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婕坐在房內正看著手裏的血詔出神, 聽見門外侍衛行禮的聲音,匆匆將東西塞進了懷中。

陳皎掀簾子進來,笑道:“這兩日感覺如何, 病情可有反複。”

吳婕道:“已經全好了。”頓了頓, 又問道, “你去了哪裏?”

她本來隻是隨口問問,沒想到陳皎回答地非常坦率:“去見了西北將軍府的使節。”

之前就知道他和高氏有勾結,但如此爽快地承認了, 吳婕還是愣了愣:“那,你們商量了什麽?”

“當然是怎麽瓜分天下了。”陳皎坐在對麵,坦然笑道。

瓜分天下,吳婕心頭一顫, 厭惡道:“天下疆域百姓, 在你們這些人眼中, 不過是牲口財富, 任意掠奪瓜分是吧。”

陳皎望著她, 歎了一口氣, “傻丫頭,亂世之中,本就是這般世道,你不去魚肉別人, 便等著被人魚肉吧。西廂房中的那一位, 難道就比我高潔了嗎?”

“當年他統率兵馬南下征伐, 可有一絲猶豫。”

吳婕不語,從這個角度來說, 元璟跟陳皎並無區別,同樣是亂世之中的少年帝王, 野心勃勃,文武雙全。不肖想天下,簡直對不起他們的才幹和身份。上輩子,元璟甚至打下了南陳的半壁江山。在她死前,南陳已經滅國在即了。

“我隻是擔心,將來這天下,其中可有蠻人的地盤。”她抬頭凝視著陳皎。

陳皎笑了笑:“唇亡齒寒的道理,朕自然知曉,不僅朕知曉,高子墨也很清楚。”

吳婕睜大了眼睛。

“很意外嗎?高子墨也不是糊塗人,他深知蠻夷縱橫之下,中原將永無寧日,甚至自己都難以立足。”

“所以這一趟,他的使節提出了一個建議,趁著他們殺入中原,被這花花世界迷亂了眼睛,西北將軍府願意出兵北上,截斷他們的後路。”

“怎麽可能這麽簡單?”

吳婕好歹也算見識過軍略,之前北蠻之中的狄族被高檀宇**著南下,結果反而被擊退,吃過一次教訓了,怎麽可能再讓高子墨輕易截斷後路。更何況如今的西北將軍府,實力也遠不如之前高檀宇在的時候。

“可以水陸並進,兩軍齊發。”對這個難題,陳皎倒是智珠在握,“我軍中已經製成巨艦,可以暢通北海,運送大軍。到時候我可以走海路,從東部出擊,攻入北蠻境內。配合西北將軍府,兩軍合力,必能壓製這些部族。”

“然後呢?”吳婕忍不住問道。

“然後將來平分天下,他們提出,願意以金蕪城為界限。西北屬於他,而以南歸我們。”

這個條件,吳婕都覺得不可思議,對南陳來說,簡直太優厚了。

“不過這個密約有一個條件,他想要元璟。”陳皎笑道。

吳婕身體一顫。將元璟送給高子墨。

如果說以前,她對這個文秀的少年很有好感,但現在,她對高子墨的性情沒有了分毫把握。能幹出引狼入室的暴行,冷眼旁觀北部十餘座城池淪落蠻夷之手,生靈塗炭。高子墨在經曆了家族覆滅之後,已經不是之前溫和的少年了。元璟落到他手上,將會變成什麽樣子。

“唉,可惜,這樣優厚的條件,隻能拒絕了。”陳皎笑了笑。

吳婕覺得腦筋轉不過彎兒來,剛剛她還在考慮著,該用什麽法子說服陳皎。

“怎麽說也是親弟弟,還能真弄死不成?”陳皎聳聳肩。

又問道:“那封詔書呢,在你這裏嗎?”

吳婕被這接二連三的變故弄得反應不迭,抬頭看著陳皎。她知曉此事不可能瞞過陳皎,但沒想到這麽快。

不等她開口,陳皎欺身上前,從她領口抽出了那封詔書。

“真是窮折騰,玩什麽衣帶詔。”看了內容,他笑著搖搖頭。

“你要怎麽辦?”

“還能如何,既然他都這麽狠下心放棄皇位了,我派人幫他送過去算了。”

“北魏實力強勝,對我來說是有好處的。聽聞淄王元哲此人也頗有才幹,繼位之後,想必能多撐幾年。”

吳婕深入想了想,明白了陳皎的意圖。

南陳如今的勢力,不可能立刻揮軍北上,先平大魏,再定北蠻,順道將西北將軍府壓製了。隻能坐視他們兩敗俱傷,甚至三方消耗。所以讓北魏朝廷保持一個穩定的過度,有利於三方平衡。

“他將這詔書交給你,也是明白朕的選擇。既然這樣,就依從了他的意思。”

