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蕊聽到房間裏傳來物件墜地的聲音, 連忙起身入內,低聲呼道:“郡主?”

一眼望去,床榻上的吳婕麵色慘白, 手空****地懸在床邊上, 原本翻了一半的書落在地上。

赤蕊將書撿了起來, 一邊抱怨道:“早說了郡主別看書這麽晚,小心熬壞了眼睛。”

她話還沒有說完,突然手臂被一把攥住, 力道大得生疼。

赤蕊驚訝:“郡主?”

“現在是什麽時候了?”吳婕顫聲問道,臉色慘白。

“是亥時二刻了,郡主您剛才睡著了,是看佛經看得太入神了嗎?”赤蕊見她神情不對勁兒, 連忙問道。

熟悉的音調落入耳中, 吳婕慢慢從驚悚的夢境中解脫出來。

對了, 夢中的痛苦都已經過去, 自己是在這一世, 而不是上一世了。

片刻之後, 她苦笑了一聲:“無事,我剛才做了一個夢。”

赤蕊很想問一句是什麽夢,可看吳婕麵色沉鬱,明顯不想說的模樣, 便服侍著她躺下了。

一場夢, 攪得睡意全無。在**眯了半天也睡不著, 吳婕又索性起了身,穿上衣服。

她推開門, 颯爽的寒風夾著雪花撲麵而來。拒絕了赤蕊的跟隨,她一個人出了廂房。

四野一片寂靜, 這樣寒冷的夜晚,僧人也都睡得很早,所有的房舍都沉入一片黑暗之中,幽深的天幕下片片雪花飄零而下。

吳婕沿著廊道,一路走到了正殿佛堂裏。

已經入夜了,天氣又寒冷,佛堂內沒有僧人值夜,偌大殿堂空****的,隻有兩邊成排的火燭躍動燃燒,將整個大殿映照的金碧輝煌。

中央寶座上,高大的佛陀雕塑反射著金色的光暈,抿起的唇角帶著悲憫眾生的慈悲笑意。

吳婕轉過高台的腳步一頓,萬萬想不到在這個冷寂的時刻,竟然有人。

元璟手裏拿著火折子,在一排排蠟燭前,將因為冷風而熄滅的少數燭火逐一點燃,他動作輕緩,帶著讓人心安的韻律。

看到她過來,元璟的表情明顯也很意外。

吳婕躬身行禮,招呼道:“這麽晚了,皇上怎麽沒有歇息?”還來這裏點蠟燭,是閑得發慌嗎?

元璟苦笑了一聲:“朕剛才做了一個夢,覺得心頭難受,便過來了這邊。”借著瑣碎的活兒,才能讓翻湧的思緒略微平靜。

夢!

吳婕身形微顫,凝望著元璟,“什麽夢?”

“什麽夢?”元璟目光中露出迷茫之色,手中躍動的火光將他俊美的容顏映照得朦朧綽約。

那是一個讓他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幻境的夢……

陰暗的寢殿內,元璟坐在塌上。

幾個身影靜謐地圍著他忙碌著,隔著重重帷幕看去,仿佛一群單薄的影子。

整個大殿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每個人的臉色都沉重惶恐,如臨大敵。

作為人群的中心,元璟露出安撫的笑容,雖然這個笑容無比的虛弱。

“不必緊張,朕死不了的。”

元哲憤怒的聲音傳來:“皇上!”

元璟要說什麽,胸口撕裂的刺痛讓他話語一窒。

元哲的聲音在繼續:“那個貴妃吳氏,行刺聖駕,請皇上立刻賜死!臣原意領兵南下,將東越一戰而平!”

元璟閉上眼睛,仿佛心髒也隨著這一處傷口撕裂了。貴妃吳氏,原來她那麽恨自己嗎?約他前去水榭聽她彈琴,正聽得入神之際,卻讓心腹婢女伺機刺殺他。

哈,也許不是恨自己,畢竟她是東越宗室,為了家國親人,也是無奈。

“東越這種首鼠兩端的卑鄙國家。明明之前答應了兩國的合約,如今又轉頭投效了南陳,還意圖行刺。”藺德勝也氣憤地控訴著。

相比起這些心腹之人的憤怒,元璟更加冷靜。

“不能處置她。”

不等臣僚開口反駁,他抬起手來,“不能讓朕遇刺的消息傳出去,否則南陳還有西北必有異動。”

