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醬, 亂步桑,晚上好啊。”

太宰治推開門,從光線陰暗的長廊裏走了進來。他渾身都濕透了, 頭發還在往下滴水, 臉上掛著神清氣爽的笑容。

他手裏還拿著一個蘋果,他將蘋果拋給了亂步,嘴角一揚, 露出白而齊的牙齒。

“亂步桑,上次吃了你的蘋果,還你一個。”

他站在我麵前時,微微斂眸, 時間靜止了一下。

我看著他鳶色的眼眸。除了粉色之外, 這是我最喜歡的顏色。

有人說這種顏色很像是樹葉枯萎腐爛時的顏色,但我卻不這麽覺得。

因為這是我重新回歸世界時, 見到的第一種顏色。

當年我第一次異能失控時, 津將我保護了起來。因為他的異能對我產生了某種因果製衡, 我眼中的任何東西都失去了顏色。

入眼都是茫茫的灰,生無所戀又生無所息。

沒意思。

當我覺得世界上的一切都沒意思時, 第一次看到了太宰治。貼近他冰涼的手指,我們四目相對時,我看到了他鳶色的眼睛。

蒙在我眼中深深的灰就那樣被輕輕揭去了。

於我而言,樹葉枯萎腐敗的鳶色是象征著重生的顏色。

……

“清溪醬。”

太宰的手指撫上我的長發, 在呆毛的位置作了短暫的停留, 然後輕輕往下滑過。

這個動作極其緩慢, 又極其溫柔。

隨即他笑得眉眼彎彎。

“你頭發亂了。”

我下意識地往玻璃窗看去,原本頑強的翹起、連發膠都壓不住的呆毛,在他的手指下變得服帖,順從的平了。

他身上都是水,有一滴水珠從他抬起的衣袖間飛出,濺到了我的鼻尖上,冰冰涼涼的。

哢擦。

是亂步啃了一口蘋果的聲音。

我朝他看過去,他已經倚在窗邊眯著眼睛開始啃蘋果了,沒有削皮,沒有切成小塊,是他最喜歡的吃法。

“太宰,去吹吹頭發吧。”亂步指了指浴室的位置,嘴裏因為含著蘋果而含糊不清,“你又去哪裏跳水了嗎?”

太宰遺憾地說:“是啊,被人當成河童用漁網捕上來了,不好意思啊,清溪醬,蘋果是別人跟我賠禮道歉的,隻有一個。”

“沒……沒事,這次是多虧你的幫忙了。”

至於他幫了什麽忙,我們三個都心照不宣,誰都沒有提。

等到太宰去浴室吹頭發,亂步也終於吃完了蘋果,在他想伸手抱我的時候,我趕緊說:“別動,你先等一下。”

他的手懸在了半空中。

我摸了摸旁邊的窗戶,確定窗戶沒有消失之後,才握住了他的手。

“……沒事了,現在沒事了。”

我在對他說,也是在對自己說。

他抱住了我,用力地抱了一下,輕聲說:“我,知道你現在沒事了。”

“誒?”

“因為我是世界第一的名偵探啊,一眼就能看出你有事沒事了。”

“超推理麽?”

“嗯。”

事實上這不是我和亂步第一次麵對這樣的問題了。

認識剛一個月時,我的異能力就失控過。那次我邀請他來我在橫濱租的房子裏吃晚餐,他欣然同意。很不幸的是在端菜的時候,料理和餐盤一樣一樣地消失在我的手裏。

我們什麽都沒吃成,最後隻能點價格昂貴的外送。我囊中羞澀,還是亂步付了錢。

當時他就提醒了我,不要輕易使用異能力。

他答應跟我結婚時更是提了兩個要求,第一個是要照顧他對他好,第二個就是永遠不要使用異能力,他要我當作自己從來沒有擁有過異能力,做一個快快樂樂的普通人。

我本身非常討厭這種異能,因為它幾乎改變了我一生的軌跡。

但又不得不承認,某些時候它確實非常好用,不僅僅是可以偷懶不用做垃圾分類,但凡有任何看不順眼的東西,都能讓它瞬間消失,用來犯案的話,也絕不會留下任何證據——沒有人能收集已經散盡空氣中的原子作為證據,那已經超出物質本身了。

