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白被測出根骨資質的事情傳回村裏, 整個村子都震動了。
村莊折了八百多人,家家戶戶掛白布,百姓們卻因能和仙長們離開、未來能被仙門庇護這渺小希望而努力振作, 其實頗有喪事喜辦的感覺。
如今李家小兒被檢測出修仙根骨, 才是真正的大喜事!
村民們自發辦了流水席,將平日不舍得吃的牲畜殺了許多, 人們臉上終於有了笑模樣。
百姓們樸素的思想讓他們很高興:他們村子出了一個仙長, 以後他們就有靠山了,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
李承白和母親暫住在娘家裏,這兩日木門都快被同村人推爛了, 大家都想送禮賀喜,卻被李承白的母親全都謝絕了——都是一個村的, 過的都是同樣的苦日子, 何必左手倒騰右手呢,還不如大家開開心心地多吃幾頓。
如此幾次婉拒之後,大家連續吃席三日,村中總算勉強恢複平靜。
李承白到底還是孩子,之前慘烈的經曆讓他一股鬱氣悶在心中, 發泄不出來, 如今忽然發現自己有修仙之資,掩在他心頭的陰霾總算散了些。
同村的叔叔為他做了把木劍, 李承白天天帶著劍跑來跑去, 神氣極了。
看著他終於有了些過去天真爛漫的活潑樣子,李母這才鬆了口氣。
又過了幾日,天極宗派了幾艘飛舟來接人, 四百多村民要分成幾批來送,李承白自然是要乘坐最先的那一艘。
臨行的前一晚, 李母喚來李承白,細細地叮囑他。
\"承白,你的理想是什麽?\"
這個答案李承白這兩日說過許多次了,聽到母親問,他仍然很有勁頭地說,“我要成為像是陳仙長他們那樣善良偉大,除惡揚善的劍修!”
李母笑道,“希望你未來也不會改變。”
到底是命運聚變的轉折口,李承白趴在母親的膝蓋上,悶悶地說,“阿娘,等去了門派,我還想與你住在一起。”
“傻孩子,以後你也是門派弟子,要和你師兄弟住在宗門裏,哪有和我住的道理?”李母歎氣道,“承白,你記住,拜入宗門之後,你先是弟子,後才是我的兒子。”
少年蹙眉道,“這是什麽道理,母親含辛茹苦生下我,如今爹也去了,這世上沒有什麽能大過阿娘。”
“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說。”李母的聲音嚴肅了許多,“你有修仙根骨,可是你明白這代表什麽嗎?”
李承白剛要開口,母親卻已經接著說了下去,“這代表我是凡人,你是修士,你我母子二人已經不再是同類人。這代表幾十年後村裏你所有認識的人都老去死亡的時候,你仍然隻是個年輕人!”
少年一震,他抬起頭,吃驚地望向母親,李母目光堅定卻溫和地看著他。
“凡人壽命短暫,所以修仙者才要斬斷凡俗。如果你隻被小情小愛所束縛,又何必去修這個仙呢?”她緩聲道,“你拜入師門後,必須要將門派、師父、同門放在第一位,而後才是我和其他村人。”
“這非是我這個做母親的心冷,而是若念情誼,你的師父和師兄弟才是陪伴你更久的人。若講道理,日後村裏人和後代都將受你的師門庇護,你的師門昌盛,我們才會安居樂業。”
李母伸手輕輕撫摸李承白的頭發,她溫聲道,“你的師門是你的恩家,你的歸處,你要將師門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這才是懂恩重情之人應做的事情。”
“承白,你能做到嗎?”
李承白胸膛起伏,他年少卻聰慧,如何聽不出母親在與他劃清界限?
他快活了那麽多日,本以為未來是光明燦爛的希望之路,卻沒想到在這之前先要失去母親!
他不願,他不願!可是,李承白連一句賭氣的‘那我不要當修士了’都說不出口,他親眼目睹慘劇發生,失去了父親,沒了親朋好友,親手將他們的碎肉埋入土裏。
沒有人比李承白更清楚這份機緣有多麽寶貴,這世間就是弱肉強食的,他隻有擁有力量,才能保護更多人。
母親說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李承白卻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阿娘!”