元哲和藺德勝幾個人醒悟過來。

東越不可能隨便選個時機刺殺元璟,隻怕緊接著的便是京城南陳細作的行動,還有邊關的戰事。皇帝繼位以來,雖然朝野安寧,但那隻是表象,實際上還潛伏著好幾股洶湧暗流。南邊金蕪城的福王是一個,西北執掌兵權的高檀宇是一個,再加上南陳的虎視眈眈。

元璟決不能在這個時候傳出重傷瀕死的消息來。

隻是說了幾句話,元璟就開始中氣不足,頭暈目眩。

元哲趕緊上前扶著他躺下。

元璟知曉自己即將昏迷,目光落在床頭的萬崇濟身上,低聲道:“設個局,就以妃嬪爭寵的理由,將她身邊的宮人處置了。將她先關到……長秋閣吧。”

說完這句話,他徹底陷入了昏迷,之後是長達數日的高熱。

後宮之中隻知道,原本得寵的貴妃吳氏,因為言行不慎觸怒的皇帝,被貶為貴嬪,而皇帝也被氣病了,數日不理政事。

雖然裝著病,元璟還是強撐著隔一日露麵幾次,才好安定人心。這樣勞累,導致他這一場重傷,持續了月餘才被太醫斷定徹底脫離險境。

隻是,這一劍緊挨著心髒,又帶著劇毒,他一身從小苦練的武功是徹底廢了。

……

“朕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中,你還是和親去了朕的後宮。但並不是紫茴的身份,一開始就是錦寧公主,朕將你冊封為貴妃,然後……”

“你的侍婢刺殺朕,朕受了重傷。”

元璟低聲說著。

那個夢實在太真實了,從撕裂胸口的劇痛,到接下來忙亂而無措的幾個月,讓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親身經曆了那樣一場刺殺。

在夢中,他因為這件事,與她徹底離心。

他將她關進了長秋閣裏,從貴妃貶斥為貴嬪,她從此變成了一個失寵的妃子,獨居在後宮那一處冷寂的閣樓裏,一晃數年。

不是沒有懷疑過她是否對這場刺殺毫不知情。但想到那是她從小親如姐妹的侍女。而且緊接著傳來東越背棄盟約,驅逐北魏使節的消息。兩相印證,都說明了這一出刺殺,是早有預謀的行為。

他不敢再問,甚至不敢再麵對她,他深深恐懼著,會從她的口中聽到那個最不堪的消息。讓原本萌動的美好心意,徹底變成一個笑話。

反而不如這樣,兩地相隔,再不見麵,這樣也好,至少,自己知曉她每天的日子過得還不錯。

他交代萬崇濟照料她,讓她日子過得安閑舒適。知曉她喜歡看書,命人將象園中的拈花閣收拾出來,塞進了很多話本史料,讓她閑著無聊就可以借閱。又命人在長秋閣周邊種植她喜歡的樹木花草,讓這段軟禁的生活盡量舒適。

而朝野上下,還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忙碌……

“朕夢見了高檀宇病發身亡,福王的叛亂也很快平定,朕的江山一天比一天穩固。”

一切都很順利,隻除了他的身體,在日漸的忙碌中越來越差。

南陳那邊天康帝駕崩之後,繼位但並不是那個討厭的家夥,而是小周後的兒子神瑞帝,這個昏聵的玩意兒上位不過一年就將朝政折騰地日漸敗壞。

於是他趁勢起兵南下,幾員大將兵分數路,一路攻城略地,東越也被一戰而定。

隔了數年的時光,他又一次見到了她。

她小心翼翼地接觸他,討好他,放低了身段。

那種姿態,讓他心情複雜。

這些年他身邊並不缺少美人,兩次選秀,入宮的佳麗也有幾十位,隻是身體欠佳,他臨幸的並不多。

可是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卻感覺自己急不可待,原來在四年的時光裏,他從來沒有放下過這段感情。

