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婕坐在馬車的角落裏, 靜默不語。

她貼著車壁,讓自己離元璟遠一點兒。

“之前是朕失態了,對不起。”元璟點亮了車窗上的青鸞燈, 低聲說著。

第二次道歉, 吳婕看著他沉靜的眉眼, 確定這家夥應該不會發瘋了。她別開視線,“接下來你準備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打啊!”元璟簡單的說著, 露出一絲笑意。

“要打多久?”吳婕急促地道,這一仗元璟憑著精妙的布局,絕地反擊,贏了一場, 但是南陳根本沒有傷筋動骨, 北方的蠻夷勢力, 還有高子墨的兵馬, 再加上南方的陳皎不死心。大魏的危急根本沒有解除。

“你還在關心朕嗎?是了, 朕不可能放你離開了。讓你回去東越新韶城, 然後嫁去南陳,嫁給那個人,朕絕對不會允許的。”元璟將燈光調亮,轉過頭來, 平淡地說著。

溫暖的火色躍動在他的眼眸裏, 衝淡了之前冰封般的寒意。

“你……”吳婕氣結, 她之前就已經自動放棄了南下好不好。

“現在需要考慮的是如何才能盡快挽回戰局。”

“這些你不必操心,朕會一個個將他們打敗的, 南陳也罷,西北將軍府也罷, 北邊的蠻夷也罷,十年,二十年,哪怕耗上一輩子,朕也不會放棄。”

耗上一輩子的戰爭嗎?吳婕長吸了一口氣。

“之前他告訴我,南陳有一種新研製的水師巨艦,可以載兵數千,驚濤駭浪也能行駛。他曾經考慮過與西北將軍府聯手,這樣可以快速截斷北蠻的後路,平定戰事。”

元璟望著她,沒有說話。

吳婕繼續說了下去:“你可以與南陳議和,與南陳聯手,執行這個計劃。”

之前陳皎向她說著自己將來的方略的時候,她就在動這個念頭了。天下紛爭的四股勢力,終究是南陳和北魏最為強大。高子墨那邊兵力有限,而北方蠻夷的兵力雖強,但並不得人心,中原軍民人人抗拒。

“議和吧。他其實也不想看著蠻夷之輩屠戮中原。”吳婕抬起頭,滿是期盼地望著元璟。

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快結束戰爭的唯一方法了。

然而,對她的殷切期盼,元璟給予的,隻是微微偏頭。

“我拒絕。”他笑著,帶點兒孩子氣的任性。他能跟很多人低頭,但是不能有他。

“你……”吳婕急火攻心,差點兒被他氣死。

“每拖延一天,北方戰亂肆虐,情勢越發敗壞。”

“這是我們的事情,你不必考慮這麽多。”元璟打斷了她的話,突然欺身上前。

吳婕被他嚇了一跳,本能地後退,卻發現身後就是馬車牆壁,根本退無可退。

他湊到她耳邊,低聲道:“與其煩惱這個,不如想想將來怎麽服侍朕。”

“出宮是別想出宮了,這輩子都別想了。”

他笑著凝望她,目光帶著迫人的溫度。

馬車很快返回了連安城內,一座江邊的南部小城,轉眼之間變成了兩軍交集的重鎮,對這座小城來說絕對是開天辟地頭一回了。

吳婕重新回到了城主府後麵的廂房裏。看著分毫未動的擺設,她坐在窗邊,一陣氣悶。比起戰局來,她更有一重憂慮。雖然隻是短暫的接觸,她無比清晰的感覺到,元璟有些地方,跟以前不一樣了。仿佛是某一根繃緊的弦,突然之間斷裂了,一些無法言喻的東西崩潰下來。

這種改變,讓吳婕緊張而惶恐。對未來的情勢也越發憂慮。

接下來幾天她都沒有見到元璟,後續兵馬抵達城內,連帶著各方的軍報事務。元璟很快忙碌了起來。

本以為自己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都見不到他了,沒想到這天傍晚,他來到了廂房裏。

吳婕正站在門廊外麵看著厚厚的積雪出神,聽見身後的動靜,轉頭看去。

元璟的臉色深沉而憂鬱。吳婕立刻意識到:“前線有什麽不好的消息嗎?是蠻人繼續南下了?”

