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可收到告急訊息,慌忙趕回嘉音寺。
方入山門,本應守候大殿的各路羅漢迦藍魚貫而出,麵帶愁容,沉默不語。
慧可心下焦急,加快腳步。
兩道石壁浮雕如雲煙過眼,下方的金石地磚亮得刺眼,平日走慣的通路好似蜿蜒無盡,怎麽也走不到頭。
終於瞥見大雄殿,不及叩門傳報,抬手便撞開三門。
層層恭候的神僧們已經退下,恢弘的大殿空空****,有種難以宣之於口的寂寥蕭森。
菩提子正於下首,端坐蒲團,麵朝上座。
一道審視威嚴的目光自上而來,慧可即刻放緩步伐,悄聲屏息,不敢抬首。
“多年過去,還是這麽莽撞。”措辭責備,語氣卻不帶一絲嗬斥。
慧可感慨望去,就見菩提佛趺坐上首,枯槁的皮膚皺紋縱橫,一縷雪白眉毛深嵌其中,溫和的眼神輕輕落在自己身上。
慧可在菩提子後方停下,撩開僧袍,恭敬磕頭,“世尊。”
菩提子乃是世尊的親傳弟子,下一任菩提佛,不久便會繼位佛門首座。慧可不好再越過菩提子,近身世尊。
麵前拂來清風,一枚蒲團落在菩提子側前方,乃是世尊的近身之位。
菩提子眉眼微動,欠身道:“請師叔就座。”
慧可應聲,躬身上前,坐於世尊近側。
菩提子手持《佛門傳記》,右手執筆,朝世尊點頭。
“謹聽世尊生平。”
菩提佛道:“那就從最開始講起吧。”
菩提佛提筆書寫,不漏一字半句。
“本座是樵夫之子。生育不久,母親感染風寒去世。家中無人看顧嬰孩,父親便把本座放在背筐,晨起趕集販賣木柴,傍晚上山砍柴,每天往返,日日不斷。”
“那時的鎮子屬於佛門麾下,每家每戶誦經禱告,人們出口便是佛語。本座耳濡目染,早知佛法無邊。”
“一日,父親送柴與寺廟,住持正在廣場考驗諸位僧人,問了一句佛理,無人能解。恰在父親背筐的本座,解了出來。由是,住持允我入寺,做了個小沙彌,得以日食兩餐。那時,本座五歲。”
“父親無需照看我,負擔減輕許多,然天有不測風雲,某日父親不慎墜崖,尋到的時候,一身薄皮幹肉盡被豺虎吞了。”
“從此,本座斷絕塵緣,徹底皈依佛門。住持念我悟性絕佳,不是池中之物,他日必有造化,不便收為徒弟,推薦本座去佛門主寺。”
“升入主寺的名額何其稀少,各地分寺孜孜以求,百萬僧眾躍躍欲試,測心性、試悟性、考佛理……經過輪輪篩選,趟過重重難關,每年僅有一人,無數僧人年年申請,求到年逾古稀都未能進主寺。本座第一次叩門,過了。”
“那年,世尊才十五。”
慧可彎唇笑道,與有榮焉。
他永遠忘不了那日的轟動,滿宗的僧徒出門看望,到底是怎樣的少年郎,才能有那般天資,在十五歲升入主寺。
心覺不忿的僧人不是沒有,用佛理考,甘拜下風,以悟性比,心悅誠服。由此以後,佛門上下都覺得此子前途無量,將來必能成佛做祖。
那時的慧可不過是戒律院的小小弟子,平平庸庸。世尊的修為輩分雖不及他,卻是他不得不仰望的存在。
菩提佛又緩緩道。
“兩年後,佛門首座燃燈佛決定傳承衣缽,尋找傳授下一位證道成佛的僧人。‘菩提’,意為大徹大悟,明心見性。燃燈佛先定‘菩提’法號,再擇弟子。”
“天下僧人趨之若鶩,無論主寺分寺,擠破腦袋,望穿秋水,都在這場競選。”
“第一輪佛理自不必說,佛門無盡經藏,篩掉大半弟子。第二輪考驗心性,第三輪考驗悟性,第四輪辯經……總共八十一關,曆經整整一年,留下的隻有兩人,本座以及當時最得人心的高僧妙塵。”
