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虞嘯卿在他三個字還沒落音時就又一次直挺挺跪下,咚的一聲,我想他膝蓋上撞青掉的都是同一個地方。“你告訴我怎麽打。”他說。

寂靜,沉默,他的手下泥雕木塑地站著,靜得能聽見狗肉的鼻息聲。它老實不客氣地湊過去,把虞嘯卿從頭到腳聞了一個遍。虞嘯卿仍然沒有表情,而張立憲們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怒意。

“……我的軍醫死啦,我得去把他埋了。”死啦死啦說。

虞嘯卿問:“什麽時候回來?”

“……也許不回來。”

我跟隨著我的團長出去,虞嘯卿紋絲不動地在那裏跪著空氣,他的手下環護著他,瞪著空氣。

我們在郝獸醫做醫療站的草棚裏整理他的屍體。我們把他放在**,鄰床的傷員癡呆地看著他。一床發灰的蚊帳是我們在祭旗坡能找到的最接近白色的東西,我們用它把郝獸醫包裹了,連同他的旱煙袋和不辣拿著的那些零碎一起裹進去。

迷龍在豆餅的幫助下在棚外做了一副薄皮棺材,這真是做給死人的,而不是做給他的未來。迷龍看起來悲傷得有氣無力。

有時我們會看看棚子外邊,死啦死啦在遛他的狗,或者說他心不在焉地跟著狗肉,被遛。

在這裏的人都問心有愧,所以我們無心把郝老頭兒的下葬弄成儀式或鬧劇,沒有隆重到非得團座主持,葬在一個不會落炮彈的地方足矣。我的團長是在逃避,虞嘯卿一刀刀都砍在了點上,他隻好逃避。

我們把白色的獸醫連板抬放進棺材裏,看著那個白色的軀體。

白色的軀體已經成了黑色的土丘。蛇屁股把一個木牌子釘了下去:少尉軍醫郝西川之墓,陝西西安。喪門星不知從哪兒搞了把冥紙,迎風一撒,他不撒還好,他一撒實在是寒磣得讓我們想哭也哭不出來。

像所有的葬禮一樣,刻板、單薄、冰冷。死人入土了,每個活著的人心裏空空落落。死啦死啦蹲在旁邊,一聲不吭,玩兒命地撓著自己的頭發,撓得頭皮屑滿天飛舞。

郝老頭兒也許該料理好自己的喪事再去,他是我們中間殯葬經驗最豐富的人。我發誓我們都想把自己分內的事做好,可最後做得越來越糟。我們隻剩下把事情搞砸的經驗。

喪門星說:“人來了。”他的意思是虞嘯卿一行已經下山,正走過我們視野中的空地。

虞嘯卿步子很僵直,兩條腿像是彎不過來,走得也打晃,倒要他幾個瘸著的手下攙著。他們走得很悲憤、冷峻,目不斜視,像在寒江邊冰凍了整個晚上的丹頂鶴。

迷龍隻好把笑悶在嗓子裏,“……那孫子,一直跪著嗎?”

我同樣笑得好像咳嗽,“他恐怕……幹得出來。”

克虜伯咂嘴,“三個多鍾頭哎。乖乖隆裏個咚。”

但我注意到了一件不好的事情。死啦死啦猛烈地撓著頭,差不多要把自己的腦花給撓出來了。虞嘯卿們迅速上了他們的座車,但虞嘯卿不願意坐,僵硬地站著,扶著槍架。唐基坐在張立憲旁邊的副駕駛座上。

死啦死啦猛地站了起來——我就知道他要惹事。

“師座!”他大叫。

虞嘯卿回頭,眯縫著眼瞧著他,泥人也要早被惹爆了,何況虞嘯卿不折不扣是個火人。

死啦死啦把一隻手從口袋裏拿了出來,然後揮了一下,他手裏的玩意兒劃著拋物線向虞嘯卿的吉普車飛了過去。

那是一枚MKII破片殺傷型手榴彈,肯定就是幾天前他從迷龍手裏下的那枚。

準得要命。當的一聲,那玩意兒結結實實砸在吉普車的後廂裏,從椅背上彈到椅墊上,又從椅墊上彈到虞嘯卿腳下,在他腳下滴溜溜地打轉。一秒鍾的啞然,然後那個小車隊上的人轟的一下作鳥獸散。和虞嘯卿不坐一輛車的何書光們猛翻下車,藏在了車身之後;和虞嘯卿同車的唐基以與他年齡極不相稱的敏捷翻身下來,他老精得很,一頭紮到了車下。張立憲為自己找的是車頭位置,但他剛藏好又跑了回來,想把他的師座撲倒。

他的師座一直冷冰冰地看著那枚手榴彈在腳底下打轉,隨手把張立憲甩開,說:“別出洋相。”然後他彎下腰,撿起了那枚沒拉弦的手榴彈,對著死啦死啦摔了過來。死啦死啦沒怎麽丟臉,伸手接住。

虞嘯卿問:“你什麽意思?”