少年跪下,給母親行了大禮。
慘劇發生的時候他沒哭,埋葬屍體時他沒哭,在這個時刻,李承白還是沒有哭。
他好像什麽都沒了,連淚腺都沒有反應了。
“我的好孩子!”
李母終於忍耐不住,她伸手將少年緊緊地攬在懷裏,眼淚一滴滴的落在他的背上。
第二日,李承白隨著陳盛和老執事登上了第一艘飛舟。
相比於前幾日的活力四射,少年今日安靜許多。
為了多裝些人,飛舟超重載人,村民們都在地上打地鋪,僅有的五間房,陳盛、老執事和李承白三人一間,其餘的四個房內也都擠滿了人。
有著對未來的新憧憬,別說打地鋪了,哪怕隻能連坐三天,村民們也都十分情願。
母親為了讓他有主次之分,特地沒有跟他上第一艘飛舟。
李承白本來想找相熟的村民聊聊天,沒想到大家推搡著他,淳樸地囑咐道,“去和仙長們一起,多交流交流感情!”
少年被推來推去,稀裏糊塗進了艙室,身後的大門也被關上。
陳盛和老執事坐在桌邊,正在本子上寫什麽東西,看到他來了,陳盛笑道,“小老虎,過來坐,餓了吧?”
船艙裏人滿為患,熱熱鬧鬧,艙室的門一關,將那些聲音隔絕在外,隻剩下兩位仙長麵對而坐,仿佛風都清雅了許多。
李承白在陳盛身邊坐下,忽然對這樣的安靜無所適從,就好像有一隻手將他從嘈雜的凡塵中撈上雲端,親人好友們似乎都已經隔得很遠很遠。
就在他愣神的時候,自己的後腦勺被人大力的摸了摸,他抬起頭,對上青年含笑的目光。
“別怕。”陳盛溫聲道,“你隻是多了一個家,其他什麽都不會變。”
李承白想起昨日母親的話語,他抿起嘴角,乖乖地點了點頭。
他看向陳盛手下的本子,李承白沒念過書,也不識字,他好奇道,“陳仙長,你在做什麽?”
“工作日誌,用來記錄出門後的大小事的。”如今少年已經是板上釘釘的自己人了,陳盛也不瞞他,倒是調笑道,“我們師門出去三組人馬,隻有我們帶回來了你這個小苗子,算是圓滿完成任務。”
“是啊,阿白,你可是我們宗門正式招來的第一個弟子。”老修士笑嗬嗬道,“也不怪宗主那麽看重你了。”
“是這樣嗎?”李承白有些受寵若驚,他想了想,又開口問道,“不知道宗門與宗主有沒有什麽忌諱,我什麽都不懂,怕做錯事情。”
老執事和陳盛都很看好少年的一點,便是他雖出生鄉野,沒念過書,卻進退有度,從不因出生和見識短淺而自卑,反倒落落大方,有禮有節。
“我們沒有那種窮講究,硬要說的話,大師兄……也就是副掌門性格比較嚴肅,但你不要怕他,他是麵冷心軟的人,我們都是他帶大的。”陳盛說,“至於宗主你就更不必擔心了,她又溫柔又善良,你一定會喜歡她。”
李承白懵懵懂懂地點頭,就聽到老執事笑道,“這孩子總讓我想起你們大師兄小時候,說不定日後也有了不得的造化呢。”
老執事這樣一講,陳盛果然放下筆,認認真真地打量少年一番。
他笑道,“您別說,還確實有點像。不過阿白俊俏,讓人很想親近,大師兄是天生冰山臉,也隻有和宗主一起的時候才和顏悅色一點。”
李承白就這樣聽著一老一年輕兩位修士聊天,說著門派發生的日常小事,慢慢他的心便定了下來,不再感到忐忑。
原來宗門也和大家庭一樣,熱熱鬧鬧的,同門都是兄弟姐妹,會吵嘴會打架,也會害怕闖禍挨罵。
少年平複的心情,一直到看到窗外巍峨的高山與連綿不斷的宮殿樓閣時再次提了起來。
好漂亮,這就是修仙者生活的地方嗎?