詔書這件事順利解決了,可吳婕心中更加憂慮。

若是詔書送到,元哲繼位,將來北方三股勢力,元哲統帥的大魏兵馬對上南下的蠻人,再加上西北將軍府亂中取利。

將來北方會變成什麽樣子啊?曠日持久的征戰殺伐,民不聊生的,白骨露於野……

這樣想著,覺得這一封的詔書重逾千鈞,甚至不想送出了,可若是不送出,北魏朝廷群龍無首,北方蠻族步步緊逼,敗退更快,北方將變成那些餓狼的狩獵場,無數子民百姓如羔羊一般,被屠殺,被淩虐……

“你放心吧,朕會好好積蓄實力,將來若有一日,定會揮師北上,將這些戰亂統統平定,到時候四海安寧,會還給百姓一個安居樂業。”

“要多少年?”吳婕聲音發顫。

“朕也說不準,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也許更長久。”陳皎歎道,經略天下,變數橫生,從來不是一個簡單的事兒。

這漫長的年月裏,就冷眼看著蠻夷肆虐在這片土地上,吳婕茫然。

“為什麽你們都隻想著戰爭,從來不想著用更快捷的法子。”

“什麽更快捷的法子?”

“你跟北魏聯合,你剛才不是說了嗎,有巨艦可以運送士兵北上。北魏實力,遠勝高子墨的西北將軍府,若是你們兩強聯手,何愁不能平定蠻夷之亂。”

北方蠻夷的戰力遠勝中原,隻有雙方聯手,齊心協力,才能更快地平定戰亂。

“這法子聽起來是不差,但平定了之後呢,依然南北對峙,持續的戰爭。”

“可是如今北方戰火肆虐,百姓民不聊生。”

“傻丫頭,你要看得長遠,隻有天下一統,才能徹底杜絕兵戈之禍,眼前的血淚,都是為了將來的安寧。”

陳皎低緩地安慰著她,在她看來,吳婕的憐憫之心純澈珍貴,宛如水晶,但未免有些孩子氣。這樣的可敬又可愛,也是讓他動心的地方。

一統天下,他原本以為這個野心會很遙遠,甚至終其一生也不可能實現了,可蒼天庇佑,卻將無雙良機送到了自己身邊。元璟這個最重要的棋子,落到了他的手中。

“將來的安寧?”吳婕忍不住冷笑,“說什麽天下一統,再無兵戈。若真的一個統一的江山就能換來和平,那麽之前統一的王朝,為什麽會分裂呢?”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是天下大勢,我等無可違逆,隻能順天而行。”陳皎笑道,“天意將你送來了我身邊,又將他送到了我手中,便是天意給朕的禮物。”

吳婕卻搖頭,“天下大勢,數百年一輪。我隻是一個小女子,看不了這麽長遠的故事,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這一秋過了,便是枯萎了,再也沒有。”

“這一世經曆了戰場殺伐痛苦,便是將來的天下是盛世江山,也與我無關了,我的人生,已經是如秋草枯萎,如浮萍消散一般,徹底斷絕了。不幸生在這亂世,隻希望亂世之中多有份安寧,而不是這戰亂持續下去。”

陳皎安靜地聽著,窗外雪聲簌簌,更襯得天地間一片靜謐。

他突然想到,跟高子墨使節分手之後,他去看了一下江邊的打撈進度。這樣酷寒的天氣裏,鑿冰下水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

這幾天不停地有民夫凍死,凍傷,甚至那些就算活下來的,經過這一番折騰,大概也壽數有限了。身為入侵者,戰勝者,竟然無端升起了一種憐憫之心。

又何必呢?在這個世上,你若不吃人,別人就要吃你,多少年裏,南陳國力衰弱,被北魏壓著打,遠的不必提,就說數年之前元璟率軍連下南陳邊境十二城,其中殺戮也不比眼前少。

吳婕盯著陳皎的麵容,看到他的神情微有恍惚,卻很快堅定下來。

她明白,自己的話語並沒有用處,對這些人來說,其實無論他還是元璟,亦或者是高子墨,都是一類人。

慈不掌兵,天生執掌權柄,已經讓他們心誌堅定,無可逆轉。

自己返回了北方,就算見了高子墨,他會傾聽自己的話語嗎?

吳婕突然一陣心灰意冷。

北方的壬城,西北將軍府的駐地。

府衙之內,高子墨正聽著屬下的密報。

短短時日,少年依然是清秀和潤的模樣,隻是整個人氣度與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冷靜而沉穩。正如一棵小樹,脫離了家人的庇護,獨自麵對風雨,便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長起來。

“將姐姐送回來,總算他還肯顧惜一分的夫妻情誼。隻是這上麵的條件……”高子墨手指頭彈著信箋,麵露不屑。若是以前,他還會仔細考慮一下信中的條件,但如今知曉他落入南陳手中,哈……

抬眼見到屬下欲言又止,高子墨放下戰報,問道:“還有何事?”

屬下低聲道:“是這一次送大小姐返回的使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