“本座和他不分高下,最後由燃燈佛親自出題考核,誰得悟得佛理,誰就能拜入座下,得菩提法號。”
菩提佛頓住,啟唇想要繼續,好似枯涸般擠不出一個字,闔眼細想,往事幕幕翻湧腦海。
一連數日,徹夜未眠,他在藏經閣翻閱燃燈佛傳經的記錄,希冀從中找出考題的線索。
妙法在大殿悟禪,合眼數日,想要**清心思。
妙法與他的心性悟性不相上下,若是輸給妙法,他隻能心服口服。
考核那日是個風和日麗的晴天,碧空如洗,萬裏無雲。
主寺僧人悉數到場,旁觀者甚眾,分寺僧人、在家居士,萬頭攢動。
燃燈佛要求他們作上一首偈頌,以“菩提”為題,誰能悟得佛法大意,誰便能傳承燃燈佛的衣缽,得授菩提法號。
廣場的僧人低頭深思,妙法也是。
他的心上起了一陣波瀾,腦海翻上一層感悟,脫口而出。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僧人驚呼出聲,細想佛理,讚歎不已。妙法搖頭歎氣,自愧不如。
燃燈佛微眯眼睛,麵容欣慰,招手喚他上前。
佛門上下的眼神無不投來,火熱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燃燈佛要收徒了。
他按捺心中的起伏,緩步上前,跪下俯身,把脖頸、頭顱交到燃燈佛手下。
這時,異變突起。
改變他一生的人物出現,把他從既定的人生軌道打去岔路。
後來的無數歲月直至半截入土,他都在尋覓當時被奪走的缺失的東西。
“慢著,在下還沒作。”
銀杏樹翻下一少年,約莫十五六歲,朱顏綠鬢,錦衣玉帶。
少年幾步跳過滿地僧人,走到燃燈佛身前,張口吟詩。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靜了許久,僧人們才醒悟過來,讚不絕口。連妙塵也唉聲歎氣,修佛多年,悟性竟不如塵世稚子。
伏跪在地的他感覺到燃燈佛有些猶豫,而後少年上前一步,那溫暖的佛手離開他,移到少年頭上。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心即佛性。汝心性明澈,他日必將成就佛果,可願皈依佛門,拜入本座……”
後麵的話,他已經聽不進去了。
那首菩提詩踩著他的詩,那個少年踩著他的頭,奪走本該屬於他的法號,他的榮譽,他的師父!
就算他心性不如少年又如何?沒有他的詩做底,這小兒作得出菩提詩。遣詞造句,詩意首尾,哪個不是拿他做鋪墊?
再者,這小兒根本不是佛門中人,沒受過一點佛理,不在候選之內。
整整一年的篩選,八十一輪關卡,好似成了個笑話!
他跪在地上,滿心滿胸皆是不甘不忿,卻不敢表現分毫,連雙掌十指都要大大攤開,以示恭敬。
燃燈佛感慨後繼有人,少年驕傲欣喜,佛門上下都在恭賀燃燈佛喜得徒弟。
隻有他好像是個外人!
直至一戒律院弟子開口道破歡喜的情緒,“於理不合!”
全場安靜,一雙雙疑惑的目光望了過來。那弟子頂著沉悶的氛圍,堅持說出自己的觀點。
“世尊這樣做,對飲光和妙法不公平,對佛門上下所有參加的弟子都不公平。”
不少僧人暗暗點頭。
燃燈佛舍不得天生佛性的少年,又要顧全大局,不得不再收一名徒弟,取法號為迦葉。
過了百萬年,迦葉依然清晰記得那日的情景,每一陣冷暖切換的風、每一片變幻莫測的雲、少年越過他的每一輕巧步伐、以及燃燈佛在他身上停留的短短一瞬。
思及此,他不禁笑了出來。
“本座俗名飲光,音譯迦葉。師父……燃燈佛連法號都不肯為本座深想!”
