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期的陀思, 在與我相處時, 要麽總是低頭沉思,醞釀一個又一個的連環陰謀, 要麽頑皮的要命, 看我氣急敗壞的樣子才知道稍微收斂一下。

但這副虔誠地為“我”祈禱的陀思,我沒有看過。

鍋子裏的粥已經煮得溢出來了, 他優美動人的禱告詞還沒有念完。

我很想伸手替他去打開鍋,但這麽一來,必然會引起他的懷疑。

很奇怪。

他們看不到我, 我很確定, 但是我卻能觸碰到這裏的所有實體呢?這不符合設定啊。

鍋子裏的粥大量溢出, 陀思才從禱告詞裏回過神來,他說了一聲“糟了”, 然後直接用手去掀滾燙的鍋蓋。

這個笨蛋, 也不知道拿塊濕抹布!

哐當。

鍋蓋掉在了灶台上。

他的手指被燙的通紅,但他竟然沒有第一時間用冷水衝淋手指,而是將手指放進了嘴裏, 吮了吮。

我在旁邊看得直搖頭, 這也太缺乏生活常識了。

鍋子裏的熱氣散去, 白粥在鍋裏不斷翻滾著, 滿屋子都是焦味。毫無疑問, 這鍋粥糊了。

陀思關了火, 凝視著自己失敗的作品, 沉思片刻後自語道:“這種東西, 拿去給源醬喝的話,作為病人也太可憐了。”

我心想,這小子居然還挺有良心。

“不能浪費糧食,那就留給伊萬喝吧。”

“……”伊萬就不是人嗎?

陀思並沒有氣餒,又拿了一個鍋子,開始煮另一鍋粥。

老式的鍋子,很容易糊鍋,加上他根本沒用勺子不停地攪拌,這次粥沒溢出來,但又煮糊了。

我默默地看著。這個年紀的陀思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是他最好的年華了。

大好年華,不去工作,整天搞事。

他凝視著不斷失敗的煮鍋,紫紅色的眼眸裏波瀾不驚,這種極致的安靜,像是大雪悄無聲息的覆蓋了整個荒野。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打了個噴嚏,才驚覺窗戶的一角沒關上。

他走過去,關上了窗戶,忽而又伸出纖瘦的手指,在起了霧氣的窗戶玻璃上,塗了一隻貓爪。

是一隻很俏皮的貓爪。

“煮粥原來這麽辛苦啊。”他輕聲歎氣。

但並沒有放棄,他又繼續煮下一鍋。

樓上的少女源清溪因為感冒而蒙頭大睡,她如果醒來,看到了這樣的場景,大概也會被感動吧。

其實陀思根本沒必要執意煮出完美的粥,因為這時候的源清溪,就算是糊掉的粥,也會毫不猶豫地全部喝光。

畢竟現在的她,需要的東西真是太簡單了。

一點稍縱即逝的關心,一份微不足道的禮物,都能令她欣喜若狂。

我不敢坐下,不敢翹腿,不敢有任何動作,生怕弄出任何不合時宜的動靜來,會引起陀思的疑心。

我看著他學會了用勺子不停地攪拌粥,總算煮出了一鍋沒糊的粥。

他用小碗盛好,撒上些許葡萄幹,然後端出了廚房。

他往二樓走去,步伐輕盈,小心翼翼,像是端著累世的珍寶,嘴角始終帶著溫柔的笑意。

他敲了敲門,裏麵沒人應聲。

他又耐心地敲了敲,才從裏麵傳來了“我”的聲音。

“不管你有什麽事,別來打擾我睡覺,真是的,平安夜都讓人不得清靜!”