死啦死啦說:“有件不怕死的事情,要找不怕死的人一起做。”

虞嘯卿嘴角都沒動,可給人的感覺是他好像有半個笑容,“你何不再來一次?”

“不敢。”死啦死啦嘴上這麽說,可他還真就把那枚手榴彈給扔回去了。這回虞嘯卿有預備了,伸手接了。然後那家夥下車,走過來,順便把手榴彈拍在死啦死啦手上,“上哪兒?”

死啦死啦指了指我們在山下的臨時住處,虞嘯卿一馬當先地去了。死啦死啦嫌拿著手榴彈礙事,隨手又甩給了我,我連忙緊緊握住保險夾——那玩意兒被迷龍整,再被他們當棒球扔,保險銷已經有點兒鬆了。

我們所有人鴉雀無聲地看著。虞嘯卿先進了那間屋,然後死啦死啦進去。虞嘯卿的手下慢慢回神,我們的人也慢慢回神。阿譯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把唐基從車下扶起來。

再出現在門口叫我的居然是虞嘯卿,“中尉,進來!”

我並沒有立刻進去,先拔掉了手上那個燙山芋的保險銷,把它往無人的地方投去,轟然的一聲爆炸響徹了山穀。這玩意兒是惹禍精變的,而我聽見了命運的回聲。然後我進了那間我非常非常不想進的屋子。

我進屋時虞嘯卿正把大氅脫扔在一邊,死啦死啦正在桌上攤開那張在南天門下畫得的地圖,一邊尋著各種各樣的零碎,不光用來壓地圖,還得用來扮演各個攻與守的分部。偏生這原為美國人蓋的房子就沒怎麽用,零碎奇缺,我的團長開始做伸手派,“來點兒東西壓著。”

我都懶得理。虞嘯卿在這事上老實,槍也下了,中正劍也卸了。死啦死啦還伸著手,虞嘯卿看著我們兩個死樣活氣的人幹瞪眼,“你當我出門還帶褡褳啊?沒有啦。”

他看了一眼我,我知道那是指責,可我身上最重的東西恐怕是老泥。“我讓他們拿。”我說。

“把門關上。這事絕密。你哪兒都別去,就在這兒聽著。” 死啦死啦的強調讓我覺得好笑,如果不是虞嘯卿在我就真會笑。虞嘯卿可笑不出來,他咧咧嘴,看起來很想不輕不重地再照我的團長來一下,“你自己不有嗎?”

“我待會兒要用的。”我的團長說。

我知道那又是一個小圈套。從小便宜著手,讓你步步失據,最後忘掉原本要堅持的是個什麽。但虞嘯卿可不知道,他氣得想哼哼,但是低了頭蹺了腳,過一會兒,咚咚兩聲,兩個馬刺扔在桌上。

死啦死啦把他的地圖壓得平平整整,“師座也不騎馬,總套兩個馬刺做什麽?”

虞嘯卿氣結,“……我願意。”

“倒是蠻好看的。嗯,師座還沒成家的。”死啦死啦哪壺不開提哪壺。

虞嘯卿的臉上就有點兒青青紅紅白白的架勢,“你管得著嗎?……老子的心願是有一天縱馬揮刀在中原痛斬日軍的頭顱,提前套你管得著嗎?”

死啦死啦還不依不饒,“也提太前了吧?而且……套來踢坦克?”

“你……再多嘴就自求多福吧!” 虞嘯卿一根手指頭快戳到了正忙著的死啦死啦後腦上,死啦死啦卻猛一下轉了頭,讓那根手指對著自己的鼻梁,“必須在大霧天開始進攻。”

虞嘯卿愣了一下,“什麽?”

