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們這小隊人馬已經進入禪達城外的郊野,房屋倒還稀落的有,隻是人煙就快沒有,最要命的是開始下雨,把本來就不雄壯的歌聲切得更加支離破碎。在雨中何書光的手風琴停了,但那他憤怒地看著天,就不穿上他媽的衣服。

我們還得挺著唱:

“……機動攻勢,勇敢沉著,奇襲主動智謀廣,

肝膽相照,團結自強,殲滅敵寇,凱歌唱。”

猛然間幾個炸雷便從雲層裏轟將下來,這是此地氣候極為惡作劇的一個部分,它的降雨是完全無邏輯無次序的。“跑啊”!“跑啊”!“要淋著啦!”我們這樣怪叫著開跑。

“站住!”“回隊裏!”車上的四個跳下來仨,追著我們叫,車也在試著把我們堵回去。

前望路邊有一棟建築:它是個破廟或別的什麽,總之它是一棟什麽都沒有的廢棄建築。我們吱哇亂叫地擁了進去,何書光指揮著押送我們的士兵把門一封,算是不用擔心我們亂跑了。

然後雨開始下了,這個雨不是一般的氣人,它恰好就淋漓在這千瘡百孔的破廟左近。我們愕然地從破廟裏向我們逃來的方向觀望著,一百多米外便是一片幹爽和晴朗,而我們頭上暴雨傾盆——這是此地氣候更加惡作劇的一個部分。

“我日老天爺啊!”他一嗓子把我們全喊翻了,我們又想衝到晴處去避雨。“換個地方換個地方!”“這地方就是找澆”,我們對著堵住我們的士兵亂嚷嚷著。

何書光喊著:“就是這裏!”

他的兵把槍栓拉得啪啪響,應聲蟲一樣喊:“就是這裏!”“不準亂跑!”

鐵定是沒戲了,我們隻好轉回身,看著這個很快就淋得通透了的破廟,我們很快也變得通透了。

四個押送者,三個仍堵著門,何書光撓著頭,呆呆看著傾盆大雨之外的晴空,那廝仍背著手風琴,他倒是不拉了,可開始打噴嚏。

押兵拿著衣服,勸他:“連長,衣服穿上吧。”

何書光以噴嚏回應。

我們在這個並不大的空間裏擁擠著,踩著別人的腳,因為有屋頂的地方並不多,並且還帶著臉盆大的漏洞。我們很快就成了落湯雞。

我們的押送者已經全部撓著頭挎著槍在雨地裏看晴空了。何書光終於把衣服穿上了,但噴嚏並不是穿上衣服就能結束的事情。

康丫問押兵:“有吃的沒?”

士兵呆呆地看我們,我們也清晰地聽到來自他腹腔的低鳴。

“連長,我們什麽時候去接收裝備?” 阿譯問。

何書光在打噴嚏間隙回答:“不知道。”

他也覺得不是個事兒,看看我們,又看看押兵,“好好看著。我去找張營長。”

那家夥在噴嚏中上了車,在噴嚏中發動車,沒影了。

我們愣著,麵麵相覷,迷龍在一片寒噤的我們中怪笑,他倒灑脫,找了個臉盆大的漏洞,這貨脫了上衣開始洗淋浴,洗得還挺細致,“哪位行行好,幫我搓個背。”我們哄堂大笑。我們很快就沒人怕迷龍了。他長得像牛魔王,可真的是吃草的。可凶神惡煞的迷龍總有吃的,吃草的迷龍隻有很快就要和我們一樣的肚皮。

迷龍喚道:“要麻,幫老子搓搓。”

要麻一動也不動,“發夢吧。你最壞啦。”

迷龍一邊搓著胳肢窩,一邊問:“咋啦?我又咋啦?”

蛇屁股發著一個無米巧婦的感慨:“你說咋。整屋子東西不想要,你倒是普渡眾生啊!一骰子就清光了!”

豆餅點頭附和: “嗯!”

“嗯個屁!老子輸頭切頭,輸褲子脫褲子。”迷龍說。

要麻問:“你是哪個的老子?”