所以我是陀思最重視的成員,因為我能夠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完美犯罪。

這個異能隻有一個缺點,就是在我頻繁的使用後,會出現失控。失控的程度取決於先前使用的程度。

它不是我與生俱來的,而是九歲時突然得到的。我不敢讓別人知道,因為不想被政府監管,也因此未能真正了解它。這世上有很多擁有危險異能的人,他們的能力被政府知道,被當成異類監管,必要時還會被抹殺。

“清溪溪,你這兩天,用了那個能力吧。”亂步問我。

我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因為我擔心果戈裏會影響我的生活,海澤大樓的那幾層東西都是被我弄消失的。

“對不起。”

亂步提醒過我很多次,但我還是食言了。

“我不想說沒關係。”亂步吸了吸氣,“不過,你以後要更相信我啊,用我的超推理就可以了啊。”

超推理。

其實福澤諭吉告訴過我,超推理是他編出來讓亂步安心的一個善意的謊言。而亂步也早已知道了自己是個普通人,但他依然這麽跟我說。我覺得他是為了讓我安心。

沒有異能力卻說自己有異能力,這和我的前任兼前任老板陀思妥耶夫斯基完全相反。

他倒是明明擁有罪與罰的異能力,卻偏偏偽裝自己什麽也沒有,隻是一個平凡的普通人。

“以後都靠我的超推理吧,清溪溪絕對不能再使用任何一次異能了。”亂步把頭靠在我的肩上,輕聲說道,“呐,清溪溪,你心裏有事,可以跟我講,什麽事都可以。”

——什麽事都可以?

——那我要是說了自己是邪惡組織死屋之鼠的成員,那你還能包庇我嗎?還能把我當成普通人那樣看待嗎?

很顯然不能。

任何人都不能。

連國家都是鼓勵親友舉報的,對待罪犯絕不姑息。大義滅親這個詞,用“義”字壓住了所有的情感。

我對亂步沒那麽深的信任,對正直善良的父母更沒有,我不願意失去自由,下半輩子都在鐵窗中坐牢剪線頭度過。

可不在監獄裏,我就擁有真正的自由了嗎?

我想起果戈裏將我從海澤大樓上扔下時,對我說:“你沒有真正的自由,畫地為牢,那也是坐牢。”

這句話該死又該死的正確。

普希金早就在我試圖脫離死屋之鼠時提醒過我,小惡小罪如同毛發皮肉,尚且可以洗刷,但我們身上沉重的罪孽如同刻進骨子裏的東西,已經沒法洗刷了。

陀思和伊萬都虔誠地相信自己是神之使者,是在造福人類,普希金變態的享受著犯罪,他喜歡看強大的人痛苦又絕望的表情。他們是沒有負罪感的,即使是關去坐牢也隻是當成換了一處住所。

“清溪溪,你相信我。”亂步抬起頭,捧住我的臉,聲音裏帶著幾分撒嬌的意味,“以後有什麽事都跟我說。”

我“嗯”了一聲後說:“我相信你,亂步桑。”

覺得這樣的承諾沒有什麽說服力,我很快補了一句:“那亂步桑能不能幫忙用你的超推理來推理一下……我到底為什麽會突然得到異能呢?我非得把害我得到異能的那家夥剁了不可!”