“進攻啊,師座。”

虞嘯卿快要因自己的失態而羞愧了,幾乎有些訥訥地縮回手,“哦,進攻。”

我冷淡地看著死啦死啦的小花招和虞嘯卿的進退失據。故伎重施,繞你個七拐八彎,然後猛撲自己要去的方向。他已經醒來了,並且振作,然後帶我們按他的計劃去死——當然,他會盡可能想辦法讓我們活。

虞嘯卿已經鎮定並且正經。用語言對付這個油滑家夥他實在力不從心,他唯一的辦法是比正經更加正經,比虞嘯卿更像虞嘯卿,這讓我幾乎覺得他有點兒可愛。

而死啦死啦已經在說他的第二個必須,“必須抵近到拚刺刀的距離才能開火,甚至不要開火。”

虞嘯卿也是反應相當快的人,他反問:“等等。大霧天進攻是為什麽?滇邊的大霧天飛機起飛等於自殺,大霧天表示炮兵的壓製威力至少去其三分之二,空中打擊完全失效。我們等這麽久等的是什麽?單發步槍和刺刀?”

死啦死啦說:“我隻知道竹內連山一直等著,在某個萬裏無雲的好天應付美國飛機和師座的大炮。”

虞嘯卿不再說話了,至少這一切都已經在沙盤上印證過了,不會有人比他印象再深。

一支鉛筆戳在地圖上的怒江分界線上,那個點就是我們一趟趟下水過去西岸的地方。那支筆一劃拉便過了江,但願我們過江時也能那麽輕易。然後那支筆沿著江岸,在南天門之下我們曾往複爬行數次的灘塗上推進。

“……不進入竹內在怒江上鋪的射界,用曾經用過的渡江路線過江。重武器不要想,幾條渡索最多也隻拉得動兩百個腦袋往褲腰上係的家夥。照經驗日軍在大霧天一定會猛打盲射,帶多了人是嫌他們的命中率太低。我運氣好的話,可以和兩百個家夥摸到這裏。”死啦死啦說。

我輕微地打了個寒噤,我知道將會發生什麽,虞嘯卿也知道,“然後,拚刺刀?”

死啦死啦聳聳肩,“有啥使啥唄——兩百人,必須全是打過四年以上的老兵。”

虞嘯卿蹙著眉,讓他放棄準備了兩年的飛機和大炮他眉頭都沒蹙得這麽緊。我們的戰爭法則裏新兵就是用於頭陣,炮灰中的炮灰,打四年還沒死沒殘的老兵全是瑰寶,太過金貴。

“你老兄要第一陣就報銷完我師的骨血?”虞嘯卿問。

“我不想被新兵的屍體堵住甬道——甬道很重要,往下全靠它。”死啦死啦說得很平靜,但也有點兒悲傷,因為決心已定。這樣的決心讓虞嘯卿沒再反駁,而我又一次打了個輕微的寒噤。

死啦死啦的筆推進得很慢,筆尖雖然在地圖上標出的甬道上,但他的心思在黑暗的地底穿行。虞嘯卿和我也是一樣,我們都摸著黑暗,不見陽光。那隻會讓心情更加沉重,即使是虞嘯卿也不例外。

“沒光,缺氧,隻能靠嗅和聽,隻能用肘和膝爬行,一槍能打穿好幾個人——這樣的地方,一個日本兵能擋住我們一個連。”他說。

“那是好的,這樣的地方很容易被炸塌,裏邊的人就是永遠沒人來開的罐頭——我聽說憋死的人會把臉抓爛。”死啦死啦說。

虞嘯卿皺了皺眉,他對血腥並無想象的興趣,“你適可而止。”

“我是說,一個中國兵也能在這種地方攔住日軍一個中隊,隻要他把自個兒當個死人。”

虞嘯卿掏出塊手絹擦了擦汗,他當然想得到,我們都想得到。我也很想擦汗,隻是我隻有髒乎乎的袖子。

日軍的戰鬥技能和文化素養都強過我們,這樣打,我們其實是占了便宜,雖說是無可奈何的便宜。我們是偷襲,在老鼠洞裏不用摸著對方來確定身份。死啦死啦說我們可以學幾句日語;在每一個轉岔的通道口放一兩個人,讓他們根本搞不清我們進攻的方向,還可以混用一部分日軍槍械,反正大家都隻好聽聲辨敵;伸手不見五指,隻要夠膽把自己扔進黑暗,心裏有數的人總能占到便宜。死啦死啦強調說總之這件事必須保密,要絕密,甚至這事對上峰都不能明細,我們多少事就敗於泄密。

虞嘯卿看著我,“那我該殺人滅口嗎?”