聲音既無奈又疲憊,帶著因感冒而變得濃重的鼻音。

陀思在門外站了很久,才移開步伐。

他轉身的背影,像是落寞成了一個尾音的音符。

那碗粥被他放在了台階上,注定無人問津。

他走下樓梯,走出客廳,走到了門口那棵裝飾得十分喜慶的小雪鬆下。

這是我在平安夜之前辛苦裝飾好的聖誕樹,但伊萬他們沒人把它當一回事。我號召他們一起來寫聖誕節的願望,也沒有人理睬我。

……我始終和他們格格不入。

但在這時,我卻看到陀思從彩帶上翻出了心願簽。

不止一張。

我湊近他,看到心願簽上寫著不同於我的字跡。

【願世界和平,充滿幸福。】

——這是陀思的願望。

【願主人身體健康,實現理想。】

——這是伊萬的願望。

【俄羅斯的冬天太長也太冷了,真希望看到像家鄉春日櫻花盛開的場景,哪怕一晚上也好QAQ】

——這是我寫的心願簽。

陀思撕下了它,折疊好,放進了胸前的口袋裏。他抬頭看向二樓的窗戶,那是我的臥室。

臥室的窗戶緊閉,窗簾也拉上了,我知道這一個晚上那扇窗戶都不會打開的——因為我醒來時,就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源醬,”陀思對著漫天大雪,輕聲說道,“你很想念故鄉吧。”

……廢話。我心說,誰會不想念故鄉呢?

他靜默了片刻,又朝著小河邊的樹林走去,我不能再跟過去了,否則會在雪地裏留下腳印。

“主人,這麽冷的天外出會感冒的。”伊萬撐著傘追了出來,無論何時,他都對陀思忠心耿耿。

陀思沒有停下腳步,依然繼續行走,隻有他溫柔的聲音飄了過來。

“沒關係。”

我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麽,隻能坐在普希金的旁邊,看他用一個老舊的手機玩著俄羅斯方塊。

這時候的手機應用還不發達,還沒有開發出那麽多的APP,聊天方式止步於電話和電子郵件。

所以我和幸村他們的聯係方式才會那麽輕易就被陀思切斷——這個陰險的混蛋!

俄羅斯方塊這種古早的遊戲對我實在沒有吸引力,我看到普希金死了N局後,覺得寡然無味,回了屋子裏。

我去了樓上的臥室,門沒鎖,我推開後,看到了熟睡中的……自己。

她縮成一團,因為鼻塞,張口困難地呼吸著。

整個臥室裏靜悄悄的,隻能聽到她的呼吸聲,還有斷斷續續的夢囈。

陀思的那碗粥還放在樓梯的台階上,我端了過來,想拿給她喝,但恐怕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粥已經涼了,味道很奇怪,白粥清甜,偏偏要放膩的要命的葡萄幹,細細咀嚼,裏麵竟然還有巴旦木的果仁,雖然不算黑暗料理,但也跟美味兩字無緣。

等我回過神來時,整碗粥已經被我喝完了。

這是陀思煮失敗了好幾鍋粥後,是難得的成品,還是不要太苛責。

“真是會玩啊。”我走到樓下時,看到普希金抿了一口酒,嘀咕了一句,“費奧多爾還挺騷。”

這是什麽評價?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隻一眼,就怔住了。

不遠處那一片被皚皚白雪覆蓋的樹林,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粉色的櫻花瓣覆蓋。

像是下了一場櫻花雨,將冬日裏的白雪全部取代。

恍惚間,我仿佛看到了春日裏櫻花盛開的場景。

從神奈川的學校,到那些街道,再到鐮倉波瀾壯闊的大海。

漸漸變化的環境和慢慢延伸的時光中,我看到了季節逆轉的神奇現象。

這個冬日,我許下了不切實際用以敷衍聖誕節的願望,想要看到最美季節的故鄉。

有一個少年默不作聲地替我實現了。

……

“費奧多爾又找到了什麽奇怪的異能力啊,不過看上去沒什麽用啊。”