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我很多年了,九歲之前我是正常的,九歲之後我就不正常了。九歲是個分水嶺。

我隱約記得九歲生日那天,我吃了爸爸買的生日蛋糕,因為幸村他們去東京參加小學生網球賽了,我沒法找他們,就獨自去了後山的樹林玩……再後來,我就不記得了。

我應該是遇上了一些事,但是我完全不記得了。

這幾年我也有關注人工異能的相關報道,在死屋之鼠收集來的資料裏也看過,有一些秘密組織會偷偷用活人來進行一些裝置異能的實驗。

被挑中的人都是一些極有天賦、身體素質又絕佳的人,沒道理會挑中我啊。而且在時間上,也太短了一點。

我也不指望亂步真能推理出這件事,畢竟超推理根本不存在,但我感覺他的手指僵了一下。

是很明顯的一僵。

……大概是被我難住了,然後又得死撐著麵子。

我突然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難道說,你推理不出來也很正常。這個要傷他自尊了。

“清溪醬,那個大白兔潤膚霜是你的嗎?”就在這時,太宰治從浴室裏走了出來,他不僅吹幹了頭發,還順便衝了個澡,浴室裏有幹衣機,他把他的衣服也烘幹了,“我用了一點。”他指了指自己的腦門,“剛才這裏有點幹。”

“是亂步桑的,沒事,你用吧。”

太宰的出現不僅解決了我們的危機,還緩解了我和亂步之間微妙的尷尬,他舒展了一下四肢,慢悠悠地打了個哈欠。

“困了,那我先回去睡覺了。拜拜~”

病房裏沒有隔間臥室,我肯定也不能留太宰住在這裏,隻能叮囑他路上注意安全,離河流遠一點。

他走的時候心情很好,我問亂步:“你是怎麽把太宰君叫來的?”

亂步瞥了一眼垃圾桶:“叫他把上次偷吃了我的蘋果還給我,不然我會告訴社長。”

“呃……”居然是這麽隨意的理由嗎?

危機解除了,但是我的心情卻始終不能平靜下來。

這次並不嚴重,太宰來的也十分及時,所以除了一把剪刀一把梳子和一串手鏈,並沒有造成什麽損失,但是下次呢?

我真的能遵守和亂步的約定,無論遇到什麽情況,都不再使用異能嗎?

“清溪溪……”

耳邊傳來亂步咂嘴時的夢話,我輕輕地放下了手機。

這裏有兩張病床,亂步卻非要跟我擠一張。他睡覺不安穩,非要抱著什麽東西才能睡著。

書上說這是潛意識有點缺乏安全感的表現,他少年時期失去父母,無人庇佑他,經曆過一段時間辛苦的生活,幸好遇到了福澤諭吉,將他重新保護了起來,才能讓他在二十七歲時,依然保持著孩童般的純真。

因為怕他睡相不好掉下去,我起先是不同意的,他就委屈巴巴地噘嘴,我就同意了。

跟擠在飄窗上沒什麽兩樣,雖然位置小,但彼此能交換身上的體溫。

我想起小時候跟太宰說過,電視上說,躺在一起的人都是要結婚的,太宰說電視上都是騙人的。

現在看來,的確是騙人的。準確的說,是結婚了以後,才會躺在一起。

因為頭靠著頭,耳朵也靠著耳朵,才方便說話交流,討論關於明天的晚飯,周末的出行,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生活也確實是由一件一件的小事堆砌起來的。

手機在枕頭下震動了一下,這款手機是前不久亂步發工資給我新買的,和他的是同款進口貨。

亮光讓我很不適應,我眯起眼睛,直接點開郵件。

一行黑色的小字慢慢在我模糊的視野裏逐漸清晰。

【沒事了,要問為什麽?因為我來了。】

再往下拖,是一行更小的字。

【哈哈哈哈模仿了一下你男神的口頭禪,爽死了。】

是太宰發來的。

我看了一下時間,已經淩晨兩點多了。

【太宰君,你到家了嗎?還沒睡嗎?】

他回複了一個表情包,是一個正在喝酒的大白兔,令人感到驚異的是,這隻大白兔頭上戴著的帽子居然和陀思的是同款。

對了,陀思先前怎麽跟我說來著的,說是我的異能還有另外一半——他的鬼話我可不敢相信,沒準就是另一個深坑,況且現在果戈裏已經成功越獄,剩下的那些人出來隻是時間的問題,他們一定會有新的計劃和陰謀。總之,那邊人的話我都不能信。