迷龍壞笑著說:“你是我老子,老子,幫兒子搓搓背。”

要麻氣不過,拿濕衣服抽他,而迷龍大叫著舒服。不可否認要麻初時有複仇的意思,但那迅速成為了娛樂——最後要麻真的以老子的身份幫兒子搓背。

這場局部暴雨終於是不再下了。押送我們的士兵蜷在門外瞌睡。

而我們大多數人在瞌睡中擠在一起驅寒。“有火的沒”。康丫睡眼惺忪地發問,不辣拎起一塊滴答得很淋漓的木板對他晃了晃。

我在廟後看著這一切,一邊用一塊破瓦片盛水給自己喂下兩片磺胺。我裹緊了其實根本不保暖的衣服,看著廟後一塊坍塌的矮牆。

據說沒有接到下步命令,所以我們在老天爺的蓮蓬頭下滯留了整晚。我已經從軍四年,潰退和重組過十幾次,但從未見過這樣匆促草率的重組。無槍無糧,集結地都不確定,攏出人來零散地趕向一個大致方向。這一切不是我們臆想的勝仗。

郝獸醫湊近了我,他比我更加心事重重,重到有點兒鬼祟。

“腿還好吧?”老頭兒問。

我瞟了他一眼,“有話你直說吧。它也用不著人問好。”

老頭兒遲疑地說: “我想告假回站裏看看,那還有八個重傷號。你說他們會準嗎?”

我看看廟門前那幾尊瞌睡的家夥,“你說呢?我覺得我們現在加條繩就成壯丁了。”

郝獸醫苦笑,“你就不能給我打打氣嗎?”

“要氣幹啥?你看那牆倒了。”我袖著手,用下巴指指。

郝獸醫明白我的意思時就嚇了一跳,“那是臨陣脫逃,要被軍法從事的。”

“虞嘯卿嘯完了也就把咱們忘了。哪來的法?一二一左右左這叫法?就這亂勁兒你找不著法法也找不著你。”我看著他的猶豫擊他的軟肋,“或者你耶和華如來佛一起地求,求哪個好心人埋你的傷兵時能給寫個名字。”

老頭兒現在真是難為壞了,作為我們中穿軍裝的一個老百姓,他一向比我們這幫兵油子更遵守規則,“我怕我剛走,你們也走了,我怕掉隊——你說除了你們我還認識誰呀?”

“那我走。”我說。

牛並不是吹的,我起身,那處坍塌的矮牆實在對我這瘸子來說都不是障礙,一步邁過,郝獸醫戰兢兢跟後邊,但所有人都在瞌睡著,沒人顧過他。

我們已經走進我們垂涎了一夜的幹爽的土地,我走不動時老頭兒就開始攙著我。

老頭兒攙著我的胳膊,說:“煩啦啊,你做好事時其實看著蠻順眼的。”

“別煩啦。你又不知道我要做啥事。”我甩脫老頭的手。

於是老頭兒遲疑地看看我不再說話。

看守和押送根本多餘,因為我們彼此蔑視但互相依賴。老頭兒說除了你們我還認識誰呀?可不,在這南陲極邊,我們這些異域人就象瞎子背著瘸子一樣相互依賴。戰死好過餓死,一群人餓死好過孤獨地餓死,命運終於平等了。”

禪達城離得不遠,我們遠眺禪達。

我和郝獸醫,你護著我,我護著你,低頭搭眼地貼街邊走著,因為張立憲也帶了一隊顯然和我們一樣的重組兵過路。遠方的事態顯然越發緊急了,這隊兵的步速比我們可要急促得多了,而從對邊巷子裏被李冰領出的一隊兵則幹脆不是重組兵而是原裝的,他們搶在重組兵之前跑得地動山搖。

慵懶的禪達忽然充斥了軍事意味。

我們遠遠地看見收容站,這地方顯見得已空了,門前的崗哨都已經隻剩一個了,羊蛋子象我一樣無味地站在巷口張了幾望,然後更加無味地向另一個方向跛開。

我和郝獸醫選擇是岔道越牆,把郝獸醫頂到牆上很費了些功夫,然後我看了扒在牆頭等著的老頭兒一眼,叉了手走開。

郝獸醫急大發了,“噯?噫!怎麽你?”