普希金對櫻花不感興趣,他隻是覺得好奇,好奇陀思為什麽會突然蘇醒了他的“少女心”。

陀思和伊萬回來時,兩人身上都裹上了一層白雪。伊萬找來了毛巾給陀思擦臉,我看到陀思長長的睫毛上都掛著雪花。

他眨了眨眼睛,視線落在了通向二樓的樓梯上。

伊萬開口說道:“我去叫她醒來。”

“不必。”陀思輕輕搖了搖頭,“讓源醬好好休息吧,一直以來,都是她在照顧我們。”

“可是——”伊萬欲言又止,最終吞下了所有的話。

陀思眼睫毛上的雪花慢慢融化成了水,流進眼睛裏,他的眼神也蓄上了一層朦朧的柔軟。

我轉過了身,看著窗外的櫻花雨,靜靜地等待著。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了陀思的輕笑聲。

我知道他看到了我留下的空碗,以及那一張紙條。

【粥很好喝。故鄉的櫻花也很美。謝啦。】

他認識我的字跡,他一定會以為樓上的人已經醒來過了,喝完了他煮的粥,看到了窗外的櫻花雨。

——如此,就好。

盡管他這個深夜就會發燒,就會感冒,但他的心意,我已經假裝傳達到了。

窗外的場景突然變了,我看到了橫濱標誌性的港灣大橋。

從多年前俄羅斯的荒野,轉瞬間就轉移到了日本的一家咖啡店。

“費奧多爾先生,很久不見,但是很抱歉,我其實不是很想見到你。”

我竟然聽到了亂步的聲音!

在我的右前方,那張咖啡桌上,坐著的兩人正是亂步和陀思。

“我也一樣。”陀思淡聲說道,他正用勺子攪拌著一杯熱牛奶。

亂步點的是一杯冰可樂。

他們的桌上,還放了一瓶斯托利伏特加。

這個場景,我推算了一下,是我和陀思在日本見麵後的時間。沒想到他們兩人單獨見過麵。

亂步搖了搖酒瓶,輕聲笑道:“費奧多爾先生,你真是一個有意思的人,福音書中記載,神的事跡有一條就是在婚宴上將普通的水變成美酒。你既然自詡是神的侍者,為什麽要把一瓶美酒變成水呢?我妻子可是付過錢的。”

陀思啜了一口牛奶:“這不是說明你們沒有得到神的祝福嗎?”

亂步睜開了碧綠的眼眸:“這樣的話,請你最好不要說。”

“哦?”

“我知道你想做什麽,但有本偵探在,絕對不會讓你得逞的!”

陀思放下杯子,認真地說道:“江戶川君,我隻是想要創造一個充滿幸福的世界而已。我想要源醬從痛苦中得到解脫。”

……

“源醬。”

空無一人的屋子裏,隻剩下了我和……站在我麵前的陀思。

我又回到了最初的房間裏。

我伸出手,想要扯一下他的頭發辨別虛實,卻直接穿透了。

“我並非本人,”陀思解釋道,“我隻是他留在這裏的意識。”

“我知道,因為他已經死了,不過你們的糟糕程度大概是一樣的。”陀思的意識不會比本人好糊弄,沒準還因為他的死亡而變成了一種怨念,“陀思,告訴我,書在哪裏?”

“要找到書,首先要離開這個房間。”陀思臉上露出了陰險了笑容,“但是憑源醬的頭腦,是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贏過我的吧。”

“你——”

陀思說得沒錯,要和他比腦力,我就是再活一百年,也比不過他。我唯一在他之上的就是武力。

“這裏所有的東西都是虛擬的,我無法觸摸你,”陀思伸手,做了一個撫摸我頭發的動作,如他所說,我什麽感覺也沒有,“你也無法對我使用你的能力呢,源醬。”

原本平整的牆麵也完全扭曲了,像是無盡的黑洞。我嚐試著觸摸和分解,它們卻始終離我有一截距離。

“牆壁也是虛擬的。”陀思在我看我折騰了好幾遍後,好心地提醒道,“在這個房間裏,隻有源醬你是真實存在的。”

