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不管這飛機是用來運貨的,連舷窗都沒幾個,而且為了盡可能裝更多人,它已經拆掉了包括座椅在內的各種艙內設備,讓我們像罐頭一樣擠在一起,貼著彼此冰冷的皮膚。

一個美軍飛行員從駕駛艙的隔斷裏看了我們一眼,仍然轉回頭向著機艙下的地勤人員大罵:“這是你們說的貨物嗎?他媽的!在這樣的天氣裏你們讓我運人!”

引擎已在預熱,在貨艙裏聽來轟鳴尤其大,我們根本聽不見地勤的解釋。我看著簇擁在我周圍緊張的臉,阿譯的臉,郝獸醫的臉,不辣的臉……連迷龍現在都有一張緊張的臉。我們的皮膚快粘在一起了,在這樣一個從未經曆過的環境裏我們都不說話。

飛行員一邊忙著起飛前的什事,想起什麽來時便暴怒地向飛機下抱怨:“我的護航呢?我開的是日本運輸機嗎?天上飛的戰鬥機全是日本鬼子的!飛虎隊呢?!”

我流著汗,雖然冷我仍然流著汗。很近的距離上阿譯直直地瞪著我,“他說什麽?”

我騙他,“他說眨巴眼就到了。”

飛行員砸著他的座艙,起勁地罵著: “起落架沒修好!比起落架還該死的是中國的霧!比霧還該死的是美國的起落架!”

阿譯瞪著我,無論如何他知道那不是在表示高興。

我不再看他了,我轉向正對著郝獸醫蒼白的臉,這時候預熱好的引擎開始轟鳴,在它轟鳴的同時康丫開始嘔吐,他一瞬間就吐得天翻地覆。不辣和豆餅拚命地捶他。

康丫邊吐邊哭號:“我不飛啦!媽呀我要下去!”

我說:“還沒飛呢你叫什麽叫!要飛先得滑跑!”

康丫從嘔吐袋裏抬起頭,“啊?”

當他發現自己還在地麵時,他的嘔吐也奇跡般地立刻停止了,他和不辣擠到小得比人頭大不了多少的舷窗邊,看著在C46轉上跑道時窗外移動的地麵。

康丫立刻輕鬆起來,“就跟坐汽車一樣嘛。”

不辣悻悻地說:“飛不起來啊?美國人也沒什麽了不起嘛。”

而這時飛行員向著地麵扔下最後一句,他說的時候也知道是沒人聽的,“他們不是凍肉!”

然後這架飛機在簡陋的跑道上加速滑跑,震動轟鳴,我那點兒粗淺的理論常識不足以應付這樣的實際,正得意的康丫和不辣互相撕扯著摔在地上,艙板上人們擁擠著滾了一地。

原運輸營副連長康丫對飛行員大罵:“你他媽的會不會開車呀?”

正副駕駛都沒有理他,我們的世界陡然傾斜,康丫摔過來時用額頭狠撞了我的顴骨。我們幾個人抱成一團在艙裏連滾帶爬。

簡陋的標識燈在霧氣中閃爍,這架飛機載著我們,衝破霧氣升空。

我們就此升空,據說在著陸的機場我們將會得到武器、衣服、完整的編製、一切。人手一個的嘔吐袋基本沒用上,雖然它是上峰們為我們考慮到的唯一細節,但嘔吐確實是我們一路上遇到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雲南高原上的雲層低到這種地步,C46剛爬升出霧氣,就又鑽進了雲層。

在磅礴的雲層中它像是紙折的,在氣浪中顛覆,反倒是那些千奇百怪的雲層看上去像是固體的,像是龐大無匹的流動山巒。

我們在機艙裏象貨物一樣被拋撒。每一個抓住一個固定點的人都成了一個大把手,有好幾個人攀附在他的身上,嘔吐袋在我們身邊活躍地飛行,但是誰還顧得上它們?