飛舟沒有在最高的山峰停下,而是落腳在一旁的山上。
到了外門山頂,不等李承白有別的反應,他已經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先是吃了一頓差點將舌頭咬下來的美味佳肴,又洗了熱水澡,換了柔軟舒適的新衣服,陳盛將他領到一個收拾得幹幹淨淨的房間裏。
“好好睡一覺,我就在隔壁房間。”陳盛伸手摸摸他的頭發,笑道,“到了這裏就是回家了,什麽都不用擔心。”
李承白以為自己會睡不著,可是衣服好柔軟,被窩好舒服。又想到陳盛在隔壁,這裏是他口中很好很好的宗門,少年竟然真的再無任何擔憂,就這樣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少年在被窩裏打了幾個滾,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模糊間察覺到太陽早就落在他的床鋪上。
李承白一個激靈,猛地坐了起來。
——完了完了,他第一天就睡過頭了,感覺都要中午了。
就在這時,陳盛正好推門進來,對上少年一臉驚恐的表情。
“嘿,你醒的真是時候,正好宗主也剛醒不久。”陳盛露出白牙,伸手將少年撈起來,“走,我們一起去,你早飯、呃,午飯就和宗主一塊吃吧。”
啊?李承白傻眼了,這和其他村民跟他講的不一樣啊!
據說有的修士一個月才睡一次覺,日夜不眠的修煉;也有的村民神神秘秘地說修仙弟子三更半夜就要起床練劍,雞未打鳴的時候還要去給師父見禮。
在他的腦補中,宗主應該是個溫柔不失威嚴的中年劍修,像是村子裏那個識很多字的先生一樣。
可、可是宗主剛起床?他也不用去什麽正廳大堂磕頭,就要和宗主一起吃早、呃午飯了?
這個宗門、這個宗門完全和他想象得不一樣啊!
李承白原先以為宗主怎麽也要住在另一邊的大宮殿裏,沒想到陳盛帶著他一拐,走了兩個路口,不到五十步的距離,就停下了。
“到了,這就是宗主的院子。”
……原來宗主和弟子們住同樣的地方啊!
陳盛在前,少年迷迷糊糊地跟在後麵,就聽到他很高興地喚了聲,“宗主!”
然後不知怎麽了,聲音一下就低了下來,“大、大師兄……”
“人帶來了?”一個磁性冷淡的聲音響起,“進來吧。”
李承白的後背被陳盛托了一把,他向前走了幾步,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剛想行禮,卻怔住了。
宗主的院子和弟子們的院落格式相同,隻不過院中並未擺放生活工具和修煉強身的器具,收拾得更加清雅風致。
青磚的院牆邊栽種著一棵古樹,古樹的枝葉撐起一片樹蔭,樹蔭下擺放著石桌石椅,還有長長的木質茶幾和搖椅,上麵擺放著吃食糕點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
石桌旁坐著兩個十分年輕的男女,男子一身深藍色廣袖長袍,墨發高束,幹練利落。一雙眼眸淡淡掃來,仿佛帶著寒風厲雪,似有千金重壓,讓陳盛的頭都不敢抬起來。
另一邊的女子則還要年輕幾分,她衣著長裙,輕紗攏肩,樹影微微晃過,陽光落在她的身上,多了幾分朦朧。
她看了身旁的男子一眼,開口道,“好了,你要訓人,不要在我的院子裏訓。別把孩子嚇著了。”
男人這才收回目光。
她又看向李承白,笑著說,“你過來些呀。”
少年感覺腦子一片空白,等到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坐在她的身邊,知無不答,快把自己祖宗十八輩都給說出來了。
“你,你是宗主嗎?”他抬起頭,磕磕巴巴地說。
“是呀,我叫虞容歌。”虞容歌笑道,“他叫沈澤,是副宗主。”
