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璟帶著吳婕上了小船。
出乎吳婕意料之外, 小船上,已經有一個體態精悍的年輕男子在等待著了。
元璟神情淡然,毫無異樣, 吳婕便知道, 是沉思書之前聯絡來的暗衛人手。
待元璟跟吳婕上了船。那年輕人微一躬身, 就開始劃船,沉默不語。元璟也隻當這人不存在一般。
他眼睛雖然還紅著,但視力恢複了少許, 轉頭道:“可惜今天沒有盡興,下次再帶你出來玩。”
吳婕想了想,搖頭道:“算了,說不定還會有變故呢。”
元璟忍不住笑了起來:“不會這麽倒黴吧。”停頓片刻, 又自嘲地笑道, “不過朕也覺得, 自己這兩年運氣不佳。”
何止不佳啊, 回想前世, 這個時候, 元璟應該正意氣風發著,哪像現在,幹啥啥不順,連皇位都丟了。
船行水上, 涼風習習。
夜已經深了, 兩岸的遊人比之前減少了很多, 燈光也漸漸稀疏。
元璟突然道:“其實今晚住在外麵也沒關係。”
吳婕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那宮裏怎麽辦?”
元璟含笑凝望著他,“宮中隻要安排替身就行了, 反正我看你整日裏也不出門。”
身為太妃,除了重大節慶, 確實沒有什麽交際,隻要安排得當,就能遮掩過去。
元璟轉頭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麵,幽幽說道,“可惜,偏偏還有人惦記著你,所以隻能回去了。”
吳婕心神一動,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元璟唇角依然帶著笑,眉宇間卻透著一股子冷意。
他在再說高子墨!吳婕醒悟過來,上次跟高子墨在樹林中見麵的事情,他果然看見了。
心頭有些煩躁,吳婕轉頭看著水麵,“皇上當初說了,隻在宮中隱藏數日即可離開,宮中危險重重,皇上何不幹脆留在宮外呢。”這家夥賴在長秋閣不走她也很煩啊。
“大隱隱於朝,朕既然要隱身,當然選擇最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吳婕故意冷笑了一聲:“皇上是怕我將你的秘密散播出去吧?”
“是害怕啊。”元璟坦率地承認道,“但是,朕更害怕,你跟別人跑了。所以更要貼身盯著。”
吳婕沉下臉色,元璟的這種語調,她極為不喜歡。幹脆扭頭不再說話。
元璟笑了一聲:“生氣了,是朕唐突了,在此道歉。”
“臣妾承擔不起。”吳婕板著臉。
“不僅欠你一聲對不起,這些日子你幫助我良多,我還欠你一聲感激。”元璟笑道。
“皇上不必如此,之前襄助我擺脫鳳儀宮的迫害,尚未言謝呢。”吳婕垂下視線。
“除掉秋嬤嬤那邊的盯梢,也是為了自身安全計。”元璟笑道,“反正算朕欠你一次,有任何要求,隻要朕能做到的,必定竭盡全力。”
元璟是言出必行的人,所以他極少許諾什麽,如今說出這樣的話,彌足珍貴。
這樣難得的機會,吳婕當然不想錯過。看了他一眼,趁勢道:“既然皇上如此寬宏,臣妾便不客氣了。”
元璟眼中閃過異色,他是真心實意許諾的,卻沒料到她這麽快就想好要什麽了?