機艙仍是傾斜的,整架飛機都在爬升中震顫。

飛行員在駕駛艙粗野地大叫,文明在這樣的惡劣中也隻好蛻變為野蠻,他對著他的飛機大罵:“爬升!爬升!否則我幹了你!他媽的爬升!”

起飛時的震顫是豎向的,那算是正常,而在湍急氣流中的猛烈爬升讓這種震顫成了橫向的,這架老舊的飛機抖得快要散架,不是形容,它真要散架了——迷龍死死抓著的一個貨物固定環砰然脫開,迷龍大罵著,和攀附在他身上的幾個人一起砸在我們身上。

而正副駕駛刺耳的怪叫聲幾乎把我們的嚎叫淹沒,飛機終於躍出了氣流,也躍升出雲層。它忽然平穩下來,雲層之上的日光從舷窗裏刺痛了我們的眼睛,我們從互相抓撓撕扯中安靜下來,雲層之上一根雲柱幾近直立地孤峰突起著,給人一種它在支撐天空的錯覺,太陽在它的後邊閃爍。

副駕駛狂親著他的儀表板,“晚上我要拉你上我的床!該死的老妓女!”

正駕駛大笑,“輪不到你啦,我要和這個老妓女飛上月球!”

我們用中國人的方式慶幸,我們凍得簌簌發抖,擠在一起呆呆看著舷窗外的雲層。我不喜歡被人接觸,雖然擠在一起別無選擇,但仍一隻隻扳開在我肌膚上抓住了印痕的手。

滇邊的雲層讓人有能踩在上邊步行的錯覺,它們自成世界。

康丫舔舔嘴唇,說:“好像能吃的樣子。”

豆餅一副神往的樣子,“俺爹說,這上邊住著神仙。”

迷龍攥著把手說:“還住著龍呢,貓在雲裏頭,幾萬裏長,一睡也是幾萬年。它從這把你吃進去,再拉出來時你就在東北了。俺們黑龍江就是這麽條禿尾巴龍變的。”

郝獸醫撇了他一眼,“你自己害怕,你就非要把別人嚇死嗎?”

被揭穿的迷龍哈哈地樂,現在我們都平靜下來了,於是我們都開始關顧別人。

副駕駛把駕駛艙一堆也不知道幹什麽的帆布都給我們扔了過來,“中國兵,我們真的不想冒著生命危險送凍肉。但是你們著陸後得把它們留下。”

我在校時學的英語現在說出來已經是一種非常吞吐的狀態了,但虧了我父親的嚴厲,記得很牢,我用英文跟他說:“非常感謝。請問我們要飛多久?”

那個美國人快樂地瞪大了眼睛,“英語?太好了。我們僅僅是爬升,然後下降,然後就可以吃難吃的英國下午茶。”他從駕駛椅上背著身,用手比劃著爬升和下降,用皺得像苦瓜一樣的表情表示他對英國茶的態度。我想用一個玩笑回報他的幽默,但一直看著舷窗外的不辣快樂地打斷了我。

不辣的表情簡直是燦爛的,“要麻他們也跟上來了。”

我從他的位置看到了從C46機尾方向躥出的一架飛機,輕巧,凶猛,它一直隱藏在雲層之後,當笨重的運輸機爬離要命的積雲時才猛然現身。

我用英文大叫:“戰鬥機!日本!”

我們的兩位駕駛員在這樣的惡劣條件中實在已經把反應練得像戰鬥機飛行員一樣,他們聽見我喊也看見了我指的方向。機頭猛然地往下一沉,他們沒有任何緩衝過程地企圖再鑽進雲層。那架輕巧的零式戰機翩飛了過來,從機尾下方掠過時它開始開火。

簡陋的貨艙上陡然開了幾個孔眼,我看著一個人猛然震顫了一下,然後軟在蛇屁股身上,十二點七毫米的機槍那一梭子幹掉了我們貨艙裏的幾個人,但因為站得太擁擠了他們甚至沒能倒下。