她伸手輕輕捏了捏少年男主的臉頰,歎氣道,“怎麽這樣瘦啊,都沒有多少肉。你搬來我的院子,跟我住幾個月吧,多吃點補補。”
看著少年還是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一雙眼眸閃動著光芒,像是無害乖巧的小貓咪,其實是個還沒長成、也不知道自己以後會多厲害的小老虎。
虞容歌打定主意,立個小目標,先把男主養得健康一點,然後再趁著他年少多捉弄捉弄他,等他長大或許就搞不定他了。
當然,那是以後了,如今還是要先照顧好這個原著都不偏向的小可憐主角。
原著裏寫過李承白很能忍,他的承受的磨難不計其數,但似乎很少情緒外露,都悶在心裏。
虞容歌覺得這樣很不好,有些事情發泄出來反而會輕鬆,他在原著裏沒有這個條件,可如今卻是很好的機會。
“以後不論大事小事,你都可以告訴我。”虞容歌緩聲道,“最好不要將事情憋在心裏,這樣不利於修行。”
李承白見到宗主真的和陳盛口中說的一樣寬容溫和,他下意識開口道,“宗主,我……”
話說出口,他卻停住了。
“怎麽了?”虞容歌溫和道,“不要忘記我說的話,你沒有必要像我隱瞞任何事情。就算你的問題很為難,我們也可以一起努力解決。”
如今少年才剛剛踏入修仙者的世界,還是一片空白。虞容歌相信自己多說些話來引導,足夠哄得還未長成的幼虎聽話。
沒有人是天生堅強喜歡獨自強撐,不過是因為最初孤苦無依,而後一生都習慣隻靠自己。
就像是李承白,如果他在慘劇發生之後立刻遇到原著裏的溫柔師父,或許他不會一開始就那樣喜歡將事情憋在心裏,隻給人留下陽光堅韌的印象。
還是那作為凡族在底層見識過人情冷暖、備受命運磋磨的三年少年時光,影響了李承白的性情。
果然,在虞容歌溫和堅定的問詢下,少年猶豫許久,還是小聲道,“我以後可不可以去看我娘?一個月、不,三個月一次也行?”
虞容歌有些疑惑,“你娘不是和村子一起搬來了嗎,不過是幾座山的距離,你想看就能去看啊。”
李承白失落地說,“我娘跟我說,修仙者要斬斷凡緣。”
虞容歌恍然大悟,總算明白了少年在苦惱什麽。
他母親是實打實的普通凡族,竟然能有這般意識,不愧是主角的親娘。
“你母親說得有道理,但事無絕對。”一旁的沈澤開口道,“親緣是情,同門之情也是情誼,沒有高低之分。”
“可是……”李承白微怔。
沈澤看向他,緩聲道,“一個修仙弟子要用十年、二十年的時間打基礎,金丹期之上,修仙者更是動輒閉關數十年。凡人的命數太短暫,如果你分心在凡族親人身上,自然會影響修煉。”
李承白剛想說話,沈澤已經繼續說了下去。
“可你現在還是半大小子,真到閉關修煉的水平,你的母親或許已經壽終正寢了,既然如此,何不趁著你打基礎強身練體、不涉及太多修煉的時候好好贍養母親?”
“若為了一個結果而提前遠離親緣,才是因噎廢食,反倒容易心生魔障。”
隨著他的話,李承白的眼睛再次亮了起來。
母親的囑托與重擔一直壓在他的肩膀上,讓他對即將到來的修仙之路也多了分沉重,如今沈澤一席話,卻將他從這種束縛中解救了出來。
“謝謝你,大師兄!”李承白立刻打包票道,“我一定會以修煉為重,不耽誤正事。”
“你不該叫我大師兄,輩分不對。”沈澤道,“你……罷了。”
剛說個開頭,少年就可憐巴巴像是被拋棄的小狗一樣看著他,沈澤到底還是憐惜這個孩子不容易,他歎息一聲。
“在你師父定下來之前,便先這樣這樣囫圇個的叫我吧。”
“我的師父?”李承白好奇地看向虞容歌,“我以後和誰學本領呀,我的師父在哪裏?”
李承白來的太快了,蒼舒離那邊還沒消息呢。
“你的師父還沒回來。”虞容歌說,“不著急,先養養身體,瞧你瘦的。”
他的師父確實還沒回來,嗯,沒什麽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