我想到了一個人,或許我可以問問他的意見。

【太宰君,我想見津先生。】

發出這封郵件後,我把手機的屏幕調暗了,然後又放到了枕頭下麵。

室內靜的出奇。

我凝視著窗外,窗簾沒拉,淩晨的星星疲乏又漂亮,掛在隱約泛藍的夜空中。

太宰的回複遲遲不來,我猜他已經睡著了,在這個時間還在喝酒的人,大概是寂寞的。

……他,不會寂寞的吧。

在我看來,他的寂寞隻有小時候被津強行擄來的那段時光。那時候他被迫離開家庭,離開同伴,來到一個陌生又孤獨的環境裏。

他不哭不笑,陰沉沉的表情直白的寫在臉上,連漂亮的下頜線都勾著冷漠疏離的弧度。

他繞過眾多的童話故事,偏偏挑中了最下麵一本連成年人都不會去閱讀的《完全自殺手冊》。

他對《完全自殺手冊》愛不釋手,並且開始刻意模仿上麵的情節。

我避諱死亡的話題,直到現在都沒法直接麵對,他卻視自殺為一種樂趣。

我怕他徹底瘋掉,所以央求津讓他回家。但這隻是一部分原因,另外一個原因是我偷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津對太宰說:“反正你也不想活了,我可以成全你。你死以後,我會把你提煉成藥劑,去中和那個小丫頭身體裏的異能。”

我被這句話嚇呆了,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溫柔善良的津能說出這麽冷漠無情的話,但更讓我吃驚的是,太宰始終麵無表情。

七歲的他臉上沒有任何痛苦和害怕的表情,仿佛身邊的人隻是在詢問他明早吃三明治還是味噌湯。他抬頭凝視著星空,許久才眨了一下眼睛:“人死之後會變成星星嗎?”

“……清溪說的話,你不用當真。”

“那死亡是什麽感覺?”

“沒什麽感覺,會有疼痛,但最後的感覺就像水消失在水裏。”

“……噢。”

那一聲尾音上揚的“噢”,讓我下定了決心,我不能讓津做出這種事。

於是我去拜托了津送太宰回家,我說他一定很想回家。

津摸了摸我的頭發,他和太宰都擁有著將我翹起的呆毛撫平的能力,他說:“他不想。”

“你又不是他,你怎麽知道他不想呢?我們倆已經夠不開心了,你就別讓他也不開心了。”

我堅信太宰回歸他平常的生活之後,一定能擺脫那種陰鬱糟糕的心態。現在看來,我的決定是對的。他雖然沒上大學,但念了書,當過班幹部,還找了一份正經的工作,性格也開朗活潑了很多。

又過了許久,久到我都快睡著了,我終於等到了太宰的回複。

【不,你不想。】

——我想見津先生。

——不,你不想。

太宰和津的關係一度讓我迷惑,他們長著極為相似的一張臉,有著同款的發色和眼眸,連保持沉默時低垂眉眼的神態都差不多。

幼宰的時候還看不出來,現在是越看越明顯。

莫非他是津的……不,不可能,年齡有點對不上。

【拜托了,太宰君。關於我的異能,我有問題要問他。】

津或許是除了陀思以外,最了解我異能的人了,但是自從被他送去俄羅斯念書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唉,你好煩。】

出人意料的,這是太宰對我第一次發出抱怨。

隔著屏幕,我都能想象他在家中的餐桌旁放下酒杯,發出的輕聲歎息。

唉。

你好煩。

【太宰君,我保證不會讓津先生傷到你的。】

其實要是津想傷害他,以我的能力,恐怕也護不住他。

……我究竟是為什麽能這麽自信地做出保證呢?