我邊走開邊說:“我都說了,你不知道我要做啥事啊。”

郝獸醫在上邊急得冒汗,“扯!你快……”

“長官好!”我衝著老頭兒看不見的一個地方敬禮。

老頭兒吃了驚嚇,以在牆那邊的一聲撲通落地作為收場,我聽了會兒那邊的動靜,想象著一個捂著腰眼子的老頭兒哀怨地離開。

我對傷兵完全沒興趣,是注定要讓老頭兒失望的。我必須得回來,是因為虞嘯卿說重組川軍團時,我覺得被陰魂附體,被一個小姑娘的死哥哥附體,死人生前和我一樣是川軍團的中尉副連長。這種感覺很不愉快。

我在禪達的陋巷裏跛行,竭力記憶起當時的路。我經常要在溜邊蹭縫的巷角尋找某種事物的殘渣。一個賊不大可能記得三天前倉皇逃過的迷宮一樣的巷子,但是這個賊當時抱著一捆不斷掉渣的粉條——我讀過跟著麵包渣回家的故事。

我就著又一小段紅薯粉確定了又一個轉角,我轉過那個角就被嚇了一跳——一條我生平僅見的大狗正安靜地站在那裏看著我,這樣的狗在一個這樣近的距離上,隻會讓人有一種被活撕掉的恐懼。

那家夥很快就確定我是一個不具威脅性的對象,眼光也變得漠視起來,它和我錯肩而過——實際上我已經快在巷牆上把自己貼成了紙——然後用一種讓人目眩的高速奔跑,迅速消失於巷子。

“天靈靈地靈靈!死狗變成湯!”我驚魂未定地詛咒。

顯然它沒變湯的修為,安慰了自己之後我繼續搜索粉條子。

找到她做什麽?告訴她中尉副連長哥哥已經陰陽殊途?然後呢?我不知道。四年沒碰過女人了?我並不覺得這想法多無恥,但因此我就該冒著軍法從事的危險搜索另一個讓我愉悅的女人?不會。所以我斷定被陰魂附體。我是一個並不堅定的無神論者。

現在我的搜索終於瀕臨絕境,因為在一處巷子的拐角,我看見幾隻正在啄食的雞,而我再也找不到任何粉條子,或是蚯蚓甚至螞蟻的蹤跡。

我瞠目結舌地站在那裏,瞪著那些雞,而且,這時候下雨了,雷陣雨,雞們在雨中驚慌地奔躥,我眼中的巷子迅速被衝洗得幹幹淨淨,巷邊奔流著速成的小溪,我的冒險之旅至此終止。

我平靜地站在那裏,憑借著我的家學淵源咒罵老天,“死太陽,死積雨雲,死熱氣流,死正電荷和負電荷,掉下來,砸我。”

它們不理我,我不過是在暴雨中被淋透的一個傻瓜,然後我看見我不遠的院門開了,先出來的是我們那軟體蠕蟲一樣的收容站站長,一把由另一個人打著的傘遮在他頭上,那個打傘的人出來了,蠕蟲站長完全罔顧雨水把為他打傘的人淋濕了一半,一刻不安地摸索著對方的身體,沒有任何感情,就是一個男性在摸索一個女性的身體。

於是我靜靜看著蠕蟲站長在全不抗拒的小醉身上揩油,但這並不幹擾小醉關上院門,然後用那把雨傘遮護著站長消失在巷子另一端。

於是我靜靜看著院門上的一塊小小木牌,木牌上畫著一個八卦。我翻動了它一下,讓它轉到僅僅有木紋的反麵。

有一個賊,偷了人的東西,逃得太急,沒看見失主門上的八卦。有客時它翻成正麵,無客時它翻成反麵,在此地風俗中它表示一個公開的秘密:土娼。

我拖著腿離開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