斷斷續續的笑音在大雄殿激**不去。
菩提子執筆的指尖捏緊了些,沒想到世尊還有這樣的過往,還有這樣被七情六欲影響的一麵。
一時之間,不知如何下筆。
慧可沒想到世尊還記得他的話,不落一個字,連說話的他都記不起全部。
那時他不過是個戒律院的普通弟子,不過是秉持佛門戒律撥亂反正,不認識飲光,也沒有聲援飲光的心思。
後來,平平無奇的他被提拔為戒律院掌教弟子,特例調到迦葉佛座下侍奉。很多次心境難堪、修為不破、即將殞落的關頭,都被迦葉佛的開導救了回來。
歲月匆匆,那些比他能力強的師兄們沒他走得遠,比他實力高的師叔師祖們都坐化了。他這名平平無奇的小弟子,竟然陪侍迦葉佛,一直活到最後。
一切造化,都因當年的那句“於理不合”。
那句話,讓迦葉佛記了一生,把慧可保到現在。
上首遞來一道目光,催促菩提子書寫。
翻過一頁,菩提佛繼續講述。
“拜入燃燈佛座下,那小兒菩提為長,本座次之。”
“菩提終年玩樂,遊**市井,混跡塵世。本座誦經不輟,閉關悟道,教授弟子,從不鬆懈。”
“饒是如此,師父掛在嘴邊的仍是菩提,菩提,菩提!本座有時忍不住想,若沒有那少年,師父念的會不會是迦葉?菩提本該是本座!”
菩提佛長長歎了口氣,平緩心緒。
“本座先證道成佛,過去千年,菩提方才成佛。次序,依是本座居下。佛門雕像,先是菩提佛,才是迦葉佛。”
早在成就佛果前,迦葉開壇講經、教化弟子的同時,接手戒律院,開始處理日常事務。
燃燈佛坐鎮佛門,卻不經手雜務,一切事項,全部交給弟子。於是,權力下移,組織混亂。
尤其是基層魚龍混雜,不少邪修剃度皈依,借此得到佛門庇護。甚至有不通佛理、不識大字的乞丐流氓,倚佛穿衣、賴佛吃飯,做些混賬勾當。
分寺結黨營私,依托組織架構的混亂,主寺對此一無所知。
更可惡的是各地宗門世家,假借建立寺廟的名頭,向百姓橫征暴斂,中飽私囊,倒把髒水反潑給佛門。
民心亦是如此,兩極分化,拜的拜,恨的恨,通曉佛理的少。
迦葉佛執掌戒律院,第一件事便是整頓全院,建構行之有效的組織,上令下行。
編寫清規戒條,要求弟子規範遵守。執行考核製度,沒能通過的弟子,清理出去,以此把假和尚掃地出門。
在佛門的統領下主持建造分寺,由主寺派出住持方丈,脫離地方宗門世家的掌控,盡可能發揮影響力。
由分寺傳播佛法,安撫百姓,收回民心。
菩提子一一寫下,平靜許多,這才是他熟悉的菩提佛。這般經天緯地的菩提佛,才是不周淨土熟悉的世尊。
“本座振興佛門的時候,燃燈佛在閉關。”菩提佛笑了笑,“師父總是閉關,不閉關便是菩提回來了。”
“菩提生性浪**,不喜羈勒。跳脫生死,卻數次重入輪回,遊樂人間。一走,就是數百年。”
“縱然本座為佛門鞠躬盡瘁,為信徒殫誠畢慮,他們說起本座,永遠是迦葉尊者。”
“高高在上遠離塵世的燃燈佛是世尊,遊山玩水逍遙自得的菩提是佛尊。本座早證佛果,卻被稱為尊者!和護法朱槿、金翅大鵬雕一樣的尊者!”
“朱槿尊者居於佛門以外,想見燃燈佛,隨手化朵金蓮,即可傳音問候。菩提直接推門而入,打聲招呼 ,便可取走燃燈佛的坐騎。”
“而本座……本座有公事請教,須得傳報才可靠近大門。公務請命,師父總是準的。不過十次,有九次不得見。抱著準可,悻悻而歸。”
說到這兒,菩提佛大笑出聲。
“堂堂燃燈佛,赫赫世尊,除卻佛性一麵,還有如此人性的一麵,想必芸芸眾生都不敢信吧。”
“可惜人性的一麵,不肯舍給本座一分一毫!”
