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事情, 快得不可思議。

吳婕身在後宮,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都感覺目不暇接。

隨著瑾貴太妃的身亡, 高檀宇本人的聲望一落千丈。

緊接著京城又開始詭異的傳出高氏跟北狄勾結, 引狼入室的傳言, 這個謠言原本就有些痕跡,隻是菱北高氏對抗北方數十年,功勳赫赫, 眾人都不肯相信。如今在這個關口被舊事重提,立時引動京城上下議論紛紛。

高檀宇被氣得大病了一場,險些舊傷複發,也索性不再理會這些魑魅魍魎的詭計。

直接整備兵馬, 準備北上出擊。

正逢之前傳來消息, 淄王元哲統帥東路府軍圍剿夜闌國餘孽, 結果步步敗退, 戰局陷入僵持。朝廷一道旨意, 將元哲罷了主帥之職, 領這幫敗兵原地待命。

高檀宇決定親自率軍出擊。這一次的目標,不僅是夜闌國餘孽,更直指狄族的大本營。

在這個亂世,戰功是最有說服力的存在, 比任何威逼利誘都來的更實際。

一戰功成, 便可壓下所有反對, 再經營幾年朝政,撤換上自己的人手, 改朝換代也是情理之中。

反正皇帝至今才不到一歲,他不著急, 時間還有大把。

六月初,大軍整裝完畢。即將拔營的前天,高大將軍進駐軍營,與士兵同吃同住,這是高氏一貫的風格。

然而就在當天晚上,軍中突然爆發了一場兵亂。

內亂持續了整整兩天,雖然最終被鎮壓下去,高檀宇卻在這場內亂中受了襲擊,身受重傷,瀕臨死亡。

京城整個戒嚴起來,高檀宇座下幾員大將各自擁兵,其中殷長青統帥的東林衛和高檀宇帶入京城的西北精兵更是虎踞一方,寸步不讓。西羽衛更亂,直接分裂成好幾股,高子墨這個新晉統領顯然彈壓不住這支驕兵悍將。

豫王府成了京城矚目的焦點,高檀宇生死未卜,危急一觸即發。

又過了數日,一隊詭異的兵馬離奇出現在城外。

原本傳聞中在西部圍剿夜闌國餘孽,陷入苦戰,連連敗退的淄王元哲現身城外,而更讓天下人震驚的是,跟著他一起回來的那個身影。

天兆帝元璟竟然活著!

他不僅返回了京城,同時帶回了西北餘孽被徹底剿滅的消息。

元璟失蹤這麽久,對外公開的情況是禦駕統帥兵馬,在西域地帶被那幫奸詐的夜闌國餘孽引入了沙漠深處,迷失道路,所以久久無法返回。

而之前陣亡的消息則是這幫夜闌國餘孽偽造的,為了打擊大魏軍心。

直到上個月元璟一行才找到正確的路途,正逢淄王元哲率領東府兵馬增援,雙方合兵,一戰功成,不僅徹底剿滅了夜闌國的餘孽,而且揮軍北上,攻入狄族的老巢,俘虜了牛馬牲畜無數。恰好將高檀宇準備北上的目標給提前完成了。

這一場仗贏得幹淨利落,將元璟之前兵敗身死的恥辱一掃而空。

而另一邊,高氏聲望盡喪,屬下內訌,兵戎相見……

之後元璟順利還朝,收服朝政,處置叛黨,都在情理之中了。

以上是送到吳婕耳中的消息。聽起來似乎很簡單,很圓滿。其中有多少血腥殺戮,封閉深宮的她就無從知曉了。

隻是從高檀宇原本準備統帥北上的八萬精銳,在元璟入城之後隻剩下一半,就能知曉,持續數日的兵亂,可能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血腥殘酷。

