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找到爸爸, 準確的說, 是沒找到津先生。
一天之前, 果戈裏被偵探社和與謝野晶子救下了,治好傷後交給了異能科的阪口安吾。我是看著他被銬上手銬抓走的,為了防止他半路用異能逃脫,太宰治被福澤諭吉指派護送, 直到果戈裏被送進原來的監獄。
太宰治在臨走以前,給我指了路, 去找津先生。
津先生之前對書也是虎視眈眈, 甚至引誘太宰治, 提及複活織田作之助一事。去找他, 也許連書的最後一頁也會被他搶走,要是他再用爸爸的性命來威脅我,那我真的就沒有辦法了。
我把這些事從頭到尾都對福澤諭吉坦白了。
他是亂步最信任和尊敬的人,也是我很尊敬的長輩。
“福澤先生, 沒有完整的一本書,隻有區區一頁,很難寫出足夠覆蓋整個現實世界邏輯的內容, 我需要他的幫助。”我放下手裏的茶杯, 看著裏麵立起的茶葉梗,“但他很有可能會……搶走書。”
福澤諭吉聽完我的話,沉默了很久。
我的茶杯裏立起了兩根茶葉梗, 這是極好的兆頭, 多多少少在未知的事情發生前, 給了我一點心理上的安慰。
沒問題的,一定沒有問題的,我對自己說。
“清溪,你先不要急。”福澤諭吉終於開口說話了,他的聲音很穩,一如在幫我勸說亂步離婚時的淡定和從容,“那位先生,目的或許並不是書,他實在沒必要蟄伏這麽多年。”
“他也有想要複活的友人。”
“但他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不是嗎?”福澤諭吉反問道。
津先生是在另一個時空自殺成功後,被爸爸偶然間撿到的。嚴格意義上來說,隻是一縷幽魂。
太宰治雖然整天嚷嚷著要自殺要殉情,也每天不是在跳河就是在上吊,但一直都是在玩,也沒有真的去死,否則隨便買瓶百草枯,找個遠離與謝野晶子的地方喝幾口,再命硬也會死了。
和他不同,津先生卻是真的死了。
據說還是最決絕的跳樓自殺。跳河和跳海,臥軌以及服用安眠藥,這些自殺的方式,瀕臨死亡都有一段時間,若是後悔了,中途也是有希望反悔的。跳樓則是沒有給自己留下一點思考的餘地。
我甚至都能想象出津在夜深人靜之時,從高樓上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的場景。
若非是對世界不抱有任何的期望,那就是已經得償所願。
關於【書】的法則,他遠比陀思更加了解。因為陀思至今為止都沒有成功,這個世界還是保持著原來的樣子,但他已經成功過了。
那麽,他到底用【書】完成了什麽事呢?
“福澤先生,下次見麵時,我會把亂步桑平安交給偵探社。”
——話是這麽說,但是我心裏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隻不過和福澤諭吉的談話,那兩根立起的茶葉梗,偵探社眾人投來的善意的目光,還有口袋裏,亂步留下的那封信,全部集中在一起,將我心裏的沒有底給填滿了。
我謝絕了國木田獨步和宮澤賢治要陪同的好意,津先生畢竟和天人五衰不同,他不僅更加老道,他還住在我爸爸的身體裏。
我回到了鐮倉,隻看到正在陪花丸外婆醃菜的媽媽和泰子小姐,爸爸並不在家。
“他出差去了,得好幾天。”媽媽如實對我說,她是現在唯一一個不明所有情況的人,依舊在周一到周五當她的體育老師,周六周日痛痛快快地打她的麻將,偶爾也會為我和亂步的關係煩惱一下。
花丸外婆的鴨場沒了,這件事他們也瞞著媽媽,隻說是累了,來修養一陣子,粗枝大葉的媽媽也相信了。
我問花丸外婆以後有什麽打算,她被無辜牽連,幾乎賠上了一生的心血。但她卻沒有絲毫埋怨,繼續擺弄著醃菜缸:“找別的事做。”末了還神神秘秘地朝我眨眨眼睛:“以前我打算嚐試一些新鮮的事,現在有機會了。”
看不出任何經曆天崩地裂那般巨變後的撕心裂肺和悵然若失。
我想起她在星奏外公失蹤後,也是很快就站了起來,開始了新的生活,即便沒有星奏外公,她也將細水長流的日子過得有聲有色。
“才不是出差,那家夥不知道去哪裏了。”泰子小姐偷偷對我說,“我試圖追蹤,但是被他給甩開了。我還以為他是去找你了。”
按照先前津先生的架勢,確實是應該第一時間來找我,但現在情況反過來了——難道他知道我會去找他?
