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婕身在的官船是匠坊特製的府衙專用, 堅固高大遠勝民間船隻。兩艘大船投入運送的行列,速度大幅度提升。

而且鄧澈安排了士兵維係秩序,岸邊原本熙熙攘攘亂成一團的場麵也大為改善。人群按照之前居住的坊市, 被劃分為幾大塊, 逐個等待著上船離開。

吳婕看到有些婦孺因為走得太匆忙, 糧食不足,又命令將船上的食物分了下去。

兩艘大船和江上的一些小船,井然有序地開始了運送渡江的工作。

同時鄧澈又派人去江對岸聯絡了連安城的官吏, 前來接收難民百姓。有了地方官府的幫助,渡河的效率再一次提升。

到第二日黃昏,這一場持續一天一夜的活兒終於要大功告成了。

吳婕站在船頭,眼看著最後一批百姓就要上船了, 還沒來得及感到欣慰, 卻遠遠看見, 地平線的盡頭騰起一團黑蒙蒙的霧氣。

有經驗的士兵立刻認出, 是大隊的騎兵衝著這邊逼近騰起的塵沙。

附近大魏的兵馬都已經收攏到了堅固的城池之內, 這個時候出現在遠處的兵馬, 不用懷疑,

“是敵襲!”

“快上船過江!”

原本井然有序的岸邊瞬間亂了起來。

鄧澈急奔到吳婕身邊,“娘娘,立刻抽下懸梯, 入江北上才行。”

“等等, 還有一些百姓在岸邊。”吳婕俯瞰岸邊, 那裏還有二三百人,正排隊等著。

鄧澈隻得命令屬下盡快催促, 守在入口的士兵毫不客氣,幾乎是抓住那些百姓的後背和衣領, 跟扔小雞仔一樣,將人往裏麵拋。危急時刻,也顧不得客氣了。

南陳的兵馬來得比預料中的更快,從遙遠的視線盡頭抵達碼頭邊上,不過片刻之間。

比兵馬來的更早的是迸射的箭雨。

帶著淒冷的顫音破空而入,眨眼間就到了大船之上。

箭簇射入船身,發出沉悶的聲響。

幸而最後一刻,甲板上的士兵以最快的速度抽走了懸梯,豎起了擋板。

眾人合力劃動大船,底部的機關閥發力,兩艘大船迅速離開岸邊,往大江中心而去。

對岸追來的騎兵悻悻然停下了腳步。

遙遙望去,來的隻有寥寥數百人,卻帶著淩厲的肅殺之氣。

吳婕看得膽顫心驚,她頭一次距離戰爭這樣近,感覺對方刀兵森寒的銳意撲麵而來,比這冬日江上凜冽的寒風更刺骨。

這是比一年前在摘星樓上目睹城外蠻人陣勢更加真切的經曆,蠻人的隊伍再龐大,畢竟隔了大半城池,看著隻有螞蟻大小。

而如今雙方的距離,吳婕幾乎能看清楚對麵為首之人的長相。

是個眉目清雋的年輕人,一身銀灰甲胄,正眯起的眼眸望著這邊。

幸而不是陳皎。吳婕也不清楚心裏頭的是慶幸還是遺憾。

“看樣子是南陳的飛雲騎。”鄧澈站在吳婕的身後,分辨了片刻。

吳婕也聽過,飛雲騎是南陳的兵馬精銳,堪比大魏禁軍的東林和西羽兩衛。

鄧澈又勸道,“娘娘還是先回艙內吧,看樣子他們追不上了。”

隨著大船不斷後退,雙方的距離在延長,吳婕懸著的心也逐漸回落。

碼頭邊上,領兵的薑躍眯起眼睛,盯著不斷後退的大船。

以他的眼力,立刻認出,對岸這兩艘大船,都是北魏禁軍專用的。

鷺江口這種冷僻的地方怎麽會出現大魏的軍船?