我戳直了讓自己麵對他,反正他看我從不會順眼,我知道我的團長也絕不會讓他把我怎麽著。

死啦死啦搖頭,“這個人不好,可也能派個孬用場。他有用。”

虞嘯卿要死啦死啦接著說,因為這些計劃對於攻打南天門來說還不夠。

死啦死啦接著說:“必須訓練。這是賭命,輸不起。得搭出場地,讓兩百人能把汽油桶當家。”

虞嘯卿可以提供一個閑人免入的禁地和汽油桶,可是兩百人去鑽汽油桶,一個傷亡一具屍體就能攔住前路,他問死啦死啦那該怎麽辦。

死啦死啦沒猶豫,“後邊人炸開。”他當然早已想過。

“但是封閉的地方,汽油桶裏的一串人,爆炸必然波及他人,那又該怎麽辦?一串人,沒退路,沒進路。”

死啦死啦說:“離炸點最近的人拿身體阻攔爆炸……以免波及他的袍澤弟兄。”

那是一個瘋子和英雄的想法,加上了死士和白癡,以致虞嘯卿和我都有想哭的衝動。

虞嘯卿問死啦死啦:“誰會這麽不要命呢?”

死啦死啦看著虞嘯卿,“我會,你也會,師座,誰都會,連這個孬家夥都會。因為我們早鑽在汽油桶裏邊了,沒進路,沒退路。”

虞嘯卿沉默了一會兒,那是為了讓他的注意力回到現實,而非壯懷激烈的空想,然後又問:“汽油桶隻通到二防的半山石,這裏有日軍的機槍群,兩百人絕摸不過去。硬撼?你死的時候會有六條胳膊也捂不過來的槍眼——怎麽辦?”

死啦死啦攤攤手,“隻好打了。”

虞嘯卿難以置信地說:“兩百人?在兩千多日軍的包圍中?”

“有條地道,是正經的永備工事,有燈有電,有水有通訊,直通主堡,離這兒隻有五六米的土層。我抄特務營張營長的打法,以半山石為救命石,據石為守,明火執仗掘進去。”

“直取主堡?”

死啦死啦說:“要不瘋個什麽勁兒呢?做了那麽些不是人做的事。”

虞嘯卿現在介意的已經不是這個了,“拿下主堡,然後死守。兩百老兵,挾精良器械,據險要堅實之地,大有可為,可壓製正斜,可遏製反斜,是強灌到竹內肚子裏的毒藥。這時候……不,這之前,你們剛打到半山石的時候,我這邊便開始渡江總攻。”他興奮著。

而死啦死啦現在的神情介乎期待和逃避之間,或者我更該簡單地稱之為僥幸,他問得都很猶豫,“……怎麽樣?”

虞嘯卿一繃臉,“漏洞太多,破綻百出。”

死啦死啦說:“要說到行軍布陣,聯合攻擊,我可連海團長的一半也趕不上。隻是個異想天開,硬撼是絕對不行的,就是看看這樣有沒有可能。”

“很異想天開。所以……兩百人,兩個主力團、特務營、搜索連、警衛連,不乏驍勇善戰的家夥,你隻管去選。”虞嘯卿慷慨地說。

可死啦死啦並不以被相信為榮幸,他總有那麽多要與虞嘯卿對著幹的由頭,“那不行。那是在給竹內送點心。我要用我自己的人。”

虞嘯卿又怒了,“我的人是點心?那你的人隻好是發黴的窩頭。”

死啦死啦解釋說虞嘯卿的那些人很好,都很了不起,可他們不聽他的。

虞嘯卿說:“令出如山。你拿了我的槍,陣前誰不聽你的,連我也照斃。”

死啦死啦坦率地說:“師座,咱們實打實說,令出如山,可這是打仗?哪國軍人打這種仗?人進了老鼠洞,命令還管得用?這是擦屁股好不好?沒人幫你擦屁股,隻好用自己的手。”

虞嘯卿猶豫了一會兒,他還沒固執到把死啦死啦的話當作胡柴,但這也離他一開始的預想相差太遠。然後他說:“……那就全無勝算了。你的人一無用處,可我也無心讓他們去送死。”

死啦死啦喝道:“孟煩了!”

