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文革遺民
“結束了,早就結束了。四人幫倒台了,國家改革開放了,現在經濟形勢一片大好,人民安居樂業呢……”因為我對他的來曆,已經有了些猜測,所以聽他這個問題,連忙把官方文件的話搬了上來,極力描繪一個歌舞升平的複興時代。
“我再問你,現在私下處對象……允許不允許?”
換了別人,可能會被他這問題給問得暈了。但是我作為一個對中國法製史有所了解的法學學生,還是能理解他的意思的。在79年之前,新中國是沒有刑法的。1979年製定了刑法,裏麵規定了一個罪名,叫做“流氓罪”。直到1997年這條罪名刪除之前,“流氓罪”和“投機倒把罪”這兩個罪名,都是典型的口袋罪名,一直被法學界所詬病。所謂口袋罪,就是各種各樣的行為都能按照這個罪名去判你,餓你體膚、勞你筋骨、空乏你身,最後還找不到工作,不管天降你什麽大任,你都沒資格去承擔。對於後者來說,你隻要做點小買賣,低價買,高價賣,那你就是投機倒把,把你搞進去是分分鍾的事。再說前者,也就是“流氓罪”,這個罪名的範圍就更大了。你吃了一根冰棍,可能隻是忘了給沒給錢,和老板吵了幾句,然後你就是流氓;你和幾個哥們聚在家裏看了部“內部小電影”,然後你就是流氓;你和一個相互傾慕、燃起熊熊愛火而且你情我願的姑娘,情不自禁地擁抱接吻,然後你就是流氓;你說錯了句話,被人聽到了舉報,然後你也就是流氓。你是不是“流氓”,你自己沒法從法律條文裏查到,隻能是等你做了這等事,自己還不覺得有什麽呢,別人就宣布你是流氓,然後你若年紀小,就勞教了,若年紀大,就勞改了。
當然,這還是有了79年《刑法》之後的情況。若是再往前推,到了76年之前,還是文革的時候,你以為那時候的男女關係,就像是《血色浪漫》裏那麽浪漫麽?你把一姑娘的肚子搞大了,有可能就會被直接沒收作案工具;如果隻是扣上一帽子遊街,這已經算是祖上陰德不淺的了。在很多記錄那個年代的紀實文學作品裏,因為“私下處對象”,大了肚子然後受不了各種壓力而跳河的姑娘,不在少數。
我聽到朱峻軒這麽問我,心裏的猜測更加明確了些,連忙答道:“當然允許,現在提倡自由戀愛,早就不管了。大叔,你……你這麽問,難道你文革之前就來這個地方了?”
朱峻軒似乎在回憶往事似的,沉默了一會兒,道:“七五年。”
我倒抽一口涼氣,道:“大叔,**七六年結束的。”
他聽了這話,又是一陣沉默。這話說出口,我便後悔,接著道:“大叔,你也不必難過。在那個年代,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結束。大叔,你是不是和飛娜的媽媽認識之後……”
朱峻軒歎了口氣,道:“沒錯。這件事,我本不想對任何人提起。剛才聽你說起對那個看起來已經死了的姑娘,感情很深,讓我也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
我小心翼翼地問道:“大叔,是什麽事,能說說嗎?”