淩晨四點鍾,我還是沒等到太宰的回複,但我該起床了。

亂步依然在呼呼大睡,我因為背上有傷,在柳生的要求下不能跑步,隻能在醫院裏緩慢的散步。

醫院的後麵靠著海,這個光景裏的海還沒有醒來。海浪有氣無力地相互拍打著,帶著未開眠的困倦。

一陣涼風吹來,我打開了手機。

【有人曾為我摘下星星。假如再摘一次,我就同意。】

我心情刹那間就好了很多。對於捉摸不透的未來,登時有了一份篤定。

【行啊,月亮也能給你摘來。】

*

“怎麽回事?好好的怎麽會遇上歹徒劫持?看清楚長相了嗎?配合警察畫肖像圖了嗎?”

不到早晨九點鍾,我媽洪亮有力的聲音就穿透了整整一層樓。有人好奇地駐足觀看,我爸無奈地關上了病房的門。

亂步苦著一張臉,連椅子都沒得坐了,哼唧哼唧地站在了旁邊。

我躺在病**,佯裝虛弱:“……配合了,但沒看清楚,不好意思。”

“氣死我了,怎麽會發生這種事!要讓我遇到那個歹徒,我非剁了他不可!清溪,你現在還疼嗎?”

我“噫”了一聲:“耳朵有點疼,媽媽,你音量稍微小一點。”

在我早上告訴我媽我遇到歹徒襲擊,現在正在住院時,不到兩個小時,她就捉了在上班的我爸,兩人急吼吼地趕了過來。

在看到我穿著寬鬆的病號服躺著時,我媽的眼睛瞬間就紅了。

確定我平安無事之後,她先是把歹徒罵了一頓,又把亂步站了起來,準備開始批評。

我不準她責備亂步,這事跟亂步沒半點關係,因此我們立刻吵了起來。

這世上的母親大抵都是一樣的,任何威脅到子女安全的因素,哪怕是不穩定或者可疑的因素,都會成為和她們不共戴天的仇人。

“亂步就不能換個工作嗎?非要當什麽偵探,是不是被仇家找上門了?”

雖然我也不知道武裝偵探社具體是做什麽的,隻知道是個體戶,然後公司規模比較小,大部分都是沒有學曆的年輕人,還有沒念過一天書的。我猜大概是幫忙查外遇的,所以叫【武裝】偵探社……恩,要武裝起來吧,不然容易被有外遇的發現。

“什麽仇家啊。”真要說起來,是我的仇家,“媽,請你不要亂說。連警察都沒有調查到的事情,你這麽說,對我和亂步公平嗎?”

我極少用這麽嚴肅的語氣跟我媽說話,她嘴張了兩下,語氣軟了下去:“橫濱現在很亂,我老是看這邊的新聞,都不太好,你和亂步能不能回鐮倉發展呢?住在咱們家也是一樣的。”

我媽還想說些什麽,被我爸攔住了,我爸的心態要好很多:“沒事就好,你別把孩子們嚇壞了,你看亂步都不說話了,遇到這種事是他們能決定的嗎?”他拍了拍亂步的肩膀,“亂步,你媽就這性格,別生氣啊。這兩天照顧清溪,辛苦你了。”

“……不辛苦。”亂步努了努嘴,半天才憋出一句。

“亂的是人心,城市是無辜的,鐮倉也不是都是好人。好了好了,我遇到這種事隻是倒黴,概率很小的啦。”天人五衰如果還要找我,是不會管我在橫濱還是鐮倉的。我不好跟我媽這麽解釋,隻能說,“媽,你還是想想看,中午給我買點什麽好吃的吧,我可是病人啊,需要補補的,亂步也需要補補,他照顧我很累的。”