他將她按在**,恨不得將人揉碎了,一口一口吃幹抹淨。

她腰肢還是如夢中臆想的那般纖細嬌嫩,隻是明媚的大眼睛裏帶著無法掩飾的委屈。

他怎麽從前沒有發現呢?她的表情,原本就是這般的不情願吧,是的,她從來沒有心儀過自己,從頭到尾,隻是自以為是。

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那裏的傷已經成了痼疾,每年深冬必定發作。

“真是委屈公主殿下了。”那一次歡好之後,他故意冷言調侃道。

她沒有說話,抿起的唇透著尷尬。

他撩起他的長發,在她潤澤的臉頰上親了下去。

就這樣吧。

無論她是否情願,反正她這輩子都是他的了。

她很快恢複了寵愛,甚至比起之前更勝一籌,再之後,她有了他的孩子。

這讓他萬分欣喜。他馬上要南下征戰。那時候,她懇求他,善待東越宗室和百姓。

“朕又不是暴虐之君,怎麽會為難百姓呢?將來他們也是朕的臣屬和子民啊。”元璟笑著允諾下來。

那時候的他意氣風發,想著南下親征一趟,就可以將南陳一戰而定,天下歸一,少年帝王,功業就能達到如此頂峰,史上少見。

將來這天下就再也沒有了戰亂紛爭,什麽東越大魏,都是他的百姓。而他和她都還年輕,將來自然還有更加漫長的時光。他的心意,還有他們的孩子,終究有慢慢打動她的那一日。

然而南下出征不久,高皇後派來使節,送來宮中的消息。

她小產血崩身亡!

他聽到這個消息,一時不能相信這是真實。

而前來傳訊的內侍是高皇後的心腹之人,恭聲道:“貴嬪娘娘還說留下一物,請皇上親啟。”一邊奉上攜帶的桃木匣子。

他打開了匣子,然後看到了……

他的憤怒和恐懼還來不及發泄,就被極寒的冰雪凍裂粉碎。

心髒劇痛,一口鮮血吐出。

所謂的宏圖霸業,曾經的雄心壯誌,刹那間灰飛煙滅,不留痕跡。

……

元璟轉頭凝視著吳婕,艱難地開口:“你是不是早就夢到過這些事情。”

從夢中驚醒,他甚至分不清楚那是夢境還是現實,隻因為那個夢實在太真實,一切的喜怒哀樂,一切的命運叵測,都是如此的真實合理。他宛如在夢中經曆了與她短暫的相逢,決裂,悲歡……

經過這一場夢,他驟然醒悟了一些東西。

為什麽他百般戀慕,卻始終無法打開這個人的心扉,為什麽麵對他的時候,她總有種抵觸和抗拒。

吳婕沒有回答,對她來說,那不是夢,而是真真切切的一輩子,是她曾經滿懷憧憬卻短暫凋零的一生。

元璟唇角微動,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倘若那夢中的一切是真實,那份感情,是他第一個選擇了放棄,選擇了逃避。

讓兩人之間曾經溫情的關係徹底冷徹心扉。一切都是他的錯。因為在這段感情之中,他是強者,他是君王,無論他施加怎樣的對待,她都隻能被動地承受。

是戀慕,還是羞辱,她都沒有選擇的餘地。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生長在地上的花朵隻能乖乖承接,唯一能做主的,也許就是封閉自己的內心吧。

元璟沒有再看她,他怕自己會流露出太難看的脆弱來。

他仰頭望著高高在上的佛陀,拈花微笑的佛像永遠都是這般波瀾不驚的姿態,冷眼看著世間諸多**,悲喜憂愁。

一切因果,自有定數。

“你要跟他走嗎?”元璟低聲問道。

吳婕沒有回答,一片靜謐中,驟然響起的腳步聲格外清晰。

一個高挑的身影從佛堂門外走進來,他似乎走了漫長的路,或者在庭院中站了很久,肩頭和眉宇都帶著積雪。

見到佛堂內的吳婕和元璟,陳皎露出大為意外的表情。

沒等他開口招呼,元璟突然轉身,向著後殿走去。

眼看著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黑暗中,陳皎有些茫然。直到吳婕開口,將他的注意力拉回來。

“你在外麵停了很久嗎?”吳婕看著他肩上的雪。

陳皎這才回過神來,凝望著吳婕,他的目光格外明亮,帶著難以言說的感情。

有些事情,他迫不及待想要告訴她。

“你知道嗎?我做了一個夢。”

吳婕悚然一驚,又是一個夢!她情不自禁問道,“是個什麽樣的夢?”

陳皎凝望著她,“我夢見,仿佛上輩子,自己見了你一麵。”

上輩子?吳婕睜大了眼睛,她能夠肯定,自己上輩子絕對沒有見過陳皎的。

陳皎盯著她,目光中有濃重的悲涼和痛苦。

“我夢到了很多,剛才醒過來,我甚至分不清楚是夢境還是現實。”

從夢境中醒來,他心裏頭難受地厲害,所以選擇出來走走,在庭院裏徘徊了好一陣子,看到這邊佛堂還亮著燈光,心神觸動,前來瞻仰佛陀,沒想到進了大殿就看到了元璟和吳婕。

陳皎低聲說著,語調艱難:“我夢見自己幹了對不起你的事情,”

吳婕搖頭苦笑,兩人上輩子根本不認識好不好,陳皎身為南陳之人,所幹的不外乎那些事情,而她大概已經能猜到了。

“不要說了。”

陳皎問道:“你不好奇我做了什麽夢?”