朱峻軒慢慢地道:“我早先在部隊裏的時候,在上麵的那個島上駐防演練過,那時候才十七歲。七三年駐防點撤銷,我跟著部隊返鄉,七五年認識了飛娜的娘,她太美了,人也很聰明,很上進。我第一眼見她,就喜歡了她。但是她爺爺早年闖過關東,在軍閥家裏當下人,攢了點錢,寄回家裏,家裏就買了點地。但是後來卻被批成了富農,劃成黑五類,地富反壞右,天天被批鬥。飛娜的娘那時候才二十歲,喜歡讀古書,但因為這個,也被說成是走自由主義路線的壞分子,一直被人欺負得抬不起頭來。有次被紅衛兵抓住批鬥,頭發都要揪下來了,我正好去她爺爺的牛棚裏找她,看到這樣,把那幾個家夥一頓打,然後就被革委會通緝了。我和飛娜的娘偷了條船,劃到這個島上,過了幾天,就遇到老虎,把我們追到上麵的那個洞口,飛娜她娘不小心掉了下來,我為了救她,也一起跳進來,卻不知怎麽的,就到了這裏。一開始,我們也不知所措,還好我帶了手電,發現這裏竟然有房子、有家具。我們找了個爐灶,生了火,在這裏生活下來。飛娜的娘讀書很多,說這個地方,在古代是個大城市,後來沉到了海裏,不知道為什麽,竟有這麽塊地方留了下來,可以生活。雖然在這裏很苦,但是她一直陪著我,還給我生了飛娜,讓我學著古書上的說法,叫她娘子,她管我叫相公……日子,也就快樂得很了……”
我聽他說到這裏,不禁心裏泛起濃濃的悲傷。在我的腦海裏,六六年到七六年的十年,總是一幅幅黑白色撕了邊的照片拚接成的模糊印象。在那個顛倒了的年代,總是有著各種各樣讓人心酸的故事。朱峻軒和飛娜的娘,隻是其中的一個縮影而已。也許你聽到這個故事,會覺得他們私奔到了這個無人荒島,逍遙隱居,過起了與世隔絕的是一件無比浪漫、簡直是傳說中梁山伯祝英台那樣的美好事情。但是你隻要想一想,我和楊滔他們幾個人,隻在這個無人島上待了兩天,就已經缺糧斷水,苦逼到了幾近崩潰的地步,你大概就會知道,朱峻軒和飛娜的娘,在這個島上,過的是怎樣一種非人的艱難生活,遭受了多少艱難痛苦,根本是我們無法想象的。
對於很多悲涼然而可敬的故事,我們不需要去追根究底,不需要去把它神化,然後在媒體上以煽情的方式大肆宣傳,直到它變了味道、變得虛假。我們隻要在心中保持一份淨土,為這樣的人和事,在心裏道一聲好,就足夠了。
對於朱峻軒這樣一個為了愛情放棄了一切的真漢子,還有那個我從未謀麵,為了愛情追隨這樣一個漢子流落荒島,還在這樣的艱苦卓絕的環境下為他生下一個女兒的飛娜的娘,我肅然起敬。
我問道:“大叔,飛娜的娘,跟著你在這裏過了這麽久,她是個好女人。”
朱峻軒沒有說話,隻是小聲地抽噎著。一個真漢子的眼淚,也許隻為所愛的人而流。也許過往的一切苦難,他都沒有訴說的機會,今天被我對蕭璐琪的感情所感,才肯說出了這樣的過去、這樣的秘密。
“她叫什麽名字,我可以問嗎?”
“為什麽要問?”朱峻軒道。
“我隻想記住這個名字。”我一字一句地道。
“她就叫李飛娜。她是個好女人,隻是……去得太早,我就給娜兒取了和她娘一樣的名字。”
我連忙安慰他道:“飛娜也是個很溫柔很善良的姑娘,也很單純。她應該和她的娘一樣。她陪在你身邊,也就和她的娘陪著你一樣。”
朱峻軒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小夥子,謝謝。”
各位讀者,我曾經答應過朱峻軒,不把他的故事告訴第三個人。他其實也是擔心,會有人再去找他的麻煩,就像最初遇到我的時候,他以為我是紅衛兵派來抓他的人一樣。但是時隔六年,而且中間發生了許多變故,今天我把這個故事寫在這裏,想來也已經沒有什麽大礙了。我寫這些,不是為了讓你感動,隻是我想說出來而已。我隻想說,在現在這個物欲橫流、浮華享受的時代,金錢,可以讓很多美女在**扭動身軀、故作嬌吟;也可以讓很多家人,在至親之人遭遇不平之事的時候,緘默無聲;更可以讓樓板越蓋越薄、讓嬰兒的奶粉越來越具有毒性;甚至金錢本身,也已經越來越不值錢。但是,我隻想告訴大家,無論什麽年代,人性,都有光輝的一麵。正是這樣的光輝,讓我們感到,人類,還並非無藥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