冊封太妃之後, 吳婕並沒有在碧霄宮住太久。

這裏畢竟是後妃的居所,新年之後,她按照宮規挪到了太妃太嬪們居住的北宮。

在一眾宮室中, 吳婕選擇了長秋閣作為居住地。

長秋閣恰好坐落在北宮與後宮交界的地方, 嚴格來說其實不算太妃的居所, 但如今後宮空****的,幾乎無人。吳婕選擇此處養老,內府總管也不會為這點兒小事違逆主子的意思。

這輩子兜兜轉轉了一圈, 竟然又回到了這座熟悉的閣樓裏。

吳婕滿心感慨,倒是元璟聽說了她選擇長秋閣居住的消息,愣了片刻,才笑道:“也不錯, 那裏風景很好, 又清淨。”

他不會誤會自己選擇那裏是因為之前為他治傷的日子吧。吳婕看著他複雜的表情, 偷偷想著。

年節過後, 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吳婕帶著十幾個新調派過來服侍她的宮人, 搬到了長秋閣內。

入住沒多久,就到了清明節。

宮中依循慣例,組織了祭祀,晚上又備下了宴席。

宴席安排在摘星樓, 高皇後和李瑾妃都興致平平, 幾個人沉悶地吃了一頓飯, 就散場了。

吳婕走在回長秋閣的路上,遙遙望去, 前殿那邊宴席還在繼續。

文武百官和宗室勳貴的宴席,有高大將軍在主持, 想必還在熱鬧著。

她收回視線,繼續向前走,眼看著快到長秋閣了,腳步一頓,前麵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高挑的身影。

“紫茴姑娘。”高子墨眼中露出驚喜之色。

吳婕咳嗽了一聲,“高將軍。”高子墨日前被提拔為正三品的振威將軍。

這個生疏的稱呼讓高子墨腳步一頓,旋即苦笑:“讓你見笑了。”

“你怎麽會在這裏?”前殿的宴席尚未結束,

“今晚我並未赴宴,是負責巡查。”

吳婕這才想起,他如今被提拔為西羽衛統領。這個月的宮禁輪值是西羽衛的。隻是值夜應該也不必他親自跑來這邊吧,尤其長秋閣附近這麽荒涼。

“原本在樹林裏走著,想一個人冷靜冷靜,不知不覺就過來了這邊。”高子墨低聲說著,他這些天心情非常複雜,習慣往冷僻的地方獨自呆著,

“世子還有什麽可憂慮的嗎?”吳婕平淡地說著。如今高大將軍執掌朝政,高氏一族順風順水,還有什麽煩擾?

她不是愚笨之人,謀反可是個大工程,不是今年決定,明年就能功成的。這些年來,高氏一族紮根西北,收攬人心,擴充實力,應該已經籌備不少年了。之前高子墨透露自己將秘密返回西北,就說明高家的布局,很早就開始了。

甚至之後鳳儀宮那邊突然對自己起了殺心,原本她想不透是因為什麽,如今轉頭想想,可能便是懷疑她從高子墨那邊知曉了什麽秘密吧,所以才要除之而後快。

吳婕並沒有說什麽,但語氣卻非常直白,高子墨身體一顫,他這些天心情糾結,就是因為這個。自己高家忠心耿耿了一輩子,沙場征戰了一輩子,父親晚年卻一心想著權柄和那個位置。

紫茴姑娘的這個語氣,果然也是看不起亂臣賊子的。

其實,吳婕並不覺得高氏擅權有什麽卑劣的,天下南北兩分,戰亂已有多年了,這種權臣上位,開國稱帝的數不勝數。更不用說大魏的天下,不少疆域都是高氏一族打下來的。

“我原本並不知曉父親的計劃,姐姐也不知道。”高子墨低聲說著,“父親怕我們這些年輕人按耐不住,甚至連殷四哥都沒告訴過。身邊的親信隻是提醒我準備返回西北,卻沒想到……”

高子墨的語調有些淩亂。

少年臉色慘白,眼圈之下浮動著青色,他應該很多天沒有睡好了,他是真的很矛盾,很糾結。

吳婕心中升起一種憐憫,

她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清晰地認識到,眼前少年的本心純良,也許是高家連續折損了幾個成才的兒子,對這個僅存的幼子格外愛惜,高子墨雖然聰慧機敏,卻在這些政事上缺乏曆練。

或者,他也見過很多,都是在輕薄的紙張上,真正發生在自己身邊,自己曾經和藹的親人為了權柄反目成仇,才發現這些變故是如此的殘酷。

吳婕想象了一下,如果自己父親德王和伯父正恩帝為了東越皇位掐的你死我活……自己也會這樣矛盾痛苦吧。

“世子其實不必如此憂慮。大將軍的選擇,天下間想必無人能夠更改。有時候身在局中,隻能順勢而為。”