笑聲漸漸止住,僅在蒼老的臉龐留下哀戚的笑意。
“縱使這樣,本座依然恪盡職守,不曾僭越分毫,直至那年坐夏……”
坐夏期間,僧人們打坐靜修,念經參禪,領悟佛法,叩問天道。整整一年,安居不出。
四佛二尊者悉數出席,主寺弟子盡數到場,各地分寺住持和核心弟子千裏迢迢趕來。
作為佛門最大的盛會,眾僧和百姓往往隻看見它的重要,忽視舉辦協調的難度。
戒律院須得早早定下方案,聯係外出雲遊的主寺弟子,詢問能夠前往的分寺弟子。列出名單,遞交上去,哪些人臨時無法出席,又得改。
座席位子又得規劃,哪些弟子居前,哪些弟子排後。得留出一條道兒,若有弟子臨時有事,從此離開不會打擾他人。
長達一年,倘若分寺有事,由誰做主。世家宗門有難,尋誰幫忙,都得在坐夏前安排妥當。
“他們隻知穿戴齊整,高坐上位,哪知本座的辛勞。”
“魔氣的凶耗傳來,弟子們一一出走。金翅鳥終究是畜類,心裏隻有獸族海族,投身佛門但求庇護。莽山告急,佛門不出手,轉頭便走了。”
“朱槿尊者掛念故土,追根刨底質問燃燈佛,兩人離開解釋。”
“菩提離座,跪在世尊的蓮花座前,露出一副大徹大悟、了解世尊的模樣。屍棄佛動手的時候,本座反應過來了,本座能夠出手阻止。”
菩提佛說到這兒,頓了頓,“可是本座沒有。”
菩提子驚愕抬首,筆尖凝住,在紙上暈透深深的墨跡。
慧可微微睜大眼睛,似乎也沒想到這點。
“菩提跪在那兒,本座忽然想起當年偈頌,那時本座也是那麽跪著,四方僧眾,無一人聲援本座。此時,本座為何要幫菩提?憑什麽天下好事都是他占盡!”
“所以,本座就那麽坐著,眼睜睜看著佛力貫穿菩提的眉心。”
菩提佛移眼下看菩提子,“為何停筆?”
菩提子回道:“徒兒不知如何書寫。”
“照實寫便是,本座說得出,便是過了那道坎兒。”
菩提子應諾。
“最喜歡的徒弟死了,凶手反投魔氣,燃燈佛當即宣布抵抗魔氣,甚至把尊天敬道劃出教規。”
“燃燈佛坐鎮佛門,本座和朱槿尊者奔赴前線。那是本座第一次入世,眾生相,世態炎涼,都瞧了個遍。”
“那些百姓毫無慧根,不通佛理,念佛拜佛隻為抵製魔氣。把佛門僧眾推上前線,贏了便道慈悲為懷,輸了就罵歪嘴和尚。”
“抗魔聯盟的指揮使更是,隻把吾等當作物什,用完便扔。本座親赴前線,九死一生,始終得不到宗門世家的一點尊重。”
“僅僅因為佛門沒在第一時間出麵抗魔,那些愚民就背棄佛門,轉而把申屠世家當作英雄。可笑至極,都忘了世家宗門的壓迫嗎?佛門可從沒虧待過百姓!”
“佛門弟子被棄如敝屣,還要拯救庇護那些不知感恩的愚民,本座深覺不值!”
慧可神色平淡,不住點頭。一同經曆那段黑暗的歲月,他認同世尊的觀點。
菩提子越寫越心驚,甚至不敢抬頭去瞧世尊。
“不周山之戰,金鵬尊者自爆,屍棄佛歸天。師父決定獻祭一身佛力,**清天魔。臨死之前,托付三件事。”
“第一是菩提,當然又是他,還能有誰?那時,本座已經繼承菩提的法號,師父仍不願喊本座菩提,他心裏的菩提永遠隻有那人!”