吳婕搖搖頭,“其實我也做了一個夢,大概已經夢到了吧,你會夢到什麽事情。”

陳皎神情恐慌:“真是奇怪,為什麽會做這樣的夢,我甚至感覺到恐懼。清晰地簡直像是經曆了上輩子一樣。”

他突然又盯著吳婕,目光灼灼,“你之前就曾經夢到過過去嗎?”

吳婕曾經清晰的預言過天康帝的死,還有之前在碧霄宮的時候,她的一些事情,比如算計高皇後的手段,有很多無法解釋的小破綻。

如果說她早就夢到過那段日子,一切都能夠解釋了。

“也許是吧。”吳婕垂下頭,“沉溺於過去,並沒有用處。”

陳皎靜默了片刻,遙望著元璟消失的向,突然道:“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好好補償你。”

“你並不虧欠我什麽。”吳婕搖搖頭。

“說的也是,虧欠你最多的,應該是那個家夥。”連有了身孕的心愛之人都無法保全,真是廢物。

“跟我走吧,我帶你去看建鄴的雨。等到明年的秋天,我們再回來看白鹿寺丹楓白露的盛景。”順著水道,從建鄴到新韶城快船不過兩天一夜的路。

陳皎上前拉住她的手。

殿外的雪漸漸變小了。

一個身影站在大殿後麵,緊貼著冰冷的牆壁。

元璟閉著眼睛,雪花落滿了他的肩膀和頭發,連長長的睫毛,都掛著細碎的冰晶。

寒冷的溫度侵蝕著軀體,卻比不過大殿裏隱約傳來的聲音。

為什麽?明明已經決心離開了,放棄了,走下了後殿的樓梯,一種力量卻讓他停下了腳步。

也許,是冥冥中,他還不想死心。

可是此時此刻,聽著大殿裏的殷殷許諾,還有溫聲軟語,都在提醒著讓他死心吧。

他早就應該明白,比起自己與她之間隔閡的那些東西,他與她之間,更加清白利落,無牽無掛。

哈,不是之前就答應了要放棄,要送她返回故鄉嗎?如今這種心髒冰冷地要凍結一樣的滋味是為什麽。

也許這就是上輩子的錯誤留給自己的懲罰,一生一世,永遠記住了。

他仰頭看向幽暗的天幕,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

第二天,雪果然停了。

吳婕起床梳洗完畢。

陳皎還在等著自己,而元璟已經帶著人離開了。

“那家夥,聽說天不亮就出發了,也不怕在路上摔斷腿。”陳皎搖頭。

吳婕大概能明白,元璟的心情。

兩人結伴下山,陳皎策馬走在她的馬車邊上,遙望著雪後初晴的世界,山間青翠的鬆柏上掛滿了冰晶雪花,一行人走在山道上,宛如走在一幅典雅的水墨畫中。

返回了城內,在德王府又住了些日子,吳婕也到了離開的時候。

她曾經想過,留在故鄉是最幸福的。這裏有她最溫馨的少女時光,還有她最關心的家人,可是正如母親,還有廣信大師的話語,就像鳥兒長大了要離開巢穴,她終究要走出去看看。

人生一世,太過短暫,錯過了的,便是永遠錯過了。家鄉固然溫暖,但有些生命中更加美好的東西,還需要她去嚐試,去經曆。

十二月初四,陳皎離開新韶城的日子。吳婕也一起出發了。

陳皎辭別了送行的正恩帝和吳臻,而吳婕也辭別了父母和妹妹。

盧王妃他們雖然滿心不舍,但經曆了上一次的告別,如今的依依惜別也不再那般悲涼了。吳婕走得很坦然。

東越如今位置特殊,與北魏和南陳都締結了合約,吳臻也返回皇宮,一切都讓她安心。更何況,未來也不是沒法回來。正如陳皎所說的,是乘船還是陸路,隻要各自安好,終究有相見的一日。

陳皎策馬走在寬敞的道路上,冷風颯爽,白雪皚皚。

與來時的嚴陣以待相比,歸去的路途閑散安樂。

他笑道:“今年的冬天還真是冷,也許再過不久,建鄴也要下雪呢。”

“建鄴的雪景,還從來沒有見過。”吳婕笑道。

一旦下定了決心,前路便明了起來,海闊天空,無限風光。

遙望著碧翠的天幕,吳婕覺得自己的心情也與這一碧萬頃的天幕般,走到了雲開霧散的一刻。

隻希望將來的日子,永遠是這般明淨澄澈,心無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