“是前來探聽情報的吧。”身邊副官猜測著。

“探馬用船講究輕便靈巧,怎麽可能用這麽龐大笨重的東西。這種規模的大船,就算是北魏朝廷,也未必有幾艘。而且船上甲士的裝扮,都是大魏禁軍精銳。”薑躍冷靜指出破綻。

“難不成上麵有什麽貴人在?”副官忍不住猜測道。

“說不定。”薑躍摸著下巴,真想將大船留下來看看。

“可惜咱們的船都還停在安州灣,不然追上就能看個究竟。”副官滿心遺憾。

另一個年輕將領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陛下統帥主力不日將至,當時候大軍齊發,什麽大船探馬都不在話下。”

薑躍哼了一聲,他們這些先鋒雖然是精銳,但人數有限,確實不能再深入追擊了。

隻是這樣眼睜睜看著被他們逃走,很不甘心。

雖然沒有任何證據,但總覺得這兩條大船非同一般,仿佛從眼前跑掉了一條大肥魚。

這樣的心態下,薑躍從背後拿出弓箭,這時候雙方已經相隔很遠了。

對麵的吳婕注意到了他的動作,暗暗詫異,這麽遠的距離,也能射中嗎?

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來,就看到對麵的薑躍彎弓搭箭,利箭破空飛過,宛如疾馳而來的一縷光。

吳婕這輩子從未看過這麽快的一支箭。幾乎是在發射的同時,就到了自己麵前。

是的,這隻箭是衝著她來的!

大概是因為鄧澈幾個人忙完之後,都來到甲板上,自覺圍在了她身邊。所以對方判斷出她是這艘船上最重要的人。

鄧澈看著對方彎弓射箭,本來也覺好笑,這種距離,箭矢射到了也沒有殺傷力。卻想不到利箭飛馳,竟如疾風迅雷。

倉促之下,他顧不得禮儀規矩,趕緊伸手拉住吳婕肩膀向旁邊一閃。才堪堪躲過。

吳婕膽顫心驚地看著那支箭擦過自己耳邊,射到了後麵的船樓上,入木三分才停下來,尾羽顫顫,昭示著剛勁的力道。

“能開這種硬弓,簡直……”鄧澈轉頭遙望著對岸的騎兵,目中忍不住閃爍起讚歎。至少是千石的硬弓才能有這般剛勁的力道和凜冽的速度,對岸的絕對是個高手。

感歎完對手,他連忙轉頭問道:“娘娘無事吧。”

吳婕搖搖頭,“隻是被嚇了一跳。”

“江上風急,娘娘還是入室內歇息吧。”

吳婕想了想,點頭同意了,一天一夜的忙碌,不僅鄧澈他們不眠不休,自己也幾乎沒合眼。

她回了寢室之內,侍女上前為她鬆開發髻,突然驚呼了一聲,“哎呀,娘娘耳朵上怎麽有血?”

吳婕趕緊湊到鏡子前仔細一看,還真是,耳朵邊兒上擦出了一絲血痕。

可能是之前的利箭,終究沒有完全躲開,不過這傷口太小,自己都沒感覺到疼痛。

吳婕拿起絹帕擦了擦,傷口早已經不出血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這也算經曆了一回戰場吧。

之後她沒當一回事兒,疲憊上來,倒頭睡覺了。

因為裝滿了人,大船行走緩慢,足足三個多時辰,才抵達了對岸。

在連安城地方官吏的幫助下,又費了半天功夫,才將這批百姓安置完畢。

已經是天光大亮,鄧澈他們鬆了一口氣。他下了船艙,剛走到吳婕門前,還沒來得及稟報情況,突然聽到房內傳來一聲尖叫。

鄧澈大驚失色,想要推門衝入,但想到對方身份,隻能關切地急道:“娘娘發生何事?”

尖叫的人不是吳婕,而是身邊的侍女。

此時此刻,吳婕坐在鏡子麵前,覺得一陣懷疑人生。

她的臉整個兒腫了起來,看著滑稽可笑,像是憑空胖了三十斤。

這是什麽情況?怎麽會這樣。

吳婕昨晚也累得很了,簡單洗漱之後就倒頭大睡,一直日上三竿才起來。起來之後就覺得嗓子幹澀,臉部發癢。

她納悶地坐到了鏡子前。然後就看到了難以置信的一幕。

聽見動靜的侍女進來服侍她,見了這種情形,立時尖叫出聲。

吳婕無奈地打斷了她的震驚,吩咐道:“去傳鄧將軍進來吧。然後給本宮找一頂帷帽來。”