一提到這件事,我媽的心思立馬被轉移了。她又火急火燎地去找了柳生,詢問該給我吃些什麽。

我爸跟我道歉:“爆豪說,你是追過去拍照所以遇到了危險。對不起,清溪。”

我搖了搖頭:“不是爸爸的錯。錯的是歹徒,我們自己家裏人為什麽要怪來怪去的呢。”我朝亂步使了個眼色,謝天謝地,他看懂了,立刻去扒拉我爸:“爸爸,我想吃小熊果凍。”

“好嘞,爸爸馬上去買。樓下剛好有自動販賣機。”我爸出門前還不忘叮囑了一句,“等會兒別說是我給你買的,就說是別人來看望清溪時送的啊。”

要是讓我媽知道他又給亂步買零食了,非要痛批他一頓不可。

我爸和我媽的性格截然相反,但這麽多年來,他始終不急不躁,謙和地把每件事做好,用善意對待身邊的任何一個人。

他就像最溫柔最有包容心的水。

我偷聽過津和太宰的對話,他描述死亡的感覺,說就像是水消失在水中。

“爸爸,今天辛苦你了。”

我爸先我媽一步回來,將一大包果凍遞給了亂步:“亂步,不可以一次吃完哦,不然我下次不給你買了,等會兒午飯也要多吃點。”

“知道了,謝謝爸爸。”

得到果凍的亂步非常開心,在取出幾個之後,把剩下的果凍藏進了櫃子裏。

我大概能猜到我媽中午會給我吃什麽。

失血就補血,所以肯定是豬肝粥打頭陣,還有一些同樣的補菜。

不僅是亂步,連我都不愛吃。不,因為它獨特的氣味和粗糙的口感,我覺得豬肝粥是很多人的敵人。

我雖然不愛吃,但在別人缺血或者受傷後,我也會煮它給別人吃。

陀思因為給我獻血住院那陣子,我每天都給他煮豬肝粥,他氣得說我是恩將仇報,還說淨化世界之前要先淨化掉世界上所有的豬肝粥。

我才不管他怎麽說,三個夾子夾住他的後頸,立馬讓他老實了。然後讓伊萬配合我一起給他灌下去——伊萬隻有念及陀思的身體時,才會造次,用通俗一點的話說,就是:“大爺,你是要幹大事的人,不能被身體拖累。”

……

“媽媽,少盛點,你怎麽給我盛的最多?”亂步碗裏的豬肝是最多的,這讓他很不服氣,“這不公平!多給爸爸盛一點啊。”

我媽連白眼都懶得翻:“誰叫你總是吃零食,多吃點飯菜,零食就會少吃很多了。”

“清溪溪生病了,也應該多吃點吧。清溪溪,我和你換。”

亂步隻有在這個時候,才會和我“自相殘殺”。

“不換,你多吃點比較好。”我朝他擠了擠眼睛,“你零食吃太多了。”

“零食吃多了,以後給孩子也樹立不了好的榜樣。”我媽頓了一下,我知道她又要開始催別的了。

我腦殼疼。

“你們結婚也半年了,該要個孩子了,我也快退休了,到時候還能幫你們帶帶孩子。”

我禮貌地婉拒道:“這多不好,影響你打麻將的。”

“帶孩子就不打麻將了。”我媽眉飛色舞道,“我前天晚上睡覺做夢,夢到你們生了一個兒子,我翻了一天字典,給他想了一個名字。”

我輕咳了兩聲:“夢都是假的,不要太當真。”

亂步邊攪拌粥邊問道:“什麽名字?”

我媽清了清喉嚨:“江戶川大器。”

氣氛沉默了一下,我嘴角抽了抽:“這名字太……”太沒水準了吧。

亂步立刻拒絕了:“不要,難聽,孩子會恨我。”

我媽可能是對這個名字太過滿意,被亂步打擊到了,眉毛都豎起來了:“那你想叫什麽?江戶川亂跑?”