“師父深深凝視本座,意味不明地歎了聲氣。他什麽都沒說,可本座如何不知他的心思。留到最後的竟是本座,竟是他最不看好的弟子,師父定然在想,死在坐夏的若是本座該多好。倘若菩提在那兒,師父絕不會歎那一聲氣!”
“公事了結,褪去佛尊的一麵,師父終於當眾顯露人性的那麵,對朱槿,僅對朱槿!他甚至想不起還有一個徒弟在場!或許他眼裏根本沒本座。”
“菩提放浪形骸,外出少歸。朱槿隻知飲酒,恣情縱欲。唯有本座陪伴師尊座下,不離不棄。始終視佛門為第一要務,苦心竭力,勞而不怨。”
“本座自忖仁至義盡,竟不得師尊一眼。世間不公,莫此為甚!”
菩提子斜眼偷瞥,但見上座的身軀微微顫抖,一根一根白須好似緊繃聳起。
“取回菩提的舍利投入戰場、送還金鵬尊者的屍體、聯合眾生抵抗天魔,師父遺言交代的三件事,本座一件也沒做,反其道而行之。”
白須鬆了,鋪在地麵,菩提佛忽地笑了出來。
“哈,也不知遊**在天地間的師父瞧見了,作何感想?後悔當初不該歎氣?抑或悔恨收我為徒?”
菩提子緊緊捏住典籍,柔軟細膩的紙麵仿佛變成粗糙堅硬的木板,極難書寫,一個字一個字,一筆一畫。
全副身心撲在字跡,不敢深思含義。
“不周山之戰一過,本座便收兵回門,休養生息。正如本座預料的那般,沒了佛門弟子,抗魔聯盟毫無用處!前線持續崩潰,修士不斷慘死,宗門世家才意識到佛門的重要性,那些愚民才明白僧人的大恩大德。”
“申屠家主親自上門,懇求本座出手。愚夫俗子三跪九叩,乞求本座慈悲為懷。佛門慈悲的時候,他們怎不是這般嘴臉!”
“非佛法信徒,非佛門僧眾,便是外道。非我信眾,與本座何幹?拜入佛門,本座便庇佑你們。”
“普渡眾生?”菩提佛嗤笑出聲,“那是舊佛門的教旨。燃燈佛一死,便是菩提佛的新佛門。”
“世間的苦難,異教徒的生死,置之度外。從此以後,佛門隻渡善男信女。”
啪地一聲,筆尖癱軟,在紙上印下深重的墨跡。
菩提子不敢記了。
菩提佛的話還沒有完。
“又是幾十萬年蹉跎歲月,生靈再也擋不住天魔。當然擋不住,它們得天道庇佑,這是天譴!”
“心高氣傲的朱槿終於低下頭顱,還有世家宗門,獸海兩族。她們求上門來,想要同本座攜手劃開洞天,拖一段時間,掙一線生機。拖時間沒錯,掙生機?大話罷了,誰都知道,一旦躲入洞天,再也沒有同天魔對抗的資本。”
“那時,本座忽然想起師父的遺言。他說,‘佛門已失立派根基,今日一過,再無號令眾生的權威,大勢走向不可預測’。師父的話對了,不周山之戰過後,佛門確是如此。”
“然而,本座發現一個重振佛門的機會。”
菩提子腦海蹦出可怕的想法,心裏翻江倒海,猛地抬頭,不可置信望向上座。
菩提佛神色自若,遣詞用句、語氣輕重卻分毫不掩飾內心想法。
“佛門弟子,善男信女,凡有向佛之心,男女老少、不分仙凡,哪怕殘疾無法自理,盡在本座庇護之下,這便是不周淨土。”
“什麽無法號令眾生,什麽大勢不可預測,本座偏要一反其道。師父說本座無能,世人笑本座覆滅佛門,本座偏不如他們的願!”