我愣了一下,主要是沒曾想他和虞嘯卿頂著還有隙給我來一槍,“……啥事呀?”

虞嘯卿倒笑了,“這種神憎鬼厭的調門回過來,你還指望帶這種部下打仗?”

死啦死啦對我說:“孟煩了,我做每件事都是別有用心的。誰都沒叫,叫了你來,聽這本不該你聽的事情,是要派用場的。”

我知道,而且我並不想聽。

“你現在知道我要你派啥用場了。你很煩,煩啦,先別煩,你看著南天門長成妖怪,也在妖怪腳底下活來死去,死去活來,現在,我們要去打妖怪。對,又是我們,不是別人,不是那些你覺得虧了欠了你的人,還是我們這些九條命打死八條窮剩半條的野貓野狗。別說怎麽又是我們,就是我們,怎麽著吧?這仗沒譜,敗就是日軍把我們的屍體扔進怒江,我們追著康丫走,南天門還在他們手上;勝就是你不喜歡的那些同僚踩著我們的屍骨,他們上了南天門。生也有時,死也有日,每個人造的孽,每個人欠的債,每個人自己還。現在你告訴我,我們,我和你們這些人垢子、兵渣子,我們去打這場仗,用我的辦法,能不能贏?”他問我。

我說:“別問我……問我幹嗎呀?”

“沒問你。想想你的袍澤弟兄,無分你我,同一塊泥巴,掘出來,被造化燒成了磚,哪裏還分得開?我隻在捫心自問,你也要摸著心問一問。”

“我不想說。……你帶我們去死好了!你有這權力!上峰給你的!我們也把命交給你了!”我的聲音越來越大。

死啦死啦搖頭,“我沒有的。以前我做夢都想有,現在我唯恐我有。老頭兒死啦,以前我怕他。是啊,我沒你坦直,他是我最怕的一個人,我不愛跟他說話,因為爛得沒臉見他。現在他死啦,我想我該掏槍把自個兒崩了,因為那是我的疏忽。你呢?孟煩了,你怎麽想?”

我大叫起來——簡直是尖叫:“能贏!能贏!你不就是要我說這個嗎?!我說啦,放過我好不好?不是你帶我們去,是我們一起去,還你說的債!錯不了,我們能贏!贏死了!殺光他們,我們賭自己的命!這麽瘋怎麽可能不贏?!”是的,這就是他步步緊逼的目的。

死啦死啦拍了拍我,轉了身,看著虞嘯卿。虞嘯卿一直在旁觀,並不冷眼,而是觀察。死啦死啦開始說話,背著我,卻是對我說的:“出去吧,孟煩了,找你見著覺得輕鬆的人。現在你可以說你想說的話,你已經把最不想說的話說過了,你派了用場,對得起你自己。走吧。”

我真想謝謝他,總算說了一句我想聽的話。我覺得很累,像一具被人推著的骨架子那樣晃了出去,而我出去的同時,虞嘯卿一直在和我的缺德團長對視。

虞嘯卿一直想知道為什麽他不要臉地追著死啦死啦問該怎麽打,死啦死啦都不說,但現在說了。他也不相信死啦死啦告訴他的原因——“因為師座也是個不怕死的。”

我站在門口,打算離開,但又回頭看了看他們倆,一個佝僂,一個筆挺,那個佝僂的竭力想挺直自己,但他已經駝成習慣了。

“我投降了,師座,再也頂不住了。誰都信你,把命交給你,誰都是。我交給誰?我信什麽?空心人,再一壓就破了。我不胡思亂想了,投降了。就這樣,找個信得過的人,把事做了。”死啦死啦看著虞嘯卿說。

虞嘯卿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把事情做了就好,有個交代就好。管他真的假的。”

“……我從來沒指望過你跟我說這話,我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惱火。我們這些年誓發得太多了,我不想發了,我隻能說盡力,好對得起你不知道真假的信得過。”虞嘯卿拍了拍死啦死啦的肩,因為我的團長現在看起來很茫然。他笑了笑,又說:“我得讓你知道,信得過就是信得過,它不叫投降。”