“你說。”
“等皇上重掌權柄,此間事了,希望能恩準臣妾返回東越故土。”
萬萬沒想到是這個要求,元璟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說話的功夫,小船已經到了岸邊。
“你想要返回東越?”元璟的聲音帶著不可思議。
吳婕心裏頭有點兒莫名的暢快,鄭重點點頭:“皇上已經許諾過了,此事應該能做到吧。”
當然能做到!不過是一艘快船,一隊護衛的事兒。
“你若返回東越,將來如何度日?”元璟語調不自覺的有些淩亂。
吳婕暗暗冷笑,她身為東越宗室,難道還用得著發愁將來生計不成?好吧,她現在隻是個頂了名號的偽·宗室……
“東越民風開放,並沒有那麽多的束縛。何況臣妾本來就不是什麽正牌子宗室郡主。”吳婕低頭說著,“如果能返回故鄉,便是回歸民間,也心甘情願。”
元璟不說話了,在吳婕充滿期盼的目光“逼視”中,他隻能強迫自己點頭。
“朕一言九鼎,待此間事了,便送郡主返回故土。”聲音悶悶的,也聽不出喜怒。
天生的傲氣不允許他反悔承諾,卻怎麽也壓不下滿心的憋屈。
吳婕也沒工夫理會他那點兒糾結心思,滿腔心花怒放,甜甜一笑:“多謝皇上恩典。”
絕處逢生,時來運轉,說的便是她此時的心情了。
說話的功夫,兩人已經下船,返回客棧。
空無一人的房間裏,迅速更換了來時的衣服。
踢開地道的入口,在黑暗的地道中走了一陣子,元璟突然開口問道:“那個人是什麽人?”
吳婕一愣:“什麽?”
“你之前說在故鄉有心愛之人。”元璟停下了腳步,“那個人是什麽樣的人?”
他轉過身來,凝視著吳婕,黑暗一片的地道中,隻有牆壁上的螢石散發著微弱的光芒。在這一片陰暗的底色中,他眼眸燦然生輝,帶著讓吳婕無法捉摸的光亮。
吳婕愣了片刻,才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她以前拒絕元璟的寵幸,讓他誤以為自己另有所愛,此時又提出要返回東越,這家夥是以為自己是奔著情郎去的吧。畢竟她如今的身份還是紫茴,在東越早沒了親人。
“他同我青梅竹馬……”吳婕隨口胡謅著,她這輩子接觸過的男子實在有限。
“青梅竹馬,”元璟自嘲地笑了笑:“果然不是高子墨。”
吳婕身形一顫,吃驚的看著他。為什麽會以為她喜歡高子墨?是因為去年中元節刺客來襲,兩人山洞逃亡的那一幕嗎?還是因為最近兩人的接觸。
元璟又搖頭笑道:“其實早就該想到了,你若是喜歡子墨,大可以告訴他我在此處,從此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吳婕反應過來,忍不住冷笑:“在皇上的眼中,女子就是這樣,為了心愛之人,可以毫無原則嗎?”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高氏如今的舉動,戮害百姓,勾結外寇,換取功勳聲望,並非我所樂見,自然沒有襄助的必要。”
她選擇站在元璟一邊,不僅是為了自身安危,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對不起,是我失言了。”元璟靜默了片刻,真心實意道。雖然是道歉,卻帶著和煦的笑意。
幽暗的地道之內,兩人的聲音經過牆壁,帶著嗡嗡的回音。
之後誰也沒有說話,一路順暢地回到了長秋閣。
第二天吳婕睡了個大懶覺,直到日上三竿才從**懶洋洋爬起來。反正當了太妃,也不必去大清早起床請安,日子簡直舒坦極了。
從這種角度來講,元璟還是真的駕崩了比較好。
簡單梳洗了一番,吳婕換上了一件鬆散的衣裳。正要傳膳,前麵突然傳來一陣說話聲。
吳婕詫異,自己這邊極少有人過來,今天竟然有人上門了。
很快,小宮女領著一個中年太監走了進來。
吳婕認出是內務府的管事太監宋祥,他是管理北宮這邊花木的,之前因為碧霄宮內移植花木的事兒見過幾次。
進了房內,宋祥立刻行禮,恭聲道:“奴才給太妃娘娘請安了,之前宮中因為水患,花木都折了,開春之後預備著栽種,所以奴才來請示娘娘長秋閣這附近的幾處花園,都栽種什麽品種的好。”