“……真是卑鄙。”

對我的評價,陀思繼續保持微笑:“你盡管奔跑,這裏是一個圓,你會回到原點。”

我不信他的話,在試了不下百遍後,終於累得滿頭大汗。

陀思仍然站在原地,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源醬,你不可能贏過我。”

我沒吭聲,也漸漸地平靜下來了,開始回憶著來到這裏遇到的一切。

有三扇門,分別對應【白癡】、【窮人】和【賭徒】。

我選擇的門,是用俄語標注的【賭徒】,這是為我準備的。

賭徒總是離不開一個賭,否則門牌上的字將失去意義。

可是陀思的意識並沒有跟我提到這一點,陀思本人究竟是想跟我賭什麽呢?

賭我能不能從這裏出去嗎?

客觀的看,我毫無優勢。

沒有太宰和中也那麽好的頭腦,我的異能力隻能對付實體,而這裏,隻有我本人是實體。

……隻有我本人是實體?

隻有我本人是實體,那也足夠了吧。

“呐,陀思,這裏是你的記憶吧?”我站起身來,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我想也是。否則我也不會看到那麽多關於你的記憶。”頓了頓,我又說,“而且是我本人並不知道的事情。”

陀思點頭承認:“是,你走入的房間,的確是我的記憶。”

“這些記憶,可能是你編造的,也可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關於這一點,我無從考證,你也不用為自己辯解。”我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畢竟你騙我太多次了。”

他垂眸不語。

“但是你為什麽非要給我看煮粥那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呢?而且我發現最特別的一點,”

我將手伸進了口袋裏,握住了藏在那裏的槍,“雖然普希金和伊萬他們看不到我,但是我能觸碰到那裏所有的東西,所以陀思,你其實是全程都能看到我的吧。”

陀思嗤笑一聲,目光中流露出讚許:“源醬,你比以前聰明了,竟然能猜到這一步。”

“你就是算準了我會自己喝完粥,留下字條,對不對?歸根結底,你隻是想要彌補當年的遺憾而已。”

我緩緩掏出了槍,這是中原中也在我和亂步結婚時送給我的,用於防身的槍。

我一直帶在身上。

我將槍口對準了陀思,他摸了摸自己的帽子,淡定地說:“源醬,無論你對我開槍多少次,都是沒用的。因為我隻是他的意識,不是真實的人。”

“我知道。”我看了他一眼,又盯向了他身後扭曲的黑色牆壁,“這裏所有的東西,都是虛擬的,我碰不到它們,射擊也是無效的。”

“你明白就好。”

“況且,我的槍裏隻剩下一發子彈了。”我眨了眨眼睛,叫出了那個久違的稱呼,“費佳。”

他先是微怔,隨即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真難得還能聽你叫出這個名字。”

“是啊,好久都沒叫了,其實我挺喜歡這個名字的。”我轉了轉手裏的槍,“費佳,放我出去吧。”

他依然是搖頭:“抱歉,我並非本人,我隻是他的意識。”

“唉。”我輕聲歎了一口氣,“那些小事都記得很清楚,留下的遺憾也在拚命彌補,是不是在你心裏,是舍不得我的呢?……真是讓人苦惱啊,這裏所有的東西都是虛擬的,我的異能力根本派不上用場啊。但是,”我話鋒一轉,說道,“隻要你在意我,我就算還有一點可以跟你打賭的資本。”

這一點資本,是我全部的籌碼。

“費佳,我再說最後一遍,放我出去。”我終於舉起了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否則我就死在這裏。”

……他也曾這樣威脅過我。

我扣下了扳機。

……他也曾這樣扣下了扳機。

“砰——”

槍響的聲音穿透了整個漆黑的空間,時光被無限拉長。

在這一刻,我覺得我已經從跟他決裂時麵目可憎的瘋子,逐漸變回了最初的、性格開朗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