我覺得他好像很想擁抱一下他永遠不馴的對手,但他一定會討厭有第三個人看到他的流露——我搶在他瞪過來之前離開了這裏。

我在空地上深深淺淺地晃**,狗肉顛了過來,用它的方式給我打了招呼。我蹲下抱了抱它,摸了摸它的牙——我也很覺得自己需要擁抱點兒什麽,後來它就跟在我身邊晃**。

真還是假,富足到寫個名字要費半硯台墨水的虞嘯卿才有空去想。我隻知道死啦死啦早頂不住了,這老騙子最羨慕的是個被賣了還幫人數錢的紅腦殼。紅腦殼已死在西岸,像我們的答案一樣,我們的答案也早埋在西岸。

張立憲、何書光們瘸著,但仍試圖讓自己像他們的信仰一樣筆直。他們也知道師座大人一時半會兒不會出現,就在他們停車的地方燃了篝火,順便烘熱一下帶來的幹糧以打發今天的晚飯。

唐基不知去了哪兒,據我猜測一定是又拉了阿譯去了解我團劣跡。沒個把穩的,那些家夥看我的眼神就更不友善。我把本來就沒扣好的軍裝拽了一下,拽做披風,讓他們更加悻悻。我摸了摸狗肉的頭,以讓他們明白這回我並不那麽弱。

不辣從我身邊經過,他的步子很怪,僵硬筆直得像兩腿間夾著什麽似的。我拿腳絆了他一下,他居然沒撲過來,而是莊嚴地衝我點了點頭。

我問他:“你發什麽嗔啊?”

“軍裝不是這樣穿的。”說完他伸了隻手過來,把我衣服上能扣的扣子全扣上了,讓我們本來就很破的衣服更加像塊破布。

我真的詫異起來了,“淋雨多啦,腦袋裏進水否?”

“有外人在。不能輸給那幫小雞雛。”他瞄一眼永遠筆挺的張立憲們,並且還用力地挺一下單薄的胸脯,讓自己更像個破布架子。我啞然了,也無心再去解開被他扣上的扣子。

但不辣還有閑散的興趣,晃著他的巴掌,“團長今天挨了幾下五百個?”

我答非所問地說:“我們快要做英雄了。”

不辣“哈”了一聲,“他們看得起我們了?”

好在天很黑,我可以離我這些不知死活的同袍遠點兒。把自己堆得像就要去打仗的蛇屁股在那兒拔胸脯亮相,喪門星武教頭似的戳那兒站著,刀柄上的紅布在腦袋上展得似旗,一二三四五地數,豆餅像個類人猿或猿人類一樣在大翻筋鬥。

喪門星聲大如號地說:“虞師還有沒有人能這樣翻的?”

蛇屁股接話,“沒有啦!再有我把菜刀吞啦!”

豆餅摔了個嘴啃泥,喘著氣說:“……翻……翻不動啦。”

蛇屁股、喪門星一起捂了他的嘴,小聲竊急囑咐:“再翻,再翻。”

虞嘯卿在屋裏叫:“紙!筆!六號地圖!張立憲!進來!——餘治,把美國人叫來!”

我回頭看了一眼,虞嘯卿又回屋了。和什物並列的張立憲再不瞪我們發狠,並且不捂屁股就跑了進去,何書光餘治們開始忙著找虞嘯卿所要的那些東西,他們也不怎麽捂被打爛的屁股。

炮灰團今晚過得不好,因為精銳的存在,再破的炮灰也想從虛空中抓住從沒有過的尊嚴——可那不是我們。

虞嘯卿立刻就把指揮部搬到了這裏,精銳們像雜役一樣進進出出。我不知道今晚怎麽睡得著——有人正在計劃我們的死亡。

精銳們燃的火堆已經成了冒著餘煙的灰燼,那幫家夥仍在走馬燈似的往屋裏運送著又一份某號地圖或者某清單之類的,虞嘯卿車上的那些零碎幾乎每一個都被他們掏過了。人渣們照例插不上手的,撐了一夜的架子也快要過去了,一臉無聊地打著哈欠望呆,蛇屁股終於又習慣性地去撓肋巴骨,被不辣陰著臉一手打掉。

我冷眼看著張立憲瘸得比我更狠,抓著又一份地圖卷從我眼前蹦過。我說:“光聽死命令——一次把地圖囊都拿過去不好嗎?”我確定他們沒這麽蠢的,而是對虞嘯卿的崇敬著實有點兒過了頭。張立憲瞪我一眼,那是下意識的。