元璟沉默著走過回廊,來到了涼亭中。他站在吳婕的身邊,望著庭院中皚皚積雪。

“沒有蠻人的消息,元哲暫時還撐得住。是朕收到了一個噩耗。殷長青死了。”

吳婕心神微顫,殷長青也是北魏大將了,雖然年輕但功勳卓著,戰場之上智勇雙全。沒想到這麽快就聽到了死訊。從另一個角度想,連這個級別的大將都隕落,北線的戰場一定非常殘酷激烈。

元璟搖搖頭:“長青他不是死在了戰場上,而是在西北將軍府自刎身亡的。”

吳婕愣住了。

元璟眼中露出苦澀:“你還記得嗎?朕之前給你講述過那段故事,朕第一次上戰場,就是去了西北,在後勤軸重營中任職,跟著征發糧草的隊伍進了鄉間。”

吳婕點點頭,元璟的這個故事,她印象深刻。尤其談起自己救下的那對母子的遭遇。

隻是在這時候提起這件事,難不成……

“是的,那個老婦人陣亡的兒子,就是殷長青,那一年他戰死的消息傳來,其實並未身亡,雖然淪落敵後,卻艱難地在蠻夷的圍剿中活了下來,不僅帶著十幾個同僚,硬生生闖出了一條活路,還配合著前線的攻略計劃,放火燒掉了北狄的糧草,立下大功。”

吳婕也聽說過,殷長青這個人天生將才,屢次死中求生,在戰場上立下卓越的功勳。

“因為這一戰,他一路晉升,返回了家中,聽聞了母親的事情。”

“前幾年,在朕還是皇子的時候,他入京敘職,就暗中前來拜見過我,致謝此事。”

“朕也沒想到,隻是偶爾的善舉,就能換來這般結果。”元璟低聲說著。

“幾次交往之後,他投效了朕的麾下,成了埋在高檀宇身邊的棋子。”

“他其實是個非常感恩的人,高檀宇對他也算知遇之恩,因為朕而背叛高檀宇,他一直心情壓抑。”

“有一次朕跟他暢談未來,他說起,原意效忠朕,不僅是因為恩義,更是因為,他相信,朕能帶給天下更安寧的生活,比起高檀宇來說。”

“這些戰亂迭起,家破人亡的悲劇,什麽時候才能停止。”

吳婕安靜地聽著,她明白殷長青的選擇,元璟主政以來,安撫民生,興修水利,暢通商道,北魏民間頗有讚譽。而高檀宇本人軍略無敵,對抗蠻夷,從來不落下風,是天下難得的將帥之才,但並不表示他是個合適的主政之人。單看他扶持夜闌國,來劫掠西域商道謀利就可知道,這種行為,根本是殺雞取卵,雖然短時間內積蓄了重金,但將原本繁華富饒的商道禍害地商旅退避,一條可以源源不斷輸入養分的血脈被生生卡斷。

元璟是一個極有氣度和才華的主君,更加符合殷長青這個人的理想和信念,所以雖然這些年裏,高檀宇對他的恩義不算少,甚至他本人也與高子墨和高皇後交好,都沒有動搖他的立場。因為對殷長青這種人來說,信念這種東西,本就是比私情更堅定的力量。

“那麽……殷將軍自刎在西北將軍府,是為了緩頰皇上和高子墨之間的關係吧。”

皇帝畢竟是名正言順的主君,而且之前對西北一脈的臣僚也多從寬處置。西北將軍府的死黨,對皇帝仇恨並沒有那麽深重。如今殷長青這個叛徒身亡,高子墨複仇的一股氣也平息了大半。

“前天西北將軍府的使節前往了朝廷,同意了朕開出的條件。”

他之前就派人將高皇後送回了西北。以此為條件,商請高子墨與北蠻斷絕關係,還允諾了他裂土封王的承諾。

吳婕恍然大悟,元璟要同時對抗北蠻、南陳和西北將軍府,他也沒有那麽自大到認為自己可以以一當十。之前就已經開始布局分化高子墨和北蠻之間的關係了。

“如今長青又用他的性命,為朕添了一記籌碼。”

“真是重逾千斤的籌碼啊。”元璟遙望著虛空,長長歎了一口氣。

靜默了片刻,他低聲道:“之前是朕錯了,議和吧,你說得對,將戰火平息下去,讓天下百姓盡快休養生息,才是朕這個皇帝的職責。”

吳婕怔怔望著她,異樣的感覺湧上來。

她之前有種恐懼,被俘虜一場,元璟的心態和精神狀況都有微妙的扭曲,似乎陳皎給他的刺激太大。如今因為殷長青這件事,他終於恢複了過來。

目光中隱含的瘋狂徹底消失,整個人恢複了平靜而理智的姿態。

吳婕錯開視線,強忍住鼻端湧起的酸楚。

這些日子的迷惘恐懼,終於看到了一線曙光。

元璟終於想通了,使節很快被派出。

短短十幾天之後,南陳的回信到了。

陳皎要親自北上來跟元璟談判。兩國帝王會麵,當然不可能在哪任意一國境內,最終,議和的地點,選擇在了東越的新韶城內。

離別數年,吳婕終於能返回故鄉了。

乘著船從鷺江口出發,揚帆而下,不過數日就抵達了新韶。

站在熟悉的廳堂內。

盧王妃抱著女兒淚水不停地往下掉,連德王吳誠祈都悄悄擦了擦眼角,趕緊假裝看窗外。吳婉則拉著姐姐的裙角,一刻也不舍得放開。

吳婕也紅了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