返回了京城,元璟重登禦座。

原本的小皇帝自然重新變成了皇子。

之後元璟並未如眾多朝臣所預料的那樣,對高氏一族扣上謀逆的帽子,趕盡殺絕,

元璟親自前去豫王府,探望了瀕死的高檀宇。

然後安撫對峙的兵馬。殷長青領頭歸順,漸漸地,之後的十幾天裏,大多數高氏門下的將領都表示了臣服和歸順。

吳婕大概能把握元璟的想法。

西北軍中幾乎占了整個大魏一半以上的精兵良將,他將來施展拳腳,少不了這些人手。

回想上輩子,元璟後來征戰天下的眾多將領,都是西北軍中出身,包括尉遲達那些人,都屢立戰功,步步高升。

當然,那時候高氏並沒有謀反一事,高檀宇和元璟一場君臣和樂的戲份演到了最後,所以高氏一脈留下的人手效忠他是合情合理的。

這一世,雖然高氏謀逆了,元璟還是不想放棄這股勢力,所以對高氏一黨都從寬處置了。

而且,高檀宇謀反,傳揚出去,對大魏的皇室威望也是個打擊,多年來塑造的忠義標杆也走上了反叛的道路,將來誰還要忠心?

為此,就不能直接扣給高檀宇謀反的帽子,而現成的罪名,正好有個君前失儀,衝撞了太妃……

在元璟入城的第三天,傳來高檀宇重傷不治,不幸身亡的消息。

元璟以雷厲風行的手腕重新整肅朝廷,高檀宇依然以豫國公的身份下葬。隻是頭上豫王和大將軍的職務,都被削去。

同時下令讓世子高子墨繼承豫國公的爵位。

一些官員被撤職或者抄家,另一些被提拔和賞賜,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入夏之後,隨著天氣炎熱,雨水也多了起來。

黃昏時分,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落下來。吳婕原本在房內看著書,想起後院喂貓的碟子還擺在天井裏。

她推開房門,清新的微風傳來,將白天的悶熱一掃而空。

快步走在木製廊道上,轉過拐角,就看到那個正蹲在回廊邊上,往小白瓷盤裏添小魚幹兒的那個人。

幾隻小貓喵喵叫著,圍著碟子大快朵頤。

元璟摸著小白爪的腦袋,抬頭衝著她笑了笑:“好久不見了。”他一身玄色常服,腰身束著金紋帶,顯得腰線柔韌,通身清越。

吳婕停下了腳步,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這個人整天無所事事,悠閑地在這裏喂貓的日子。

頓了頓,她聳聳肩:“隻是二十幾天而已,能稱得上一句好久嗎?”

當然很久,雖然離別隻有短短的二十四天,卻像隔了二十四年一樣。朝政忙碌的間隙,想的念的都是這個長秋閣後院閑散安樂的日子,還有這個讓他眷戀不舍的人。元璟默默想著。

他低笑了一聲:“聽起來你這些日子過得還不錯,朕也能放心了。”

“皇上多慮了,長秋閣的日子平淡,比不得皇上前朝風起雲湧,一日三變。”

“還擔心你會生氣朕不告而別呢。”

“臣妾豈會是那種不顧大局之人。雖然沒有見到皇上,但日日都有新消息送到,臣妾也頗為欣喜。”

一邊說著,吳婕躬身行禮,正色道:“臣妾恭喜皇上重返京城,重歸禦座。”

“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客氣。”元璟站直了身子,慨歎一聲,“這一趟終究非朕的本意,高氏謀逆,撼動朝廷根基,如今內憂外患,朕也隻能盡力平息。”

吳婕略一猶豫,還是開口道:“也多謝皇上寬宏處置,”

他在前朝的處置,最讓吳婕感到欣慰的是饒恕了高子墨性命。

元璟明白她的意思,溫聲道:“放心吧,朕不會動他的。子墨性情和順,朕也不希望走到這一步。隻希望他能安分守己,從此自然君臣安好。”

吳婕低頭不語,朝政爭鬥,從來便是你死我活。這一趟若輸的人是元璟,必定性命不保。如今能承諾到這一步,已經是極為難得了。

元璟笑了笑:“再說,隻是衝撞太妃的罪名,也不可能趕盡殺絕啊。”

說道李瑾妃,吳婕忍不住疑惑。

“瑾貴太妃她……”這一局裏,她最意外的,就是李瑾妃的死,明明這個女人是鍾情洪崇月的,怎麽又心甘情願為皇帝而死了呢?