吳婕想了想,依循自己之前的喜好,吩咐了幾樣品種。宋祥身後的小太監帶著筆墨,一一記下了。
正說著,元璟從後殿走了進來,他沒有料到吳婕的房內有外人,竟然直愣愣走了進來。見到宋祥,才驚覺停下腳步。卻也並未避諱,隻是低下頭。
宋祥這種偏僻角落的花木太監,基本上沒見過皇帝的真容,也不怕他認出來。
但吳婕卻暗叫一聲不好,她突然想起,宋祥是宮中太監裏難得的與陳皎比較熟悉的人了。因為之前洪太後取霜雪花露的事情,就是宋祥帶著人負責采集,碧霄宮中抽調了陳皎幾個人去應付差事,記得宋祥還好幾次誇獎“桂魄姑娘”辦事利落來著。
好在隻要沒人叫出名字,宋祥應該不知道眼前這位是“桂魄”的第二版。
幹脆利落地交代完差事,果然沒有任何異樣。
宋祥記下了吳婕的吩咐,帶著小徒弟離開。
然而,經過元璟身邊,一句話卻將吳婕落下的一顆心提了起來。
“桂魄姑娘,好久不見了。”臨出門前,宋祥衝著元璟隨口招呼了一句。
元璟詫異,低著頭嗯了一聲。
宋祥並未多想,很快帶著人離開了。全然沒有注意到,在他身後,吳婕抹茶蓋的動作整個兒僵住了,因為他的一句話。
吳婕的心頭是排山倒海的震驚,剛才是什麽情況?宋祥怎麽會將元璟認作是桂魄呢?她之前還慶幸沒有人叫出桂魄這個名字,宋祥不可能看出破綻來,隻會認為是新晉調派過來服侍自己的侍女。
室內隻剩下吳婕和元璟在。
吳婕盯著元璟,她從未用這樣細致的眼光,打量這個自己服侍了兩輩子的人。
剛才宋祥一句簡單的招呼,讓她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就是,元璟好像真的,跟陳皎容貌很、相、似!
尤其下巴和嘴唇的線條,在她身邊的時候,陳皎一直穿著女裝,男裝扮相她隻看過那一次,所以並未察覺不對勁兒。
而且,兩人的眼睛差異很大。
陳皎眉宇間永遠帶著懶散而雅致的笑意,哪怕充滿殺意盯著你的時候,那殺意也帶著桃花般柔美的色澤。
而元璟目光冷澈純淨,如同深邃的湖水,永遠波瀾不興,自帶威儀。
這就是為什麽,昨天晚上,在沉思書家中,元璟的眼睛被白繃帶蒙住之後,她看著那張臉,總覺得有些詭異的熟悉。
以前為什麽沒有想到呢?似乎還是因為兩人的眼睛太出眾了,反而遮蔽了其他。
元璟也被宋祥突如其來的招呼嚇了一跳,眼看著人已經走遠了,他忍不住詫異地看向吳婕,笑道:“難不成我跟那個桂魄生得很像?”
吳婕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她心緒紊亂。
突然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測。
如何才能驗證這個猜測呢?左思右想,她決定走一趟象園。
象園的拈花閣是後宮的藏書樓之一,也算半個文史館的庫房,存放著好些早年的史料典籍,都是非常枯燥的書籍,所以極少有人涉足。
今天,難得迎來了一個主子大駕光臨。
拈花閣裏連個管事都沒有,隻有十幾個小太監在整理晾曬文書。見到太妃娘娘,雜七雜八跪了滿地。
吳婕抬手讓他平身,笑道:“本宮隻是無聊,過來找幾本書看看。”然後也不必人跟隨,自己直奔目標而去。
上輩子她窮極無聊的時候,就經常過來這邊找書看。所以輕車熟路都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典籍。
翻看著當年的記錄,雖然找不到最直接的證據,但章和帝那段時日的行動,還有兵馬調動,都進一步佐證了吳婕的猜測。
從拈花閣出來的時候,已經中午時分了。
她帶著宮女走在回宮的路上,神不守舍,經過東勝池,遠遠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她腳步停了下來。
比起上一次見到的少年的彷徨不安,如今的高子墨顯得冷靜了許多。
再多的愧疚,都會被時間磨平,更何況,掌握更高的權柄,本身就是最好的安撫。
見到吳婕,他眼前一亮。轉頭看向吳婕來的方向,又詫異道:“紫茴姑娘怎麽過來這邊?”