爸爸工作的單位、爸爸時常去釣魚的碼頭、我和津先生住過的海邊小屋,這些常見的地方我都找過了,都沒有他的身影。
電話也沒人接,打了就是通話中。
正當我準備將鐮倉再翻找一遍時,有人給我打電話了。
不是津先生,而是中原中也。
“中也,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接電話的時候我有些緊張,因為我不確定他現在的意圖。
我們是朋友,毋庸置疑。在尋找書的過程中,他不遺餘力地幫了我們很多忙,但這些事,有一部分原因,是基於港黑首領、他的上司森鷗外的指令。
森鷗外讓他協助我們找書,這是已知的,但未知的一部分,中原中也並沒有告訴我們。
太宰治點了出來,被他凶了一頓,所以必然是有下半部分的指令。
“找你有點事。見麵說吧,你在哪裏,我去接你。”
他的聲音很平靜,透過電話傳來,清朗而略帶磁性。
“有什麽話,電話裏也可以說誒。”
“見麵說比較快。”他嗤笑了一聲,“你在哪裏?”
我猶豫了一下,將地址告訴他之後,在路口買了兩杯加冰的奶茶。等單的時候,我開始盤算,如果我和中原中也打起來,勝算會有多少。
估計是零,他一招就能秒殺我。
奶茶做好了,中原中也也到了,他是開跑車來的。
車窗降下,他看到了我手裏的奶茶,挑了挑眉:“你也買了。”
我打開車門,坐進副駕駛,明白了“也”字的含義。扶手箱上,也穩穩當當地放著兩杯奶茶。
隻不過他買的是一家茶餐廳的奶茶,而我是在街頭隨便買的,兩種一比,相形見絀。
我想把我的兩杯奶茶放到腳邊,他卻抽走了一杯,用吸管戳開後吸了一大口。
“哈密瓜味的啊,味道不錯。”他抿了抿嘴唇,見我沒動,問道,“你怎麽不喝?”他指了指他買的奶茶:“我沒加糖。”
我喝咖啡和奶茶都不愛加糖,這個隻提過一次的小細節,他也用心記住了。
我用吸管戳開塑料覆膜,小口地喝著。奶茶喝下去半杯,我們才打破了僵硬的氣氛。
“我——”
“我——”
又同時開口說話,我有些窘迫,他笑著說:“你先說吧。”
我猶豫著該如何開口,在心裏打了好幾個草稿,他耐心地等著,也沒有催促我,伸手打開了車載音樂的開關。
柔和的純音樂緩緩流淌,灌滿了整個空間。
“中也,我找書是為了複活亂步,我欠他一條命,我一定要救他。”
中原中也悠閑地歪著肩膀,不太像是要跟我要書的樣子。
“不管是誰想要這一頁,我都不會讓出去。”頓了頓,我說,“我知道森首領對這個東西念念不忘,也知道你絕對效忠於他和港黑,但是我……不會把書交給你。”
中原中也移開了視線,緩緩地放下了奶茶杯,許久才發出一聲輕笑。
“你打得過我?”