還有另一個更下意識的家夥,何書光建議:“他又欠捶了,老張。”但張立憲比較有腦子一些,拍了一下腦袋,蹦回車邊拿了地圖囊。

他拿著地圖囊跑回屋裏時幾乎與正匆匆出來的虞嘯卿撞了個滿懷。整一晚上後他終於出屋了,我的團長緊追其後。虞嘯卿不怎麽像虞嘯卿,死啦死啦也不怎麽像死啦死啦,他們的臉上嘴上手上身上都染著墨水。兩位一向是不同的衣冠楚楚,現在是裏倒外斜。虞嘯卿的扣子終於解開了,連裏邊的白襯衣都染得墨水,手上揮著一個賬本子,我的團座拿著一個算盤在追他——一句話,那兩位像兩個發怒的賬房。

虞嘯卿把手上的本子衝著死啦死啦就摔了過去,我的團座自從被虞嘯卿揍過一次後,虞老大在時就從沒忘過戴鋼盔,他頭一低,拿鋼盔頂了。

虞嘯卿指著他大喝:“你說你要那個幹嗎?”他指的位置低了點,指到的是死啦死啦腰間。死啦死啦低頭瞧了瞧,他佩著虞嘯卿給的那支柯爾特,於是他把槍摘了下來,說:“你要就拿回去好了。”

傻子都瞧得出來他在顧左右而言他,這種小伎倆在我們這兒已經氣不到任何人——虞嘯卿除外,他說:“……誰在說這支破槍?”

“不破啊。你說這支槍是你最喜歡的。”死啦死啦裝傻。

“……我說的是那個!那個!——門兒都沒有!” 虞嘯卿說完衝衝大怒地走向自己的車,一躍而上,然後發現隻有他一個人上了車,所有人——包括他的部下,都在看著他發愣。虞師座一向嚴苛有之,像這般菜市場上吵翻了一樣倒是第一次。

“走啊!在這兒晾什麽?!”也不知道他在對誰喊的,但他的死忠們立刻響應,烏烏匝匝,瞬間便把昨晚不斷從車上往屋裏搬的什物收拾了再搬回車上,煙塵喧天。唐基也從某間屋裏被扶了出來。那個小車隊雷厲加風行地遠去,倒似打了敗仗一般。

我看看死啦死啦,他搓著手一臉涎笑,倒似剛撿到個幾十斤重的錢包一樣。

“你……又把他怎麽啦?”我問。

“沒怎麽沒怎麽。人家財大氣粗,打個噴嚏我當雷陣雨。能怎麽著呀?”說完他跑向我們那輛趕著不走打著倒退的破吉普,那姿勢頗有些屁顛顛的。我認為他又在學他一向羨慕的虞嘯卿,因為他爬上車就衝我們所有人嚷嚷:“走啊走啊!我的人呢?都死脫了嗎?我一腳一個給你們踹回隊啊!懂事的朝前走,給我看張人樣的臉!不懂事就往後退,把屁股給老子亮出來!”

我們愕然著——除我之外——這樣的精氣神已經很久不曾在我們的陣地見過了。

迷龍詫異地說:“他咋就活過來啦?”我不由看了眼迷龍,迷龍的表情很奇怪;我看了看其他人,每一個的表情都很奇怪。迷龍在微笑,每個人都在微笑,從郝老頭兒走後再沒人這樣笑過,是失而複得的快樂。他終於又活過來了。我看著我的團長,我看見苦澀和蒼涼——知道要去哪兒嗎,我的弟兄?

死啦死啦眼裏難以言喻的傷痛也許隻有我這個知道事情始末的人才能看清。他開始大叫:“走啦走啦!鐵拐李們,拐起來!”

我被人推了一下,幾乎摔在地上。迷龍、克虜伯、喪門星之流根本不顧我是個瘸子,烏匝匝湧向那幾輛破車,或者說車上那個他們很願意盲從的家夥。

不辣在我身後嘀咕:“去哪裏呀?”但他迅速做了踴躍爭先的先——我日他先人。

我們喧囂著吵鬧著,像載了滿車的鴨子和烏鴉。車迅速地發動了,炮灰團人渣們一路拋錨的破車追趕著師部精銳的煙塵。

我被擠得站立不穩,我的團長伸出一隻手輕輕把我扶住了——總算有了一個能拿我當瘸子照顧的人。我輕輕擺脫開他的手,看著車外飛逝的郊野。

一群隻知哭泣和傷痛的人,如果有一個能堅持他的歡笑,那麽所有沒瞎的就能看見星星。一千年的晚上,如果隻有一個晚上出現星星,那麽所有人就會相信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