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表麵是一名偵探,私底下卻很孩子氣。在家裏連醬油瓶子倒了還要看看我在不在旁邊,如果我剛好很倒黴地路過,他就絕對不會去扶,而且還會噘著嘴指揮我:‘兒砸,你看不到醬油瓶倒了嗎?你這樣下去很危險啊!’,他還喜歡跟我搶零食,即使隻是一塊蛋糕,他也要求媽媽給他切最大的那一塊,不給就撒嬌……”
一個秋日的午後,就讀於友枝小學三年級A班的學生江戶川止步,正站在講台上,聲情並茂地朗讀著他寫的作文《我的爸爸》。
台下的學生哄笑成一團,紛紛笑道:“止步君,你爸爸這麽好玩啊。”
“你爸不是傻子吧?”
“哈哈哈我想打你爸爸。”
三年級A班的語文老師鬆本和田有些控製不住狀況了,急忙喊道:“江戶川同學,可以了,你不用再念下去了。”
這是他給他們上的第一堂語文課,他原本以為身為模範學生代表的江戶川止步,會寫出一篇極好的小學生範文,誰知道他卻把自己的父親,令人尊敬的名偵探江戶川亂步,寫得跟個三歲小孩一樣。
江戶川止步放下作文本,抬起眼眸看著鬆本和田,麵無表情地說了一句:“哦。”
然後在眾人的哄笑聲中,走下了講台。
“你怎麽能這麽寫你爸爸呢?”
下課後,鬆本和田將江戶川亂步叫到了小樹林裏,偷偷摸摸地說道:“你要寫你爸爸是個很有名的大偵探,明日裏作風嚴謹,一絲不苟,給你帶來了積極的影響,時常教導你——”
江戶川止步打斷了他的話,歪了歪頭:“老師,你跟我爸爸很熟嗎?”
鬆本和田一哽,下意識地說道:“不是,我不認識你爸爸,但我是他的一個小小的粉絲。”
“我跟他很熟,因為我天天和他住在一起。”江戶川止步接著說道,“所以我寫的,是他真實的樣子。”
他聲音很淡,逆著光,稚嫩的輪廓被模糊出一種成熟的錯覺。
鬆本和田被那雙碧綠的眼瞳看得微微一愣,嚐試著去按照自己的思維引導他:“你也可以去寫寫你爸爸破案做出的貢獻,他的超推理!”
江戶川止步斂眸:“題目名叫《我的爸爸》,側重點不應該是破案。”
“你這孩子怎麽——”怎麽這麽倔呢!鬆本和田不太敢大聲說。
“老師,你的意見我會記著。但作文我想按照自己的思路寫,”江戶川止步輕聲說道,“我會拿回家給我家長簽字的。”
江戶川止步,男,十歲,目前就讀於公立學校友枝小學三年級,身高體重興趣愛好,一切資料皆為不明。
今天又是他平平無奇的一天。
晚上,江戶川家中。
“止步,快別弄你那些盆栽了,洗個手準備吃飯吧,今天做了你喜歡吃的牛肉漢堡。”
江戶川清溪從廚房裏探出頭來,朝他揮了揮鏟子。
“是,媽媽。”
江戶川止步從陽台上的花花草草裏站起身來,在路過沙發時,沙發上躺成鹹魚一樣的人突然伸出了一隻腳。
“慢著,小歪。”
小歪是江戶川止步的小名,但大部分人都傾向於直接稱呼他為“止步”、“止步君”,目前隻有他的父親江戶川亂步會這麽叫他。
“怎麽了?爸爸。”
從高高舉起的攤開的作業本後麵探出了一張臉,眼睛眯著,眉頭皺起,看上去十分不滿。
“你的作文,怎麽能這麽誣陷為父?”
江戶川亂步氣呼呼地把他的作文本拍在了茶幾上,“明明你有好幾次都搶到了最大塊的蛋糕,你還美化你自己!什麽叫都是我吃的,你這是亂寫!”
江戶川止步幽幽地打了個哈欠,帶著點笑意的“哦”了一聲。
江戶川亂步還在喋喋不休時,廚房裏又傳來了江戶川清溪的聲音:“亂步,過來端盤子,吵什麽吵呢?你都快四十歲的人了。”
“清溪溪,我跟你說,小歪在作文裏誣陷我!他太壞了,晚上隻準他吃一個牛肉漢堡,剩下的都是我們的!”
江戶川清溪當然不可能聽江戶川亂步的話,每人給了三隻牛肉漢堡。
江戶川亂步:“這麽少!”
江戶川止步:“這麽多!”