“反正不要叫江戶川大器。”

一頓午飯在兩人因為未來孩子名字的爭執裏結束了,雖然爭得不相上下,但先前緊張的氣氛被衝淡了很多,下午他們在得到柳生比呂士的許可後,帶著我在周邊的主題公園逛了一圈,又去商場買了一些衣服。

我央求他們在橫濱留宿一晚,我很難得跟爸爸提要求,他很痛快地答應了,並又請假了一天。

……其實,我等的是晚上。

我讓媽媽帶亂步去24小時的西方偵探藝術展,我媽起初不肯,但亂步居然很配合我,對媽媽撒了一頓嬌。最終媽媽還是同意了,並提醒爸爸好好照顧我。

等他們離開,我才拿出了手機,給太宰發了一封郵件:【麻煩你了,太宰君。】

他回複的很快:【我就在門口^_^】

“爸爸。”我很輕地叫了一聲。

正在看報紙的爸爸立馬抬頭,溫柔地看著我:“什麽事?清溪。”

“門口好像有什麽東西,是貓嗎?”

“噢,我去看看。”爸爸放下報紙,走到了門口,推門的瞬間,他看到了倚在門邊的太宰。

“你是——”

爸爸的話還沒說完,太宰已經握住了他的手,笑眯眯地說:“我是清溪的朋友,也是——”

爸爸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周圍浮現出瑩瑩的白光,他從一個溫和寬厚的中年人變成了一個雅致俊秀的青年。

不,應該說是介於青年和少年之間的年紀,是我們都已經過了的燦爛年華。

他睜著鳶色的眼睛,麵無表情地看著我們。

“也是世另你啊。”太宰慢吞吞地補完後半句話。

我朝少年鞠了一躬:“津先生,好久不見。”

“找我什麽事?”

對津來說,永遠不會有熱鬧和寒暄,隻有直來直往。

我在九歲時得到異能後,因為弄壞了很多東西,哭著跑回家,在路上遇到了爸爸。

爸爸的眼鏡跌落在地上,我想替他撿起來,也被我弄消失了。

然後站在我麵前的人就變成了津。

他是第一個被我觸碰後不會消失的存在,但是很遺憾,他太虛弱了,他很難穩定我的異能。

我找不到爸爸了,問他,他是誰,他是不是我爸爸的異能?

他告訴我,他和我爸爸毫無關係,也不是他的異能。

津是已經自殺成功的人。

他見慣了世間醜陋虛偽的一切,這個世界上沒有真正能填滿他內心孤獨的東西,加上他已經完成了任務,所以他跳樓自殺了,卻不知為何被我爸爸碰到了。

他們本來是兩個世界的人。

在他彌留之際,爸爸問他有沒有感知過快樂。

他答不出,估計沒有,爸爸出於好心,留下了他。

代價非常大。

我知道爸爸以前有異能,雖然他幾乎不用,但是我知道,爸媽都有異能。隻不過外公怕天性憨厚的媽媽走錯路,刻意讓她以為自己無異能,她的異能是反彈所有觸碰到她的異能。他們希望她當一個平凡的普通人,所以一輩子都在隱瞞她。

爸爸告訴我他也有異能,但是他答應外公,絕不使用。

津告訴我,為了留住他,爸爸將自己的異能給了他。

津的身體已經死亡,隻留下不散的靈魂,他用爸爸的異能因果律,長眠在爸爸的身體裏,共享爸爸的喜悅和悲傷。

我以前聽不懂,他懶得再解釋,隻告訴我兩點:我爸爸會回來;他會救我。

我相信津,說他是個好人。

他說他不是好人,他從不隱瞞他會救我的原因,他不希望我死,隻是不想我爸爸在失去女兒之後陷入永恒的悲傷之中。

他活著的時候,內心孤獨,在死後卻分享到了別人的快樂,感受到了很多他從未感受過的情緒。

他說我爸爸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原本我爸是個極其聰明極其強大的人,能守護家裏的一切,卻因為他的仁慈和善良,在獻出異能後,變成了一個頭腦簡單的普通人。