吳婕笑了笑:“近日無聊,去拈花閣找了幾本書看看。”
“拈花閣那裏的藏書都是朝政文史一類,很是無趣。你有什麽想看的書,可以跟我說,從宮外的書館幫你捎帶。”
“多謝了,等日後有需要再說。”吳婕笑道。
高子墨頓了頓,繼續笑道:“我原本正想找你來著。過些日子朝廷將有使節南下,路過東越新韶,你要是有什麽寄給家人的信箋,可以讓使節團幫忙捎帶回去。”
吳婕一怔,旋即大喜過望,使節來往通常一年才有一輪,都是在秋季,如今剛剛開春,竟然又有使節要南下了。
她早就寫好了厚厚的信箋,等著寄給父母和妹妹的,此時能捎帶回去再好不過。
跟高子墨約好了交接信箋的時間,吳婕隨口問道:“怎麽突然有使節要南下呢?”
“是南陳那邊天康帝駕崩,按照國禮,需要派人致哀。”
吳婕這才想起,上輩子,天康帝就是在這個時侯死的。高子墨接下來的一句話,又讓她睜大了眼睛。
“如今新帝繼位,改元永嘉,使節也要前往恭賀觀禮。”
上輩子天康帝死後,明明是神瑞帝繼位了啊!
“這個永嘉帝……”吳婕有種不祥的預感。
“聽聞是天康帝的皇長子。南陳也是可笑,之前年節祭禮的時候,幾乎都要冊立二皇子為太子了,卻突然繼位的變成了皇長子。”
吳婕咬著唇,問道:“這個大皇子繼位,其中可有內情?”
她竟然對這個有興趣?高子墨詫異之餘,還是將自己知曉的都說了出來。
“聽聞兩個月前天康帝病危,大皇子趕回了建鄴。之後天康帝驟然駕崩,周皇後和幾位朝廷重臣準備擁戴二皇子繼位了。這個皇長子在軍方的擁簇下殺回宮中,登上大寶。南陳建鄴城中發生宮變,死了好些人。說起來,倒是跟當年天康帝他繼位之初的情形有些相似。”
高子墨說著也笑了起來。
天康帝陳炎,二十年前還是太子的時候,不為其父皇所喜,半流放式地派去了廣寒城,戍守邊疆,然後在先帝駕崩的時候,帶著兵馬殺回皇宮,奪回了皇位,登基稱帝。
“隻不過這個永嘉帝倒是比天康帝幸運,殺回京城的時候天康帝還沒死。據說天康帝彌留之際,強撐著召集了大部分朝臣入宮,在重臣麵前親手指著大皇子,示意要他繼承大統。可惜周皇後不服氣,想要鎖死宮門,將大皇子和他的黨羽一網打盡,結果反而被雷厲風行清除一空。”
“此事是南部邊境上快馬送回來的消息,尚未對外公開,父親也是昨日才得到密報。”
“他說這個南陳新君,隻怕非是池中之物。”
……
高子墨將知道的消息說了一遍。
吳婕眨著眼睛,不知道該擺出什麽表情來。
那個死變態竟然真的回到了南陳,還在幾個月裏幹出了這麽驚天動地的大事兒來。
這下子,自己那貧瘠的上輩子見識真的徹底不能用了。
有點兒想哭。重活一世,她各種放低自尊,壓下仇恨,委屈自己抱仇人的大腿。就是因為上輩子大魏國勢銳不可當,而南陳一落千丈。
她自認沒有逆天改命的能耐,隻能順勢而為。
可她順的這是什麽勢啊?
原本上輩子順風順水的大魏江山內亂不斷,什麽刺客啊,叛亂啊,蠻賊啊,造反啊,一輪接一輪,把個好好的盛世江山給折騰地一團亂,連皇帝本人至今都隻能在自己後宅裏窩著。
反而是南陳順風順水,最後一場變亂,也隻是處置了周皇後的一群死黨。朝中,尤其是軍方並沒有上輩子那樣大規模的清洗,將重臣名將殺戮殆盡。
而陳皎這個人……吳婕咬著唇,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評價,反正再怎麽樣也比神瑞帝那個敗家玩意兒強。
這輩子天下大勢會如何演變?吳婕已經完全迷糊了。
她神不守舍地告別了高子墨,返回了長秋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