“打不過。”這是顯而易見的。
“既然打不過,那你怎麽保護得了它呢?還不是會被我打敗搶走,不如趁現在乖乖認輸拿給我。”
是很趨近於現實的一句話,他卻說得輕描淡寫,還帶上了揶揄的意味。
“打不過也得打。”我下意識摸上了裙褲的口袋,那一頁書就裝在那裏,“你說兩句,我就認輸,我不要麵子的嗎?”
“好了,別氣鼓鼓的了。”中原中也偏過臉,目光裏充滿了無奈,“跟你開玩笑呢。”
我別過了臉:“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喂,別生氣了。”他從儲物盒裏拿出了一個信封,“給你看點好東西。”
信封塞得鼓鼓囊囊的,像是裝了一疊厚厚的鈔票。
“別想收買我。”我推開了信封。
“什麽收買你?”中原中也皺了皺眉,隨即像是明白了什麽,解釋道,“這裏麵不是錢。”
他又把信封丟給了我,轉頭去戳另外一杯冰奶茶。
“不看我就扔了。”
“噢。”
我打開信封,翻出來的並不是我以為的鈔票,而是——
“這是,織田作之助?”
織田作之助,津先生和太宰治多次提到的那個人。
中原中也“吸溜吸溜”地喝著奶茶,平時他喝東西從來不會發出任何聲響,今天卻像個孩子一樣。
信封裏的東西全是關於織田作之助的情報。
詳細到連他生前的飲食喜好是咖喱飯也一並列了出來。
“中也,這些東西你是哪裏弄來的?”他之前說不認識織田作之助,應該不會有這些情報。
“首領給的。”
“是嗎?”
我不信森鷗外會這麽好心,這其中的報酬和利息一定昂貴得嚇人。
“我對你的書沒興趣。”中原中也說道,“花丸婆婆打電話給我,說你找不到那家夥。首領幫忙查到了那個織田的墓地,你現在過去吧。也許那家夥現在就在那裏。”
“中也,森先生跟你……做了什麽交易?”
中原中也眼神一滯,隨即壓下了帽簷,唇角慢慢勾出一個弧度。
“別想太多了,這又不是什麽大忙。”
這怎麽可能不是什麽大忙?
提供織田作之助的資料,並且放棄一直虎視眈眈的書,我猜不到中原中也和視利益為上的森鷗外到底做了什麽交易。
既然是利益至上,那他答應的條件,應該遠比書和我的異能更加值得。
“別這麽看著我……好吧,我說,首領他扣光了我的年終獎。”中原中也聳了聳肩,咬著吸管說,“今年的優秀員工也泡湯了,唉,損失慘重。”
“肯定不是這樣的!不可能隻是扣錢。”
森鷗外怎麽可能提這種不痛不癢的條件?
“他是不是讓你——”
“別說了!”中原中也打斷了我的話,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變成了一副認真的模樣,“你有空在這裏糾結這些沒意義的事,還不如早點去做你該做的事。時間又不會等你。”
我愣愣地看著他。
他的眼神變得很清亮。藍色本身就是一種極其清亮的色彩。
是一種最純粹的色彩。
“去吧,時間不等你,但我……會在這裏等你。”
“是!”
我抱著信封,推開車門,下了車。
“清溪!”
中原中也叫住了我,我回過頭,他打開了車窗,朝我拋來了一個東西。
我伸手接住。
“帶上它。”
他拋來的東西是一個俄羅斯套娃。
和我在陀思的密室裏看到的套娃一模一樣,但舊的多,上麵的圖案都有些磨損了。
這是我以前買來又弄丟的套娃。
我一層層打開。
最裏麵的娃娃裏有一張紙條,上麵寫著我早些年自己給自己鼓勵,寫給自己的話:死也要活下去。
如今看來,有點中二有點令人羞恥,又有點讓人懷念。
我翻過紙條,背麵也寫了一行文字。
正午的陽光打在上麵,折射出一層令人賞心悅目的光芒。
白紙黑字,字跡清晰。
【To 源清溪
我想看到你,真實的快樂。
From 中原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