C46再次開始劇烈的震顫,它瘋狂地想逃入雲層。氣流從彈孔中衝了進來,我看著不辣死死摳著剛打出來的彈孔保持穩定,包紮他那隻斷指的布條已經鬆脫,在機艙裏飄揚著如同一麵敗軍的旗幟。沒人喊叫,因為強氣流讓你根本喊不出聲。

在我們鑽進雲層之前,零式進行了第二次攻擊,這回我看見剛才還在跟我胡扯的副駕駛象木偶一樣在座椅上掙紮彈跳,血濺滿了半個駕駛艙。他的同僚不管不顧,盡一切力量壓低機頭。

我們被雲層淹沒,我看著那架零式翩飛上翻脫離了雲層,它沒打算做大海撈針的徒勞。我隻能看見機艙外的茫茫白色,我們以近乎下墜的速度下降。

日本飛機走了,反正今天還有的是我們這樣全無抵抗力的目標。

在雲層裏往下掉時,我想把我們轟上飛機的人會不會幫我寄出遺書。後來看見了地麵,我就想,雖然會說英語,但這是我的第一次出國。”

從雲中到霧中幾乎沒有什麽變化,但是霧中有著地麵,叢林立刻就鋪天蓋地地來臨了,在一次把我們摔得四仰八翻的震動中,駕駛員完成了自殺式的著陸,駕駛窗的玻璃在他眼前碎裂,那老兄往後一仰後就此不動,在我看來是凶多吉少,往下也用不著他了,現在這架飛機已經成為一個慣性體,往下能活下來多少老天爺說了算。

飛機在劇烈的震動中滑行,每一下都教我們快把牙關咬碎。我死死抓著一個固定處,聽著外邊起落架的折斷聲和金屬蒙皮被像紙樣撕開的聲音。

終於停了下來,而貨艙裏一片死寂。我抬起頭,拉了一下我身邊的一名同僚,他卻全無反應——我抬頭看著,貨艙已經被叢林的枝幹撕裂了,他被一根伸進貨艙的樹枝活活擠死。

然後我想起在我的理論常識中,墜機之後最可怕的是什麽。我昏頭轉向地爬了起來,“要著火啦!跳下去!跳飛機!”

康丫昏昏沉沉對我嚷了回來:“會摔死的!”

“你以為你還在天上嗎?”我四處找出口。

他看了眼橫擔在頭上的枝椏,開始猛烈地驚咋起來,“跳飛機跳飛機!著火啦著火啦!”

飛機當時超載裝了50多人,現在還剩下30來人,我真高興看見我們覓食小組的人們因為擁在一起,而避開了毀傷嚴重的後艙,他們除了一身擦傷淤傷外基本完好。門早打不開了,但貨艙被撕開了比門更大的縫,我們從縫裏跳將下去。

當我們從C46的殘骸上落入草叢時,看到了那位美國人所做的努力。他曾是想讓飛機迫降在空地上的,但在厚重的霧氣中根本無法分辯地表,於是在最後關頭他選擇用枝叢和藤蔓來阻止撞擊,飛機在衝至叢林的邊緣時被阻止住了,小半截殘破的機頭露在叢林與空地的邊沿,我們跌跌撞撞,七葷八素,從枝叢裏紮進空地,然後驚魂未定地看著那架載我們上天堂又下地獄的C46殘骸。

它並沒有爆炸,但是我們卻聽到爆炸聲。我們下意識地躲避,然後才發現爆炸不是來自飛機殘骸,而是來自我們背後的霧氣之中-那是槍聲炮聲,和一種,比如說吧,把彈藥庫點著的聲音。

我們茫然地看著身後的霧氣,就像我們剛才茫然看著身前的霧氣,直到聽見美式威利斯吉普的引擎聲。我們往前走了幾步,便看到一輛吉普衝破霧氣不緊不慢地駛來,車上坐著兩個同樣不緊不慢的英國軍人。

阿譯大概覺得禮貌更適合這樣的外交場合,於是以一種中國式的拘謹微微鞠了一躬,“先生們好。”

但是那兩位都是帶著武器的,於是立刻有了一支李恩斯菲爾德步槍和一支司登式衝鋒槍指著我們。

“我們是朋友。”我用英語說,我說這話時著實有點臉紅,因為無論如何不該出現一支隻擁有褲衩的軍隊,“中國軍隊。”

槍倒是放下來了,車繼續往前駛。

我追著他們問:“我們是迫降的!這是在哪兒?”