“亂步,你要控製血脂,隻許吃這麽多!止步,你在長身體,必須吃這麽多!”
她的家庭組成很神奇,她有一個像孩子一樣的丈夫,又有一個像成年人一樣的兒子。
丈夫江戶川亂步就不用說了,到現在每天出門都需要她幫忙打領帶,親吻他的臉頰,說一句“我老公世界最帥”,才肯乖乖去上班。
兒子江戶川止步雖然才十歲,但智商已經遠遠地超過了同齡人,同他的父親江戶川亂步一樣具備一眼看穿事物真相的本事,同時又繼承了她的異能力,更可怕的是,他的異能力自從被發現那天開始,就從來沒有失控過。
有些人的異能力需要經過千錘百煉才能掌握,而有些人的異能力卻從覺醒的那一天開始,就已經運用自如了。
並且,他從小就是一個相當獨立、幾乎沒有情緒起伏的孩子。
除了嬰兒時期愛哭鬧以外,後來就再也沒見他哭鬧過。無論她做什麽菜,他都會說好吃。她給他買的東西,他都說喜歡。
上幼兒園時,她讓他和小朋友們好好相處,他就成了孩子王。上小學時,她叫他好好學習,爭取當班幹部,於是他門門功課年級第一,每年都是班長。
她照顧得不好的花草盆栽,經他的手養幾天,全部都煥發了勃勃生機。她做失敗了好幾次的空也餅,某天早晨起來,看到他正站在矮腳凳上,專心地做著空也餅,她一嚐,味道居然還不錯。
有時候她工作忙,他還會給她準備便當,全部都是她喜歡吃的菜。
每逢女兒節母親節情人節聖誕節,但凡一點可以送禮物的節日,他都會把存了很久的零花錢全部從儲蓄罐裏拿出來,去買一件她偷偷心儀的禮物,然後放在她的枕邊。
他沒有零花錢的時候,也會從湖邊摘些漂亮的野花野草,放在空罐子做成的花瓶裏送給她。
如果要回答一個關於有一個完美的兒子是什麽感覺的問題,江戶川清溪覺得自己很有發言權。
一家人吃完晚飯,江戶川亂步首先推了碗筷,窩在沙發上打遊戲。都快四十歲的人,懶癌也已經到了晚期。
江戶川清溪正準備收拾碗筷,被江戶川止步按住了手。
“媽媽,我給你帶了你上次想看的小說。”
“誒,我要洗碗——”
“先來看看吧。”
江戶川止步拖著江戶川清溪離開了廚房,來到了他的房間,然後把自己精心準備的小說拿給了她看,等到江戶川清溪完全沉浸在書中時,他悄悄跑回廚房,將碗筷都洗幹淨了。
江戶川清溪發現時,家裏剩下的家務基本上已經全部做完了,她剛要念叨,江戶川止步朝她遞來了一盤水果拚盤。
火龍果、獼猴桃、葡萄、車厘子被他去皮切丁,擺成了漂亮的造型。
“女性多食用水果對皮膚好。”他邊說邊掃了一眼往果盤方向移動過來的江戶川亂步,“至於糟老頭子,啃個帶皮的蘋果就行了。”
“混賬小歪,你叫我什麽?”江戶川亂步鼻子都氣歪了。
“不幫媽媽做家事的中年男人就是糟老頭子。”
江戶川止步平靜的眼中無波無瀾。
“清溪溪,止步喊我糟老頭子!”
“止步,不許這麽叫你爸爸。”
“哦。”
“要向爸爸道歉。”
“抱歉。”
“混賬小歪,毫無誠意!”
……
一場家庭鬧劇,最終在江戶川清溪答應給江戶川亂步早晨吃草莓餅幹後,才算落下了帷幕。
“晚安,止步。”
江戶川清溪推著江戶川亂步進了房間,回過頭朝江戶川止步揮了揮手。
“晚安,媽媽。”
……晚安?