侍女萬萬想不到主人容貌損壞,竟然還能如此冷靜,她匆忙按照吩咐,打開房門。

鄧澈見了吳婕的容貌,也是一陣惶恐,連忙叫來了跟船的醫官,又推遲上路,吩咐了連安城內的官員請了城中大夫過來。

一番雞飛狗跳的診治,折騰到黃昏時分。終於肯定,吳婕是中了毒。

就是昨天那支箭矢。擦傷了耳朵,幸而隻是一絲,中毒不深,吳婕隻是外貌受了影響,身體並未有太大異狀。

大夫匆忙開了解毒化瘀的藥劑來,讓船上的小廚房熬製。

吳婕撫摸著胖嘟嘟的臉頰,滿心憤恨。

該死的!

什麽狗屁南陳軍官,什麽弓箭高手,真正的高手,哪有用這種魑魅魍魎的陰謀的。

那弓上竟然有毒!!!

吳婕氣得半死。鄧澈也憤憤然地怒罵著。

薑躍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怎麽好像有人在背後念叨他一樣。

進了城主府,他將背後的長弓解下,遞給了身邊的侍從兵。然後快步進了正廳。

鷺江口這一處城池不過半日就被南陳的兵馬攻陷了。這裏說是城池,其實隻是一處小城,百姓不過七八千人,連正經的守軍都沒有,昨晚聽聞大軍逼近,百姓已經聞風逃亡了大半。所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城池。不過這種城池毫無戰略意義,拿下也沒有守備的必要。

城主府被緊急改作了南陳兵馬的駐地。今日,這座簡陋的府邸迎來了它有史以來最嚴密的守衛。

兩個時辰之前,南陳新登基的皇帝帶著水師艦隊從東邊入海口西行,抵達了鷺江口。

薑躍進了正廳,就看到自幼服侍的人正站在窗前,手裏持著一枝梅花。

梅花紅瓣金蕊,萬分嬌豔,卻不及那持花的人,容光燦然,宛如明月。

見到伴讀進來,陳皎百無聊賴地將花枝扔在桌上,“這鷺江口的府衙甚是粗陋,獨這後院的一樹梅花還可取。”

您老人家感情是來賞花的不成?薑躍暗暗吐槽了一句,笑道:“皇上來的真是快,臣等都沒來得及將這裏略作收拾。”

陳皎按照計劃,明明是三天之後才抵達此地的,卻足足早了兩天半,幸而城池已經攻下,否則自己統帥三千精銳為先鋒,豈不是寸功未建。

“朕來得快,是因為乘坐了水軍衙門新製成的大船。”

薑躍大吃一驚,“新船已經製造成功了?”

陳皎臉上浮起笑意,這算是他極為自豪的一件事,江南多水道,卻不善騎兵,這些年南陳一直致力於水軍戰力的提升,其中為首者就是他的師父南陳大將白遠信。

孜孜不倦地投入了幾十年,耗費人力物力財力無數,終於在最近製作成功。自己剛登基便有如此佳訊,確實是一大好事。

薑躍兩眼放光,這件事還是軍機機密,他到現在都不知道新船長什麽樣兒呢。

“很快就能看到了,反正隻一艘船,足夠將這一次行動的目標運送回去了。”陳皎懶洋洋說了一句,旋即換了話題。

“聽說你之前在鷺江口遇到了大魏禁軍的船隻?”

“正是,屬下昨夜追擊鷺江口城內外逃的百姓,結果在江邊遇到對岸有禁軍船隻接應。”

陳皎蹙起眉頭,“此地並非戰略要衝,為何會有禁軍船隻出沒?”

他選擇鷺江口這邊攻略,其實是有特殊原因的,按理說不可能有人知曉。

薑躍繼續道:“不過船隻有兩艘,其上所載,頂多數百人,據探馬所報,多半是護送什麽人物出巡的。如今正停駐在連安城外。”

“既然如此,反正大軍閑著也是閑著,去攻略試試吧。”

“臣原本就打算近日行動。”薑躍笑著應下。

畢竟接下來的工作還需要眾多民夫,如今鷺江口內的人都跑得精光,總不能讓麾下精兵去幹這種挖泥溝的活兒吧。隻能繼續去攻打連安城了。

定下了攻略方向,薑躍忍不住道,“陛下一身牽係天下安危,理應坐鎮邊關,此地的行動,臣等效力就可完成,何必您親自來一趟。”

陳皎笑了笑:“之前自己埋下的東西,總要親自挖出來才舒服。”

福王府的藏金,可是很大的一筆啊!