這種無奈的感覺,入宮以來,吳婕經常體會。不過自己是異國之人,本無根基,如今看來,連權貴嫡子,也一樣無法幸免啊。不僅眼前的高子墨,如今住在自己後殿的那一位,不也隻能詐死隱身。

高子墨苦笑了一聲:“其實他對我還不錯的,跟姐姐畢竟也是結發夫妻。萬萬沒想到……”

話未說完,前方傳來零落的腳步聲。

吳婕抬眼望去,一隊侍衛從對麵的陰影下走出,為首之人是殷長青。

她趁機說道:“我先走一步了,世子保重。”

說罷,不等高子墨開口,她轉身離開。

快步出了這一片樹林,前麵便是長秋閣了。她回了寢殿,在宮女服侍下脫去外袍,換了鬆散的衣裳。來到後麵,就看見元璟坐在廊下。

吳婕突然有點兒心虛,也不知道元璟有沒有看見剛才的情形,從後院敞開的的大門望去,正好是那一片桃花林。

說起來,這家夥一開始說的是他有離開宮廷的途徑,隻在自己身邊隱藏幾日,可一轉眼都好幾個月過去了,也不見他離開。

這些日子,表麵上看去,元璟一派悠閑,但吳婕很明白,這隻是表象。

從之前秋嬤嬤的死,她就能確定,他從未放棄朝政和對這個宮廷的掌控。

吳婕一直沒有詢問過他要怎麽反擊,這些事情她不想知道,甚至就算她問了,元璟也未必肯告訴她實話。

她能夠確定,在不久之後,必定會有一場宮變到來。

那時候的勝利者會是誰呢?

“宴席這麽快就散了?”元璟閑散地招呼著。

“就隻有三個人,能開起什麽宴席來。半道上為了照顧兒子,李太妃就先走一步了。”吳婕講述著剛才的宴席,回想起來都覺得尷尬。

李太妃走後,剩下她和高皇後相對而坐,無聊到極點。而高皇後看著精神也不好。

“也許前朝的宴席還熱鬧一些吧。”

元璟笑起來:“前朝的更加無聊,就是不停地喝酒敬酒,說著吉祥的話語。當皇帝的更慘,全程擺正姿態,露出威嚴而體麵的笑容。不然就會有人暗地裏揣摩,是不是有什麽別的意思。一晚上下來,感覺臉都僵硬了。”

“前年的宮宴,輪到禮部尚書敬酒的時候,我一時走神,臉色不太好看,結果那老頭子就誠惶誠恐,之後朝中還都風傳他是因為跟公孫諒的矛盾,惹來了我的不滿。真是胡扯,我都不知道這兩人吵過架。”

沒想到自己一句話引出來他那麽多抱怨。以前真沒發現,這家夥這麽能說來著。

“臣妾還以為你樂不思蜀呢,”

“哈,因為後宮的宴席也很無聊啊,看著一群女人打機鋒,還不如討論兩句朝政呢。”

元璟坐在廊下,遙望著天邊宛如銀盤的月亮,他很少有這樣放鬆的時刻,從繼位以來,甚至被立為太子以來,他就繃緊了每一根弦,努力想要當個好皇帝,不曾有絲毫鬆懈。

“可惜好像挺失敗的,接二連三有人叛亂,有時候想想,是不是像父皇那樣,更加得臣子喜歡呢。”

吳婕也聽說過,章和帝是個性情溫和弘雅之人,對朝中的門閥勳貴和宗室都多有加恩,而極少苛責。所以朝野上下一片歌功頌德,實際上章和帝在位二十年間似乎也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功績。

之前南陳內亂的時候,他也曾經帶兵南下,想要趁火打劫。結果從頭到尾,南陳變亂持續數月,直到天康帝登基,都沒有出手。更讓人體會到這位皇帝的猶豫不決。

章和帝生平幹得最果決的一件事,也許就是在晚年幾位年長的皇子為了爭奪太子之位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痛下殺手,將幾個人都一鍋端了,或者貶斥,或者圈禁,然後將皇位傳承給了最小的兒子元璟。

