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騎兵急急從金蕪出發, 抵達了京城。

丞相公孫諒拿著戰報的手都在顫抖,哪怕是之前聽到了北方蠻人破關而入,也沒有這般驚悚。

藺德勝和殷長青被匆匆召入宮中。還有幾名朝廷重臣, 都是元璟的心腹。

幾個人傳閱了信箋, 無不變色。按照秘奏所示, 皇帝竟然落入了南陳兵馬手中。

那一天賀長亮帶著援軍接應,卻隻見到了滿地血腥,從幸存瀕死的殘兵中知曉了元璟被俘, 驚懼萬分,命令探馬急速北上,累死了七八匹快馬,才將這個消息在三天之內送到京城。

“可是這幾日前線的奏報, 並未公開這個消息。”

“是南陳一方並不知曉皇上的身份, 還是故意秘而不宣?”

“隻怕是後者, 南陳的主君甚是狡詐, 是擔心我軍聽聞此事, 立刻人心浮動, 再難抵禦北方的入侵。他雖對北方野心勃勃,卻也並不想立刻對上蠻夷大軍。還指望我們兩敗俱傷,才好亂中取利。”公孫諒分析著。

“此事不能拖延,一定要盡快將皇上救出來。”藺德勝狠狠一圈敲擊在硬木桌麵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我這就籌備兵馬南下。北方那邊有淄王殿下統籌大局, 暫時還能支撐得住。”

幾個人簡單商議著軍務, 各自忙碌。

大殿內, 殷長青落後一步,突然問道:“皇上之前安排的那件事, 可是準備好了?”

公孫諒點頭道:“已經準備好了,使者和那位的車駕不久就要北上。”

殷長青垂下視線, “這個信,我去送吧。”

公孫諒吃了一驚,“你去送,你不怕……”

這封信是送去高子墨那邊的。如今高子墨重整西北兵力,帶著一部分高氏的死黨退避到夜闌國境內,重新打出了西北將軍府的旗號。要說高氏一黨最恨誰,首先就是殷長青這個叛徒了,隻怕連元璟這個皇帝都要靠邊站。

殷長青笑了笑:“我總算比較了解他,走這一趟,也好便宜行事。”

公孫諒看著他,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暴雪連綿不斷,將整個連安城籠罩成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吳婕掀開簾子站在廊道之前,遙望著遍地白雪。距離與陳皎的對話又過去了數日,她的傷勢已經徹底痊愈,此時恢複了清麗絕世的容色。

她抱緊了手中的暖爐,走下台階,往西廂房走去。

這兩日陳皎沒有來看她,她便知道,他必定是有重要的軍務出門去了。趁著他不在的功夫,她才能有過來的機會。

去了西廂房邊上,果然有侍衛看守著,見到吳婕走近,竟然並未阻攔,反而後退了一步,將大門讓開。

這讓她吃驚,想必是陳皎吩咐過,自己在這裏可以任意通行。原本準備的借口,都不必用了。

吳婕點頭示意,然後推門進了房內。

隔了這些天,吳婕第一次見到元璟。

房間內燃著銅爐,但窗戶敞開著,颯爽的寒氣一擁而入,整個房間都彌漫著刺骨的涼意。

他正坐在窗前,消瘦極了,聽見門邊的動靜,轉過頭來,見到是吳婕,他神情微微觸動,卻又倔強地轉過頭去。

雖然隻是驚鴻一瞥,吳婕還是看清楚他狀態極差,臉色慘白,實際上,除了自己在長秋閣救他那一次,還從未見過這般病弱的姿態。

隻看他這副模樣,吳婕就知道,陳皎這些日子根本沒有給他治傷。

想想也明白,元璟武功極高,看守起來麻煩,還不如這樣讓他病弱著,也省了心事。

“你的胸口的傷勢如何?”吳婕坐到他對麵,低聲問道。

元璟沒有回答,也沒有看她。

吳婕繼續低聲道:“我帶了傷藥,幫你包紮一下吧。”

見她起身上前,元璟才不耐地道:“朕無事。”

“斷裂的骨頭如果不及時醫治,極有可能留下後患。”吳婕不理會他的抗議上前去。

元璟卻抬手推開,他冷淡地道,“不必了。”旋即又自嘲地一笑,“也幸好有這些傷在,否則便少不得上枷鎖了。”