“若世間眾生不再尊佛,那就推倒重來,新建一個人人信佛的世界。”
菩提子的心徹底跌落深淵。
不周界的緣起,並非佛門的普渡眾生,也不是世尊的大慈大悲,而是菩提佛的一己之欲。
為了向已死之人證明自己,為了彌補少時的遺憾……
砰,典籍墜落在地。
菩提子無力放下右手,墨筆掉落的前一刻,被慧可搶先奪過。
慧可撿拾典籍,翻到最新一頁,繼續書寫。
“不周淨土三千世界,兆億生靈,其他洞天全部加起來,也沒有不周界多。”
“當年那些洞天隻護血脈旁係,多帶大能修士,以提高自身的實力。世尊帶了最多的凡人,手粗縛雞之力的老幼,無法自理的殘疾病患,凡信佛門,世尊都不曾落下。”
“至於那些外道異教徒,修為如何高深莫測,實力怎麽登峰造極,他們千磕萬叩,世尊也不納一人。不周淨土,隻容佛門信徒。”
“私心又如何?世尊還是庇護眾生,不曾對不起信眾。以半截身軀,半生佛力,護了他們幾十萬年。”
“對於不周界的生靈,世尊從不有愧。”
菩提佛劇烈咳嗽,瘦弱的身子搖搖欲墜。
菩提子急忙上前攙扶,幹癟萎縮的上肢不足一握。幫忙穩住身體,菩提子就要退下,被菩提佛拉住。
清風微起,撩開菩提佛的衣角,僧袍貼著趺坐的雙腿,顯露骨頭的形狀,下半身早無血肉。
半截身子,半生佛力,構築不周淨土的三千世界,化作佛門信眾的庇護屏障。
滄桑渾濁的眸子從上望來,虛浮的氣息就要耳畔,“聽完本座一生,你如何想?”
在菩提子看來,世尊終其一生都在尋覓少時缺失的東西——認可
自始至終,迦葉操勞半生,為佛門嘔心瀝血,也不曾得到燃燈佛的認可。師尊死後,迦葉佛違背燃燈佛的遺願,不顧一切對著幹。
而燃燈佛覺得已成定局的世態,迦葉佛硬要扳倒重來。
從迦葉佛執掌佛門起,僧眾的尊崇,信徒的敬仰,便是迦葉夢寐以求的認可。
菩提子搖搖頭,欲要開口又歎氣,誠實道:“弟子無法評價。”
理智上,他並不認同世尊的做法。作為不周淨土的生靈,被世尊庇護無數輪回,他沒有立場指責。
大難當頭,若是尋常宗門,首座可以視若無睹、袖手旁觀。可那是佛門,他是世尊!
“本座知你不認同,可本座不覺有錯。不渡蒼生,隻渡信徒,便是本座的佛門。”
菩提佛咳嗽得半身顫抖,滿是皺紋的手將將撫上嘴唇,腦袋一墜,鮮血噴了滿身,白須盡紅。
慧可疾步上前,跪在菩提佛麵前,懇求道:“請世尊拿去貧僧的佛力!貧僧修行百萬年,雖抵不上世尊,卻能讓世尊多活些日子。”
菩提佛推開慧可的手,搖頭拒絕。
慧可退後一步,撩開衣袍,伏地磕頭。
“那請世尊重入輪回,貧僧願意始終陪伴世尊左右。”
“嗬。”
菩提佛緩緩笑出聲,“不必,本座心願已了,不枉此生。”
慧可抬首,世尊心滿意足的笑容映入眼簾。
漫漫一生,慧可都從沒見世尊這般安寧祥和。
也是,世尊畢生所求,唯獨認可。
不認可世尊的人,都被拋在洞天之外的魔域。認可世尊的人,都在世尊的庇護之下。就像慧可,因當年的一句話,安然活到現在。
如今的不周淨土,三千世界,兆億生靈,無不視世尊為救世主,無不對其頂禮膜拜。
世尊的夙願,確實了了。此生足矣,死亦無憾。
就在這個時候,嘉音寺外響起轟鳴。
一聲聲喧鬧傳過三道門,透入大殿。
派駐卦辭界的佛修回來了。
慧可收到傳訊,心覺不妙,通過玉牌質問。
【為何不經上報私自歸界?】
寺外傳回訊息。
【弟子們遭到圍攻,對方是萬界聯盟,須跋尊者還未歸來。】
一連串難以置信的情報,把慧可震驚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