她一開始以為,是以那個孩子為要挾,但設身處地想想,她要是李瑾妃,受到這樣的威脅,還不如轉投高檀宇,告知他元璟的下落算了。

元璟歎了一口氣:“她隻是盡忠職守罷了。李氏嚴格來說,並不算是我的妃子。”

吳婕驚訝地轉頭盯著他。別告訴她因為李氏跟洪崇月私通,他連自己的女人也不想認了。

元璟苦笑,坦白道:“李氏其實是隱衣衛的死士。”

吳婕這回是真吃了一驚,半響才醒悟過來。她也是宗室貴族,知曉各國都有秘密諜報係統,其中會從小培養年輕美貌的女孩兒,潛伏到敵國,可能是侍妾,可能是名妓,執行情報刺探,或者刺殺計劃。畢竟女人套取起情報來有時候比男人更方便。

但是像元璟這樣在自己後宮裏擱著一個諜報之人……是空前絕後第一個吧!

“那時候萬崇濟向我稟報,崇月有調戲妃嬪的舉動,正逢查明了當初我母妃身亡的實情,我知曉洪家對我不放心,便讓隱衣衛安排了李氏入宮。”元璟從頭說著事情經過。

吳婕黑了臉色,也就是說李瑾妃生前跟洪崇月勾搭成奸,元璟不僅知道,而且壓根兒就是他授意的。

難怪洪太後和洪崇月想要謀反弑君,結果一敗塗地,連李瑾妃都是元璟的人,根本他們的舉動從頭到尾元璟一清二楚!

“你不用想多了,李氏與我並沒有什麽,她之前就執行過多次任務,是隱衣衛中難得的人才。”

真的並沒有什麽嗎?吳婕心神微動,忍不住想到那個風情嫵媚的女子的舉動,還有在中元節刺客火中那一次,對自己狀似無意的舉動。

是演技過於嫻熟投入,還是真的嫉妒心作祟?

以及京城被圍困的那天,摘星樓上兩人意外相逢,李瑾妃含笑問著:“你不擔心皇上嗎?”

元璟所說的沒什麽,吳婕了解,是說他從未臨幸過李瑾妃,但是對李瑾妃來說呢?

縱然是從小培養的諜報奸細,她也是個有感情的,活生生的人啊。

如今又為了元璟的大計,極不名譽地選擇了死亡。拋下了年幼的孩子,那終究是她的親生骨肉。

“其實她原本可以不死的。”元璟遙望著細密的雨絲,聲音低落。

他們原本設定的計劃,是栽贓給高檀宇弑君之罪,正好之前那個孩子感染風寒,久病不愈,隱衣衛備下了一種毒、藥,可以讓人假死。找一個合適的機會給小皇帝服用,當晚駕崩,栽贓給高檀宇。

可李瑾妃生怕藥力太大傷了孩子的身體。而且若是事情有變,拖延太久,來不及服下解藥,假死就要變成真死了。

左思右想,李瑾妃不願意兒子冒險,竟然擅自改變了計劃。

好在對栽贓這件事兒來說,目的一樣達成了。

想到那一晚的情形,吳婕心頭有些酸楚,李瑾妃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將孩子放下,然後從容選擇死亡。

她忍不住問道:“那麽那個孩子……”

“李氏立下大功,朕怎麽還會對她的兒子下手呢,更何況,這畢竟是崇月的骨肉,是洪家的血脈。”元璟平淡地說著。洪家昔年對他的恩德,縱然有過弑君背叛之舉,也不可能完全抹去。

“將來朕會將這個孩子還給洪家,妥善安置。”

洪家也是他名義上的母族,又是豪門貴閥,確實不用擔心孩子的未來。

回廊外的雨漸漸變大了。

替李瑾妃默哀完畢,吳婕終於問出了那句她這些日子朝思暮念最渴望的問題。

“如今朝政安定,群臣歸心,皇上什麽時候兌現承諾,放我回去?”