爸爸對津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雖然沒辦法讓你從外界感到快樂,但是不妨試試看能不能共享給你我的快樂。”

我不好評價爸爸是對是錯。但爸爸從來不用,給就給了吧。

我不認同陀思要通過殺死所有異能力者,以此完成淨化世界目的的原因,是因為我覺得異能不是原罪。

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的罪犯都是擁有強大異能的異能力者。也不是所有擁有強大異能的人都是壞人。

壞的是人心,不是異能。亂的也是人心,不是橫濱。

它是一個美麗的城市,我在細雨蒙蒙的季節遇見它,我對它一見鍾情。

“我們有十年沒見了,津先生。上一次見麵,還是我國三的時候,您送我去俄羅斯留學。我現在已經結婚了。”

津的目光在我和太宰身上略過,挑了挑眉:“所以你現在叫太宰清溪?”

“不是。”我趕緊解釋道,“我和太宰君的同事結了婚。我之前有想邀請您——”

“沒興趣。”津打斷了我的話,“我出現,你的父親就無法出現,你用什麽理由對你的家人解釋?”

他說的話也是我考慮到的問題,因為津的存在太過不可思議,連我父親本人都已經忘記了,所以我和太宰沒有對第三個人提起過。

“還是不要廢話了。找我到底什麽事?”津打了一個哈欠,悠悠地說,“不說的話,我要休息了。”

之所以找太宰才能見到津,是因為津要麽自己醒來,要麽太宰消除一下他的異能,逼他醒來。

對於後者,津的態度相當不好。

“我想要知道關於……我異能的事。”我緩緩說道,“我想要知道關於它的一切情況,它到底怎麽來的,還有我想控製它。”

我真正厭惡自己異能的原因,是我不能掌控它,失控後的場麵可怕又醜陋,簡直像個怪物。

津嗤了一聲:“我不是讓你守住秘密,不告訴任何人嗎?你不用,就什麽事都沒有。很難嗎?”

我慚愧地低下了頭,我的底細全讓陀思像個土撥鼠一樣刨光了。

“我……對不起您,我交錯了朋友。”

“交錯的不叫朋友。”津伸出兩隻手,一隻遞給了我,一隻遞給了太宰,他對我說,“把手伸出來。”然後又對太宰冷淡地說:“把你的心跳給我先停止。”

我:“……”

雙手交握的瞬間,我們三人離開了病房,身處在了夜晚幽靜的叢林之中。

樹上掉下一個漿果,津將它撿起,看了一下,又丟進了麵前的小河裏。

我和太宰跟在他的後麵,我小聲問太宰:“他是你的父親嗎?”

“怎麽可能?”

津和太宰互相看了對方一眼,臉上流露出了不加掩飾的嫌棄。

津敲了敲我的頭:“別胡說。”

太宰也拽了拽我的呆毛:“ 1。”

這個夜晚相當寧靜,津決定帶我們去我九歲時爬的那座山。

走著走著,我發現旁邊的太宰突然不見了。

身後傳來噗通一聲的落水聲。

“津先生——”

隔著一米遠,我能感受到津身上的憤怒。

我回頭看了一眼在水裏遊來遊去,捧著心口說“這條河真適合和美麗的小姐殉情啊”的太宰。

“我去把太宰君撈上來。”

“撈?”津攔住了我。他緩慢地走到河邊,俯身將手伸向了河水。

津和太宰的視線在這一刻交匯,撞出一股交鋒的硝煙。

下一秒,太宰從水中跳出,整條河在瞬間全部沸騰,熱浪幾乎吞沒了整片森林。

我看得目瞪口呆,津擦了擦手,瞥了太宰一眼:“這不是上來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