虧他還能笑得出來,吳婕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了,此情此景,說什麽都是殘酷。

身為帝王,竟然落到階下囚的地步,對元璟來說,這個遭遇已經是最大的折辱,什麽傷勢都比不過的。

“我會救你出去。”吳婕咬牙說道。

元璟是為了送她才落到如此地步的,她有義務救他出去,況且她知曉,以元璟的傲氣,若真是沒有絲毫逃走的希望,他一定不會活下去。

陳皎說的什麽留在身邊養著,以為是養寵物嗎?元璟的性格根本不可能。

更何況沒有了元璟,北方戰線必定潰敗。

“你不必勉強,身在敵營,終究身不由己。”說到最後,元璟唇角溢出幾分諷刺。

“差點兒忘了,也沒有什麽身不由己的,娘娘如今在他身邊極得禮遇,想必日子舒坦,遠勝在朕的長秋閣。”

之前陳皎對自己的舉動,他果然很介意。

“我並非刻意欺瞞皇上。”吳婕低聲道。之前陳皎潛伏在她的宮中,在大魏京城攪風攪雨,洪太後弑君和高氏謀逆都有他的推波助瀾,甚至導致元璟失去皇位。仔細想想,自己其實挺對不起他的。雖然她之前也不知道陳皎這家夥殺傷力這麽強悍來著。

“你本非魏人,不必說對不起。”元璟生硬地道。

吳婕沉默不語。

元璟抬頭凝望著她清麗無雙的容顏。從幸福的頂端驟然跌入絕望的深淵,這一切來得這樣突兀,仿佛就是在昨天,她選擇留在他身邊,讓他看到了兩人之間破冰的征兆,卻隻是倉促的一戰,什麽都化為烏有。

這種荒謬的發展,讓元璟有種衝動,按著她的肩頭狠狠質問……

卻最終隻是錯開視線,遙望著外頭的大雪。

“上次朕問你心愛之人是什麽模樣,便是他這般的模樣嗎?”

淒冷的寒風夾著雪花從窗口撲進來,她感覺到一陣深入骨髓的寒氣,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

她想起元璟第二次詢問心愛之人時候的描述。

“大概是個沒臉沒皮的死變態吧。”

“平日裏看著吊兒郎當的,其實關鍵時刻還是很靠得住的。”

“武功很好,辦事利落。”

“長得好。”

……

不必多說,一切都明白了。元璟自嘲地笑了笑。

他們之前在南陳相識相戀的嗎?聽聞這位在當皇子的時候,就喜歡?處亂跑,也許便是那時候,遊曆到了東越,兩人相識。一國皇子,行跡隱秘,自己派去的細作當然打探不出來。還以為是什麽侍衛或者東越公子。

“我……”吳婕想起上次的對話,竟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她喜歡陳皎嗎?也許是動心過吧,在那樣幫忙和關心之下,可是想到要跟他一起離開,卻又遲疑了。對他的感情,再怎麽樣也比不過故鄉和親人。

元璟的表情心灰意冷,凝望著窗外雪景的眼眸都失去了那種星辰般的亮色。

“朕繼位以來,一直勵精圖治,想著當個好皇帝,卻不想一路落到如今的地步。”

“生母,養母,發妻,無不想要殺之而後快,執政數年,便國土步步淪喪,蠻夷兵臨城下。”

“朕愧對祖宗基業,愧對萬裏江山,更愧對天下百姓,若是以性命償還,也是應該,隻是蒼生何辜。”

“救我出去,是不必了。你若真有此心,幫我一件事可好。總算看在之前兩年,朕待你還算寬和的份上。”

聽著元璟緩和的低語,吳婕心中一陣絞痛。

也不知是因為語調中的生疏,還是這人難得的放低了姿態。

“請皇上吩咐。”她顫聲道。

元璟從懷中取出一方白絹,上麵斑駁點點,似是寫了字跡。

吳婕伸手接過,絹布順滑,立時鬆散開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她目光掃過,霎時心神巨震。