元璟身形微顫,他沒有回答,俯身又去撫摸小白爪的腦袋。

吳婕想了想,朝政安定似乎有點兒誇張,她咳嗽一聲,“臣妾之事,不過一艘快船,一隊侍衛,想必無需皇上勞神費力多少,隻要交待萬總管或者別人,就能為皇上辦好。”

元璟將手戀戀不舍地從貓頭上挪開,抬頭看了吳婕一眼,似有幽怨。

“你就這麽急著離開嗎?難道這裏就沒有分毫值得你留戀的?”

值得留戀的?吳婕鄭重地想了想,好像真的沒有什麽了,原本她還擔心高子墨的生死,但之前元璟已經保證過他的安全。自己在這邊是徹底沒了牽掛。

“上次的書看完了嗎?覺得怎麽樣?我之前看了大概,覺得沉思書這家夥可能久日不動筆了,文筆好像有所下降。”

“嗯,臣妾倒是沒有這麽覺得。可能是歸心似箭,所以也無心計較文筆好壞了。”吳婕板著臉回道。

“一定要走嗎?”元璟低著頭,又去撫摸著小白爪的後背。

小白爪正在對著一隻肥美的魚幹兒大快朵頤,抬起頭來喵喵叫了兩聲。

“你看這小東西都不舍得你呢。”

瞎說什麽!它隻是被你幾次三番打擾了吃飯,不開心好不好!吳婕眉梢抽搐。

“既然不舍得,那我離開的時候帶著它好了,東越那邊產豐沛,有的是新鮮的魚兒,比在這裏吃幹魚要幸福多了。”吳婕果斷地說著。

“你要惦記鮮魚的話,朕覺得涇河上遊的鱸魚更美味,將來有機會帶你過去嚐嚐。”

對這家夥顧左右而言他的本事表示歎服,不用這麽生硬地扯開話題吧。

“皇上莫非想要毀約?”吳婕冷著臉孔。心裏頭卻暗暗有點兒忐忑。

元璟這家夥向來傲氣,死要麵子,一貫言出必行,不會在自己這裏毀壞形象吧。

元璟歎了一口氣,直起身,凝視著她:“此事之後,高氏已經避居佛堂了。如今宮中也沒有人打理,朕希望有一個女主人。”

吳婕心神微顫,避開他的目光,“請皇上擇日選秀,必有知書達理的名門淑女來為皇上打理後宮。”

“名門淑女就不必了,這宮裏女人一多,讓人心力交瘁。”元璟笑了笑,他是真的不想再納什麽妃嬪了。之前自己後宮兩隻手就能數得過來的女人,都能給他搞出這麽多事端來,還是清淨一些的好。

“而且,小白爪也不稀罕換一個女主人呢。”他將那隻貓兒抱起來,強迫它表態。

可憐小白爪嘴裏還咬著魚幹兒,一臉懵逼地僵硬在某人手上。

這樣打擾貓兒進食太不人道了吧!

吳婕眉頭直抽抽,正色看著他,“皇上說過,不會勉強我的。何況天涯何處無芳草,大魏京城這麽多名門淑女,總會有讓皇上心動的。”

元璟的笑容終於徹底消失了,他凝視著吳婕,一字一句道:“名門淑女,哪裏比得上公主殿下。”

吳婕正要開口反駁,突然意識到,等等,他叫自己什麽?

公主殿下?

“你……你偷看我的信箋!”吳婕瞬間跳了起來,羞怒交加,瞪著元璟。

“沒有,朕隻是派隱衣衛的人手前去東越走了一趟。”元璟連忙分辨清楚。

他說的是實話,吳婕入宮以來的種種表現,根本不像是一個婢女出身的野路子郡主能有的,之前他雖然疑惑,卻並未重視。後來高檀宇入京,他寄身吳婕後宅,自然要將一切不安定因素都排除,所以安排了隱衣衛南下東越查探。

輕而易舉就弄到了錦寧公主的畫像,雖然比吳婕現在小了幾歲,但其上容貌一看便知。

“公主別忘了,當初朕許諾送你返回東越,是怎麽約定的。”元璟笑著提醒道。

朕一言九鼎,待此間事了,便送郡主返回故土。

當時他確實信誓旦旦地許諾了。卻是許諾的紫茴這個郡主,而非錦寧公主。

元璟含笑看著她,那笑容落在吳婕眼中,怎麽看都帶著點兒小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