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婕身體微顫。她入宮以來一直恐懼的事情, 竟然在這個時候變成了現實。

若真追究起來,東越此舉,算是欺君之罪。

見她麵有懼色, 元璟立刻安撫道:“你放心, 之後朕不會再提起此事, 反正義女也罷,親女也罷,並沒有什麽區別。你就是你, 獨一無二。”

他本來就不想提起這件事兒,是吳婕非要鬧騰著走,他隻好使出這張底牌來。隻要別再提什麽返回東越,這件事情自然一筆勾銷。

吳婕眼睜睜看著他笑眯眯繼續說著。

“朕知曉你惦記家人, 朕還準備下旨, 派出使節去東越, 邀請德王過來講學。”

吳婕睜大了眼睛, “什麽?”

“聽聞德王在《易經》一道上造詣極深, 明年的時候, 朕準備在太學中廣招人才,延請名師,天下有才者,盡可前來, 而且還可以帶著家眷一起。”

“皇上不要擅作主張。”吳婕氣憤地瞪著他。

“好, 請還是不請, 到時候都依你。”元璟溫順地安撫著,就像安撫掌心的貓咪一般。

吳婕滿心的憋屈, 不甘……最終,她隻能低下頭:“皇上說過不會勉強我。”

“朕當然不會勉強你。”元璟鄭重地承諾著。

“朕隻是希望, 你不要這麽急著離開。能留給我一個機會,一段時間。”他眸光中滿是溫柔,讓人沉醉。

“朕覺得自己長得也挺好,武功也不錯。也許不會比你惦念的那個人差。”

“走得太快,也許會錯過身邊開得更好的花。”

他派去東越的人不僅查證了吳婕的真實身份,同時也調查了她十幾年來的人際交往。發現日常來往的人中,除了那位太子堂兄,極少有男子,東越的名門公子,少年將領,或者身邊的護衛,都並未有太過親密的接觸。那麽所謂的戀人,也許隻是萌動的少女之情,並未來得及發展成為多麽深厚的感情。

懵懂的初戀,這樣的感情固然美好,但元璟有信心能取代。

“若是將來,你依然覺得這個宮中厭煩,朕也不想拘束你一輩子。”元璟低聲說著。

這是他真心實意的承諾,生母在這個長秋閣的悲劇,他並不想再親手製造一回。

“就以三年為期限吧。”

不用吳婕追問,元璟就給出了一個讓她安心的答案。

“若三年之後,你依然想要離開,朕可以放你回去。”

吳婕抬頭看著他,元璟倒是一派淡然。

悠閑地喂完了貓,又揉了一陣子,才告辭離開。

吳婕站在回廊之下,一時間心裏頭百般滋味湧上心頭,也不知道該怎麽描述。

她隻能生氣地拽了拽小白爪的貓耳朵。

“你們這些叛徒,明明是我喂你們的時間更長久吧。”

“一個兩個都當了叛徒。”

第二天,吳婕接到了一個意外的旨意。

看著前來宣旨的萬崇濟,吳婕有些恍惚,似乎不能接受這個結果。

“貴妃娘娘,請接旨吧。”萬崇濟小心翼翼提醒道。

吳婕這才醒悟過來,從他手中結果了這道沉重的旨意。

那是冊封她為貴妃的旨意。

上輩子一入宮就是貴妃,後來死在了貴嬪的位份上,這輩子一入宮是貴嬪,兜兜轉轉卻變成了貴妃。嗬嗬……

吳婕心頭沒有歡欣,隻有滿滿的諷刺。

她知曉,元璟短時間內是不可能放自己回去了。

昨天晚上吳婕回頭想了想,醒悟過來,元璟是在清明節同遊之前,就已經知曉了她的真實身份,所以才故意說了郡主一詞。這個發現氣得她整個晚上都沒睡好覺。

狡猾的家夥,真想釘他小人兒!

也許是她憤懣的神情觸動了萬崇濟,他並沒有立刻離開,反而跟上她。

吳婕詫異,萬崇濟向來不是多事的人。

想到上輩子隱居深宮那幾年受到的照顧,還是和顏悅色停下了腳步。

“萬總管還有事情?”

“奴才鬥膽問一句,娘娘是在思念故土嗎?”萬崇濟躬身問道。

吳婕黑了臉色,元璟不會連這些事情也跟貼身服侍的親信講吧?

也許吳婕眼中的忌憚太明顯,萬崇濟苦笑一聲:“娘娘別誤會,皇上之前擬過旨意,想要延請娘娘母家之人過來,後來又放棄了。所以奴才大膽揣測,娘娘是思念家人。”

“萬總管果然體貼上意。”吳婕不置可否。

“不敢當娘娘的誇讚。”萬崇濟拱了拱手,歎道,“說起來,奴才剛入宮的時候,就是在這長秋閣裏服役的呢。”

吳婕目光微挑,他是以前服侍靜妃的人?

“皇上小時候,其實也喜歡站在這片花園裏,尤其是後院小河邊的那棵大柳樹底下。”萬崇濟頓了頓,笑道,“娘娘應該已經知曉,皇上是在長秋閣內誕生的吧。”

這是要長篇大論的架勢啊!誰要聽你講過去的故事。吳婕一臉的嫌棄。

奈何萬崇濟就是有這個本事,對吳婕臉上的不耐視若無睹,硬是將話自顧自地講了下去。

“靜妃娘娘在的時候,對皇上很不好,從他還在繈褓之中就幾次想要下手……”萬崇濟似乎也覺得說出來不妥當,“先帝爺百般無奈,隻能命令身邊的宮人多照看著。”

吳婕心神微動,之前她從元璟的隻言片語當中,就猜到過大周氏對他並不慈和,但萬崇濟的這意思……是說大周氏曾經想要將他弄死?