車駛過我們一段才停下的,車上的英國人用一種漠不關心的態度看著我們,那種活死人一樣的漠不關心是如此熟悉,不但沒有關心,連好奇也沒有——通常我們也用那種態度對待彼此。

英國人一點兒表情也沒有地說:“亞細亞啊,這該死的叢林難道會是歐羅巴嗎?”

我笑不出來,從那幾位一絲不苟的表情上來看他們也沒認為這是玩笑,玩笑是要和地位平等的人開的,所以他們不和我們開玩笑——幸虧他們的司機覺得我們的差距還沒差到完全不可以對話。

他說:“你們降錯地方了。”

我真的很想笑,那種很想笑但表現出來是一種像哭的表情,“我同意。可我們是迫降,我們被日本人打下來的。”

“機場在十一點半方向八公裏。”那說急倒毫不掩飾他的憤怒,“你們總是搞錯地方。”

我身邊的阿譯下意識地看表,但是顯然他隻能看到他的手腕。我把他的手腕打了下來。

我耐心地說:“尊敬的先生,隻需要一個單詞,您就可以讓一群迷路的人知道他們的位置。”

那位尊敬的先生驅動了車,冷淡地說:“看你們的地圖。”

他那樣理直氣壯,以至我不得不看了一眼我僅有的一條褲衩,以確定那裏邊確實沒藏著一份高比例軍用地圖,而我抬頭的時候那輛車已經驅動。

“您從哪兒看出我身上藏了包括地圖在內的整座倉庫?——我們他媽的在哪兒?!”我根本顧不得外交禮儀了。

那輛車揚長而去了,你禮貌或者無禮對他們都是無關緊要的,他們隻丟下一個死樣活氣回答:“我們在撤退。”

阿譯問我:“他們說什麽?”

我狂怒地揮了揮手,“說他們已經死了!不問活人的瑣碎!”我撿起一截樹枝照著吞沒了那輛車的茫茫霧氣扔了過去,顯然不可能命中,我隻好聽著遙遠的爆炸中,惡毒地臆想著兩位活死人大爺已經被流彈命中。

被我提醒到的郝獸醫忽然跳了起來,“沒死!噯呀!他還沒死!”

他急急忙忙又向C46的殘骸跑了過去,我們不明所已地跟著,當想清楚他要做什麽時,我們跑到了他前邊。

我們從殘骸裏把那位奄奄一息的美國飛行員搬了出來,我們盡可能緩解他的痛苦,因為他曾平等地對待過我們,郝獸醫盡一切能力救護,可惜隻能是一些徒手的急救。

美國人混濁的眼睛終於清亮了一會兒,看了看簇擁在他身周的我們,又看了看霧濁濁的天空。

“去打仗啊。他媽的你們。”他說,然後就死了。我們愣著。

迷龍疑惑地問:“他叨咕啥?”

“他媽的你們,去打仗啊。”我說。

迷龍問我:“……和他媽的誰打?”

我問阿譯:“……營座,和他媽的誰打?”

阿譯看起來此事完全與他無關一樣,也難怪,過很久他才想起他是營座。他總算在軍官訓練團混過,於是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哦,我先得知道我們在什麽地方。煩啦,我們在什麽地方?”

我看了他足足幾秒,讓阿譯幾乎覺得神秘莫測起來。

“別逼我再說損話了。損人又不利己的。”我咬著牙說。

於是我們沉默。過一會康丫撓了撓頭,“有鍬的沒?”

不辣很奇怪康丫怎麽要那玩意兒,“衣服,槍,哪個都比鍬要緊啊。要鍬做麽子?”

康丫瞪眼,“埋了他啊!”

我們瞪著他,因為這個不算自私的建議竟然來自一向隻顧自己需要的康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