是一道旨意,隻寥寥數語,說了自己兵敗身死,愧對天下,將皇位傳給淄王元哲。希望群臣輔佐,共度難關雲雲。

雖然隻有不足百字,然字字赤紅,觸目驚心,竟然是用血寫就的。

是了,他被關押在這裏,連筆墨都沒有。難怪自始至終他都握著拳頭,不想讓自己看到手指頭上有傷痕。

從這道旨意上,吳婕明白,元璟已經萌生死誌了。

她心頭酸楚,抬頭想要說什麽,卻見元璟轉過臉去,一副完全不想再說話的模樣。

此時無論說什麽,對這個人來說,都隻是羞辱了。

吳婕站起身來,悄無聲息退出了房間。

陳皎當晚就返回了。

下了馬,走近大堂,聽到屬下回稟的消息,他臉色漸漸沉下來。

看了已經熄燈的寢室一眼,他扭頭朝西廂房走去。

薑躍和幾名將領跟在後頭,上前了兩步,卻聽見陳皎甩下一句,“你們都下去歇息吧。”隻好各自停下腳步散去了。

陳皎一腳將西廂房的門踹開,狂風挾著雪花一擁而入。

元璟依然坐在窗邊的榻上,轉頭看著陳皎走進來,眯起了眼睛。

陳皎笑了笑,一直走到他近前,才停下腳步,居高臨下問道:“這兩日過得如何?”

元璟沒有說話,別過頭去。

陳皎直接抬手捏著元璟的下巴,迫他轉過頭來。

“你倒是會挑唆人。不過這般模樣,怎麽不讓人心生憐惜呢。”陳皎笑嘻嘻說著,目光卻帶著一股涼意,如同冰雪般掠過元璟蒼白的臉孔。

“朕之前就有個疑惑,究竟是怎麽著,讓她變了態度。”

說起這件事,他心裏頭一直憋著一股火氣,之前他潛伏在北魏皇宮一年多,親眼看到吳婕對元璟一直冷若冰霜,避之唯恐不及。怎麽自己走了大半年,風水大變,兩人意外融洽了起來。

甚至連這一次落到自己手上,都是因為護送她耽擱了時辰,陳皎心知肚明,以吳婕的性情,心裏頭還不知道怎麽愧疚呢。想到之前他抱著吳婕的模樣,就心情暴躁。

元璟冷笑一聲:“比不得陛下能屈能伸,竟然舍得冒險親自潛入朕的後宮,操持賤役,還真是委屈了,早知道陛下有這種愛好,朕應該好好招待才對,聽聞朕麾下將領,還有對桂魄姑娘夢縈魂牽的。”

對元璟的冷嘲熱諷,陳皎隻是笑了笑,然後猛地用膝蓋狠擊他的胸口,將他壓製在榻上。

他力道極重,元璟斷裂的肋骨尚未愈合,就被再一次壓傷。

元璟臉色刷地赤紅,又變得慘白,咬緊牙關才沒有痛呼出聲。隻是身體本能地顫抖不已。

陳皎臉上的笑容依然和煦。壓住元璟,笑道:“今天當哥哥的教你一個道理,落到別人手上的時候,不要嘴賤,免得吃苦頭。”

他膝蓋動了動,劇痛傳來,鮮血立刻從元璟嘴角溢出,他扭過頭沒有說話。

陳皎繼續說著:“說起來,朕今天去見了西北將軍府派來的使者。他們消息倒是靈通,知曉你落到了朕手上。”

元璟身體一顫,情不自禁豎起了耳朵。

陳皎卻偏偏不肯再說了,反而扭過元璟的手臂,扣到背後。

鎖住他手腕關節,略一有力,握緊的拳頭就被迫鬆開。

盯著指尖兒上斑駁的傷痕,陳皎笑道:“寫那些勞什子的旨意,也夠你費心了。”

“想要筆墨紙硯直接說就是了,朕還不至於這麽小氣。這樣豈不是讓她心疼。”

看了半響,陳皎將他的手丟開,冷笑一聲:“再這麽多事兒,朕也不留你了,索性賣給西北將軍府算了,還能換點兒地盤。你可知道,高子墨恨極了你了,若是落在他手上,不知道是什麽待遇。”

“左右不過一死罷了。”元璟臉色慘白,翻過身來,冷冷盯著近在咫尺的陳皎。總不會比落在這個人手上更讓他屈辱。

“你倒是看得開,可這世上讓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多的是。”

陳皎再一次按住元璟的胸口,略微用力,元璟就痛得鑽心,卻硬是沒有叫出聲來。

陳皎緩緩起身,看著元璟,笑道:“這幾天乖乖的,別逼朕下死手,畢竟還等著你叫一聲哥哥來聽聽呢。”

聽到哥哥這個詞,元璟眼中驟然閃過赤紅的色彩,他閉上眼睛。

“等你墳前的時候,我可以考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