江戶川止步看著父母房間的燈熄滅,也回過身去熄滅了自己房間裏的燈。
他在黑暗中脫掉了身上居家的睡衣,換上了一身黑色衣服,穿好鞋子後,拉開了窗戶,從二樓縱身一躍。
深夜的路上很安靜,空無一人。然而這條路,他已經閉著眼睛在夜裏走過無數遍了。
他在一個公園的路口停了下來,眼睛裏凝聚著些許冷意,在路燈的照耀上,像是狼的眼睛。
“你是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
冗長的名字被他輕聲念出,他手裏撚著一封信,目光投向坐在秋千上的男人身上。那人穿著厚重的白色棉服,從服裝上就可以看出是個異鄉人。
“我媽媽已經睡覺了,她讓我跟你說一聲,請離開橫濱。”
江戶川止步揚了揚手,白色的信紙在他的指尖化成了無數的碎屑,然後又迅速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中。
“明白我媽媽的意思了,還請照做吧。”
他的話語雖然刻薄,但聲音始終溫柔,那是他平素對江戶川清溪說話的語氣,因為太過習慣,所以對待每個人,聲音都一樣溫柔,“好了,我也要回去睡覺了,我還在發育期,需要充足的睡眠,畢竟我並不打算繼承我父親的身高。”
在他轉身的那一刻,身後的男人叫住了他。
“小鬼,你加入了港口黑手黨吧。”
江戶川止步的腳步驟然停住,肩上披著的黑色外套在空中劃出了一道寂寞的弧線。
“看來你的母親並不知情。”
他抬起頭,看著蒼茫的夜幕,“她和我的父親都知情,但這其實並不是她所希望發生的事。”
“是麽?”男人的身體不是很好,說完這句話後咳嗽了很久。
他極有耐心地等他咳完,才問道:“你還想問什麽呢?”
男人微微笑道:“你為什麽加入港口黑手黨呢?我並不認為你會喜歡那樣的生活。”
“是,你說的沒有錯。我不喜歡。”他偏了偏方向,正麵對著男人,“但從來沒有規定,必須要喜歡港口黑手黨的生活,才能加入他們。”
“哦?那又是為什麽?”
江戶川止步慢慢垂下了眼眸。
為什麽呢?
在普通人看來,他簡直擁有一個完滿的人生,隻有他自己明白,他在同齡人裏活得太寂寞了。
“生活過於輕鬆,從來沒有出現脫離你思考範圍的東西,所以想要嚐試刺激的東西,是嗎?”
男人輕而易舉就說出了他心中的感想,他倒也並不驚訝。
魔人的名號他聽過,與他母親那些神秘糾結的過往,他從他的恩師森鷗外的嘴裏,多多少少也聽過。剩下的,靠假設,基本也能知道個大體的框架。
更細節一點的東西,根據他母親的性格,他也都能推理出來。
男人微微揚眉,發出一聲低笑。
“因為做什麽都很容易,所以想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是你做不到的事,對嗎?”
江戶川止步沒有吭聲。
他垂下的視線剛好落在自己的鞋子上,這雙鞋,是江戶川清溪上個月給他買的新鞋。
那天,她知道他加入了港口黑手黨,但她的情緒卻很平靜,一如既往。
“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吧,我不會幹涉你。假如讓你覺得你的人生毫無意義,那作為你的媽媽,我反而會因此難過。”
他穿著那雙新鞋,帶著父母的諒解,重新站在了港口黑手黨的大樓下麵。
他步履沉重地走進了他新的人生,而父母止步於他的人生之外。
恩師森鷗外穿著不同於以往白色風衣的黑色西裝,將作為入社禮的領帶,親自係在了他的脖頸上。
“止步君,我們等你很久了。”
……
“費奧多爾先生,聽說你曾想要毀滅世界。”
男人睜開紫紅色的眼眸,目光裏帶著點高深莫測的笑意,掃了他一眼。
江戶川止步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今晚唯一一個孩子氣的表情,“ 如果我不姓江戶川,我可能會選擇站在你這邊。維護秩序是一種長痛,而重塑秩序則是一種短痛。都說長痛不如短痛。重塑秩序比維護秩序要高效多了,很多災難都能從根源上得到解除。”
陀思妥耶夫斯基左手托腮,饒有興趣地聽著。
“但是,我的母親深愛著這個世界。”話鋒一轉,江戶川止步又鄭重地說道,“哪怕它千瘡百孔,需要不斷的修複……我呢,是絕對不會讓我的母親難過。如果你這次回來,是想在橫濱繼續作亂,那你盡管試試好了,我和我的父親會隨時奉陪。”
他想起了風和日麗的一個周末,森鷗外在野外教他射擊。
森鷗外對他的異能力一直很感興趣,對他的頭腦也很欣賞。
他把玩著手裏的槍問他:“止步君,在這個世界上,你最在意的是什麽?”
“我的母親。”他沒有絲毫隱瞞。
“有多在意,”對方朝他舉起了手裏的槍,笑著扣下了扳機,“在意到願意為她去死麽?”
“這太容易了。”子彈朝他射來,在他的指尖,被他用異能力變成了一朵鮮豔的玫瑰花。
花瓣柔柔軟軟,一如他溫柔的眼神,“在意到,願意為她活著。”
“……也願意為她熱愛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