甚至為了讓他順利繼位,讓他認洪貴妃為母,娶高氏女為妻。將朝中文武兩大助力都給了他。

從這點兒來講,章和帝應該非常愛靜妃吧,這樣積極地為她的兒子籌謀。

不過他應該想不到,當初設下的助力,在年輕的皇帝繼位之後,都成了阻礙。

一個雄心勃勃文武雙全的皇帝,和執掌大權根深蒂固的門閥,兩者之間的衝突很快不可避免。

從這個角度來講,元璟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還真是因為他太過積極進取了。

吳婕放飛思緒,正想得入神,突然一陣喵喵的叫聲傳來。

吳婕低頭一看,一隻小貓兒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拱到了元璟擱在回廊上的掌心裏。

不停地磨蹭著,一邊發出嬌憨可人的喵喵聲,碧綠的大眼睛滿含期待地望著元璟。

元璟笑了笑,依循它的意思,抬手撫摸著它的後背。

小貓兒立刻發出舒服的呼嚕聲,盤成一團,一會兒又換了個姿勢,將白絨絨的肚皮露出來,讓元璟撫摸著。

吳婕瞠目結舌,

這隻貓兒她認識,就是前些日子她和赤蕊剛剛來到長秋閣的時候,從大柳樹上跳下來的那一隻。純黑的毛色,額頭和四隻爪子雪白。

記得上輩子,這隻小白爪可是長秋閣這附近野貓圈子裏的一霸,別看它身嬌體軟,其實幹起架來凶猛地很。

吳婕窮極無聊的時候,偶爾也會那點兒小魚幹來喂野貓,每次都是這隻小東西一馬當先將食物叼到口裏。

這隻貓不僅稱霸後麵那片樹林,而且還時常去小廚房裏偷東西吃,神出鬼沒,小廚房裏的嬤嬤深為禍害,幾次想逮住它,鬧騰地人仰馬翻,都不成功。

元璟逗著貓兒,抬頭看吳婕震驚的表情,他幹笑了一聲:“也不知道為什麽,我小的時候就特別受小貓小狗的喜歡。”

“記得四五歲的時候,我在這條小河邊上也經常遇到野貓,偶爾還會帶吃給它們。”

吳婕知曉,長秋閣一帶頗為冷寂,向來宮中野貓聚集的大本營。不過元璟當皇子的時候,也經常過來這裏嗎?

她還沒來得及深思,元璟就繼續說了下去:“有一次遇到了一隻小貓,後腿受傷了,走不動路,我一時憐憫,就將它抱回了住處。可惜母妃不準許我養這個,隻好給扔掉了。”

“那隻貓跟這隻小貓長得挺像的,說不定是它的兒女呢。”

“不過六歲那年去了洪家,我終於自由了。舅父聽聞我這個愛好,專門送了我一隻小狗,毛色純白,聽說還是西域的名品,它特別聰明,每次我進屋子,都會跟在身後叼著鞋子。”

元璟一臉懷念地說著。

吳婕隨口笑道:“皇上養了很多年吧。”

“也沒有養很多年,也許是因為我太喜歡它了,反而折損了它的壽數。”元璟沉默了片刻,才繼續道:“大概我收養它的第二個月,有一天,那隻小狗不見了。”

“下人找遍了府邸,都沒有找到,他們說這隻狗性子野,隻怕是趁人不注意溜出了府,跑去街上,不知被誰撿走了。”

吳婕立刻提出異議:“洪丞相府邸的門戶,不可能如此輕率吧。”

元璟笑了起來:“當時我也不相信這種說法,我知道……是崇月幹的。”

啊?吳婕睜大了眼睛。

元璟笑著將臉埋進胳膊,半響才抬起頭來:“我偷偷去了崇月的後院翻了一遍,果然找到了一個小土堆。土色還挺新的,我很懷疑我的小狗被埋在了裏麵。”

“那皇上跟他吵架了嗎?”

“沒有,又拿不出證據來,”

“皇上沒有讓人挖出來看看嗎?”

“沒有,我假裝不知道,悄悄回了自己院子。”元璟沉默了片刻,又道,“不過那天夜裏,我一個人悄悄潛入進去,挖開了土堆,裏麵是一隻被剝了皮的血糊糊的東西。已經分辨不清楚是什麽了。”

元璟的聲音低緩,也聽不出喜怒來。

“我又將土堆埋了回去,什麽也沒說。”

“崇月算是我的第一個朋友吧,難得有跟我差不多年齡,還不會礙於身份唯唯諾諾的孩子,我害怕真找到了小狗,這一份麵上的情義也要丟失了。”

“其實我知道,崇月非常厭惡我。大概在我到洪家之前,他是整個家裏最受寵愛的男孩,蘭貞也喜歡粘著他。後來我去了,終歸是皇家血脈,洪家上下格外尊崇,連蘭貞都喜歡跟我親近,他自然不高興了。表麵上表弟叫得親熱,實際上心裏頭很不喜歡我。覺得我搶走了屬於他的一切。”

元璟清亮的聲音慢慢變得憂鬱。

想起洪崇月,他心情惆悵,其實他不想殺他來著。可一步步退讓,換來的卻是得寸進尺……

小時候的親情,友情,都是這般凋零的結局。也許自己真的不適合這些太過軟和的東西,無論是感情,亦或者是掌心毛茸茸的小動物。

吳婕聽著,心中滿是憐憫,忍不住道:“太可憐了……”

元璟一怔,抬頭看去,那雙晶亮的大眼睛裏浮動著水霧,她是在說自己嗎,這樣直白的憐憫情緒,還真是新鮮。

“……那隻小狗。”吳婕繼續說道,義憤填膺,“你們怎麽能這麽對待它。”

元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