因為中了毒箭,鄧澈等人不敢輕視,請大夫,熬湯藥,足足在連安城耽擱了一天。

等到吳婕擔心時間太晚,催促眾人及早出發的時候,發現……真的已經晚了。

南陳的兵馬在占據了鷺江口之後,竟然絲毫沒有休整,直接安排戰船渡江北上,殺奔連安城而來。

吳婕站在城頭,遙望著對岸連綿不斷的戰船撲殺過來,覺得頭暈目眩。

她轉頭目視鄧澈,這家夥之前不是還安慰自己,說南陳的兵馬主力未至,不會北上攻伐,就算主力大軍到了,連安城並無戰略價值,南陳兵馬也多半不會侵擾。

眼前這鋪天蓋地的大軍是怎麽回事兒?

鄧澈也傻了眼,連安城地勢開闊,易攻難守,而且也不是交通要道,城內貧瘠,按理說根本沒有攻打的價值,南陳怎麽會浪費兵力來攻。不過之前他們跑來鷺江口這種地方就已經讓他百思不得其解了。從戰略上來講,根本行不通啊。

“眼下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趕緊想想怎麽守城吧。”吳婕著急地說著。

“娘娘不必擔心。”鄧澈回過神來,立刻堅定地回道。

吳婕本以為他有什麽守城良策,沒想到這小子下一句話是,“連安城肯定是守不住的。”

“你……”她想要生氣,轉念看著簡陋的土城牆,還有年久失修的城門。她明白鄧澈說的是實話。連安城也就比鷺江口強那麽一點兒罷了。

守城已是絕路。隻能向外逃走了。

“不能乘船了,此時出城外逃,反而會變成南陳水師的追擊目標。娘娘收拾好東西,等破城的時刻,城外的包圍圈必有破綻,咱們從陸地趁機出城。”

“娘娘放心,隻要屬下等一息尚存,就不會讓娘娘有分毫閃失。”鄧澈鄭重保證道。

吳婕心情沉重,“可是那些逃入城中的百姓。”

鄧澈無奈地苦笑,“本以為連安城是安全地方,沒想到……隻能自求多福了,好在南陳兵馬還算平和,並非塞外蠻人那種凶殘屠夫,想必不會太為難這些百姓。”

也隻能這樣祈禱了。吳婕暗暗歎息,卻也更堅定了北上見高子墨一麵的決心。

鄧澈安慰著吳婕,心中卻始終有一個納悶,這南陳死咬連安城不放是為了什麽,此地真的毫無戰略價值,除了一群老百姓。難不成他們的目標,就是城內的百姓?

“要不是為了抓壯丁,誰要虛耗兵力,來打這種無聊的城池啊。”薑躍扶著船舷,遙望著近在咫尺的土黃色城牆,百無聊賴地道。

身後副官上前,笑道:“隻怪當初陛下用的法子也太奇巧了,”

“是啊,誰能知曉,大魏福王府積攢多年的財富,價值數千萬兩的金銀和無數兵器,就埋藏在這一處河道裏。”

“陛下能想出這種方法,簡直天授之才。”另一個軍官恭維道。

“少拍馬屁了,陛下在後麵的大船上,這裏也聽不見。”

幾個人嬉笑起來,陳皎這幾年在軍中打拚,與這些年輕的軍官都極是熟稔。

薑躍的副官遙望著河麵,歎道:“想要將財貨挖出來,可是個大工程,屬下簡略估算了一下,至少要二千精壯才行。”

薑躍搖頭道:“人數越多越好,大軍也不能在這裏盤踞太久,此地布防不易。一旦拖延太久,北魏的大軍殺到,我們反而要落入下風。”

“反正苦力這個城內有的是。到時候多抓些人就是了。”

幾人談笑之中,攻城行動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