就算是自己的親骨肉,畢竟是被強迫生出的孩子。

萬崇濟低聲道:“皇上兩歲那一年,趁著奶媽和宮人一時疏忽,靜妃娘娘竟然將皇上扔進了後院的水井裏,幸而蒼天庇佑,奴才那時候隻是一個後花園掃灑的小太監,跳下去將皇上撈了上來。”

萬崇濟語調苦澀,他那時候十二三歲,正巧被分派到長秋閣這裏當掃灑雜役。

聽見了一聲短促的孩童哭喊,他好奇地趕過去,隻看到一個窈窕身影消失在廊道盡頭。他詫異地湊到了井邊,就看到裏麵掙紮瀕死的幼童。

連忙奮不顧身跳了下去,攀附在井壁上,時值深秋,他生怕孩子著涼,用幹燥的上衣將孩子裹住,然後托舉著,他大半身體都浸在了井水裏,凍得直打哆嗦。

足足舉了兩個多時辰,才終於熬到四處搜尋皇子的宮人找到這邊來,將人救了上來。

“這件事情之後,先帝爺勃然大怒,杖斃了那些看管不力的宮人,又痛下決心,要將皇上抱走,送去別的娘娘那裏照料。”

“可是孩子一被抱走,靜妃娘娘卻如同崩潰一般,痛哭不止。”

“先帝爺生怕她氣壞了身子,隻好又將皇上抱了回去,無奈之下,隻能命令宮人加倍的緊盯著。”

“這樣緊迫的盯梢之下,靜妃娘娘也沒有了下手的機會。她心情越發煩躁,就時常打罵皇上出氣。”

“娘娘最後那幾年心情不好,身體也差,宮人服侍越發謹慎。她對皇上厭煩,普通的打罵,隻要別危及性命,也無人敢阻止。”

“也許是被打罵折騰地太久了,皇上小時候全無普通孩童的天真快樂,整日裏安靜不語,不喜歡與人說話,也不喜歡玩樂,整日裏就隻一個人安靜的呆著。”

“自從水井那件事之後,奴才被調派去了皇上身邊服侍。親眼看著他日漸沉默,有時候一整天都不發一言。隻偶爾跟奴才簡單吩咐兩句。”

萬崇濟目光沉痛,至今想起十幾年前的那段日子,還是心有餘悸。

“再後來,到了皇上滿五歲的那一年,按照慣例入了學堂,上學一個月了,先帝一時興起,想要考問皇上功課,終於發現了皇上的不對勁兒。他反應遲緩,甚至與人交談溝通都有嚴重的不足。”

“先帝大為震驚心痛,這一次,不管靜妃娘娘怎麽鬧,都堅持著將皇上帶走了。”

“結果皇上離開不到一個月,靜妃娘娘就跌落水池,急病夭亡了。”

“先帝原本就病著,聽聞了這個消息更加大病了一場。”

“後來皇上被先帝送去了洪貴妃宮中,依然是不與人交流的模樣。先帝也為他擇了好幾位言語利落,性格開朗的伴讀,卻始終無法讓他釋懷。”

“先帝當時非常發愁,洪貴妃娘娘體弱多病,又性格嬌慣,並不喜歡照料孩子,而先帝另外幾位皇子都年齡大了,也沒法跟皇上一起玩。”

“先帝左思右想,終於決定將皇上送去洪家。”

“那裏幾位少爺都與皇上差不多年齡,隻希望他能多與同齡的孩童接觸,”

“到了洪家,當時奴才也跟著一起服侍在身邊,眼看著皇上慢慢地有了些起色。後來經常出府去,也交了些外麵的朋友,漸漸地才開始喜歡與人交流。”

吳婕默默的聽著,從一開始的不耐煩,到後來的心生波瀾。

難怪元璟說自己從來沒想過為生母報仇,這句話說起來有些大逆不道,但洪家對他的恩德,也許確實在大周氏之上。縱然殺母之仇,也不能抵消這份感激。

所以元璟才能容忍洪氏擅權,以及洪崇月的惡行,甚至到了意圖弑君造反,都沒有趕盡殺絕,僅僅是讓洪丞相告老榮養了。

“皇上登基繼位也有數年,也極少有能讓他上心的人或者事,從登基以來,就隻為了國政繁忙。當初娘娘入宮之後,與皇上幾次談話,都讓皇上欣喜,奴才能看得出,皇上心中,是看重娘娘您的。更勿論如今……皇上心中對娘娘百般牽掛。”

說完,萬崇濟躬身行禮。

“今日說這些話,是奴才僭越,請娘娘恕罪。隻是求娘娘多顧惜一分,皇上自幼的不易。”

萬崇濟恭敬地後退,很快離開了。

吳婕沉默不語,她知道,元璟是愛著她的,大概上輩子也是吧。

不然不會在誤以為她指使紫茴行刺他之後,依然不肯下殺手,還讓她住進了長秋閣裏。

隻是她喜歡元璟嗎?

上輩子是動心過吧。可經曆了那樣殘酷的現實,這份感情早已經被磨平,縱然重活一世。她決心放棄仇恨,放棄很多糾結的東西。

但並不代表這那份曾經萌動的感情,能再一次回來。這份感情之間,已經相隔了太多無法放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