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苓兒的秀眉微顰。

許久, 她改用一種“你好生可憐”的眼神回望秦雲盞。

“聽不懂你說什麽。”

“別裝。”秦雲盞說。

“你對我有這麽大的惡意,無非是因為我與你師兄走得近。”鳳苓兒不緊不慢道:“而你這個師弟,這輩子也走不到他離這麽近的地方, 所以你無能狂怒。”

秦雲盞的瞳孔略略收縮了一下。

他張了張嘴想要反駁, 卻仿佛被卡住了喉嚨, 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

“不覺得自己的心思很髒嗎?你甚至不敢讓你師兄知道。”鳳苓兒意味深長的扔下一句話,輕飄飄的走了。

秦雲盞隻覺得一股暗火直竄到天靈蓋。

“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你不知道!”他氣結:“我可以告你誹謗——”

鳳苓兒的人影一拐,消失在長廊處, 仿佛沒聽到他說的話, 秦雲盞深呼吸了好幾次, 卻仿佛隻是坐實了“無能狂怒”這件事,事實上他現在也不知道該找誰說理去, 想他秦雲盞長這麽大, 向來睚眥必報, 還沒受過這種憋屈。

師雲琢跟這群鳳家人到底是怎麽回事?他現在......又被置於何種境地呢?!

秦雲盞扒著門朝外看了看, 鳳苓兒去的地方似乎是他們鳳家的議事廳, 看她走的那麽步履輕盈,不出意外也是要去見師雲琢的。

秦雲盞受不了被蒙在鼓裏,比起原地坐著被這股邪火燒成灰,他當然要去刺探敵情。

在外摸爬滾打了這麽久,秦雲盞已然練就了一身輕盈身法, 房梁屋頂廊簷,無處不可待, 鳳家莊的議事廳氣派恢弘,秦雲盞騎在翹起的飛簷一角,將一張傳音符四角對折, 捏成了環形,搓亮了輕輕一拋,無聲無息的掛在了窗棱的把手上。

這招是之前他從祁紅藥那兒學來的,傳音符需要人以符鑰引燃啟動,靈力流轉才能傳音,換言之沒有人捏著也就不能發揮作用,但是祁紅藥說將符捏成這樣一個形狀就可以讓符紙上的靈力成環,短時間內自行啟動流轉循環,好處是沒有人捏著也能作用,壞處是傷符,一張能維持兩個時辰的傳音符,這麽瞎搞就隻能用上半個時辰不到。

但半個時辰也夠他竊聽的了。

秦雲盞將另一張傳音符抖開,捏在指間。

他率先聽到的,是那悠長又有些中性的腔調,讓人印象深刻,是鳳家莊那位二爺鳳綏的聲音。

“師仙君,我們鳳家莊是丹修大族,聆廟常年門庭若市,有所疏漏也難免,但這並不代表我們不打算著手處理這些委托,令師弟自作主張,在黑市高價交易我們的拜帖,是對我們鳳家莊極大的不尊重。”

“令師弟對這些孩子們的下落隻字不提,他說他已將這些孩子安置妥當,但終究是一麵之詞,眼不見不為實,叫人難以相信,我與令師弟反複溝通商議,他卻油鹽不進,我被逼無奈之下才困縛他想要教訓一二,並非心存惡意,還望師仙君諒解。”

“此事是雲盞不對在先,我替他向二位道歉,黑市所得酬勞將盡數歸還於鳳家莊。”師雲琢沉靜道:“類似的事不會再發生第二次。”

“雲琢哥會錯意了,我們鳳家莊不缺那兩塊靈石。”鳳苓兒笑道:“我和我爹隻是十分在意那些孩子們的下落,想要親手將他們挨個兒送還到他們的家人手中,這才能安心啊。”

“關於這一點,在下可以性命擔保,那些孩子已平安歸家,絕無錯漏和隱瞞。”師雲琢道:“二位大可不必非要見到這些孩子們不可。”

師雲琢說話有禮有節,言辭間卻也有幾分不容置喙的強勢,鳳綏的麵色微微一僵,而後展顏一笑,拍了拍座椅的扶手。

“也罷,師仙君的人品貴重,既然做出這樣的擔保,在下自然願意相信。”他歎了口氣道:“若是令師弟有師仙君一半的品質,我們倒也不必這般頭痛了。”

“是啊。”鳳苓兒道:“我方才還與我爹說,雲琢哥和秦雲盞半點也不像是一門所出,無論是修為還是為人處世,雲琢哥都要比他要高出一大截呢!”

“師仙君如今年紀也不小了吧?”鳳綏狀似無意道:“可有婚配意向?不瞞你說,小女苓兒已對仙君仰慕多日。”

師雲琢此前一直一語不發,這會兒終於動了動眸光,啟唇欲語,但剛要說話,鳳綏卻又突兀的打斷了他,“仙君可以先不要急著拒絕。”他五指輪流敲打著扶手道:“你也可以將此事看做一件交易。”

師雲琢的眉峰輕蹙。

“我已打探過,令師弟這般狼吞虎咽的接納黑市的委托,是因為貴宗門的九重仙尊傷重,需要大量的靈石救治,對於你們簫下隱居而言,這靈石的消耗量絕非單單依靠執行聆廟的委托就能供應足夠的。”鳳綏說道:“恰好,我鳳家莊家大業大,靈石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恰好可以解仙君門中的燃眉之急,再者——”他的語調拔高了些,又一次將師雲琢開口的契機壓下去,“我聽聞扶玉仙盟之中,唯有你們簫下隱居人丁蕭條,而幾日前,扶玉仙盟恰好又剛剛舉行完一年一度的開蒙大典,以九重仙尊的身體狀況,想必是沒有參加吧?若是師仙君有需求,我們鳳家莊可以舉薦許多有誌修真的少年人拜入簫下隱居,替貴宗門壯大門楣,於人前人後都不會輸了排場,豈不美哉?”鳳綏循循善誘道:“而這兩件事,隻要師仙君與我苓兒結親,鳳某都能達成所願。”

師雲琢淺淺的頷首,不言不語。

“事實上,我苓兒是寬州遠近聞名的美人,知書達理,秀外慧中,若真成為了仙君的道侶,必定會好好侍奉仙君,從一而終。”鳳綏道:“師仙君,此事你無論怎麽考量,都不吃虧啊!”

師雲琢呼出了一口氣,他似是有些不耐,低聲道:“我師弟......”

“此前我就聽說過一些流言了。”鳳綏的語調不易覺察的周轉,變得有些森冷銳利,“說師仙君與令師弟交從過密,頗有當年裘難與藺少梧之流的趨勢——”

師雲琢的麵色微變。

“這二位的下場屬實是叫人唏噓。”鳳苓兒歎息道。

“悖逆陰陽者終將湮滅於世間,像他們這樣肮髒的斷袖龍陽,若真修成正果,才叫玷汙了大道,倒也不用唏噓。”鳳綏冷冷道:“實屬活該。”

“雲琢哥必然不會如此,都是一些人心生嫉妒,造謠罷了。”鳳苓兒急切道。

“我想也是。”鳳綏緩和了語氣,又笑盈盈道:“大抵也是因為師仙君的那位師弟言行舉止不檢點,叫人費心勞神,才致如此,若有苓兒幫襯著打理簫下隱居內的事務,想必師仙君也會輕鬆許多。”

......

傳音符燃毀了,議事廳內的對話戛然而止。

秦雲盞僵在原地,五指蜷曲,一點一點的將那張黯淡無光的符紙揉皺在掌心裏。

他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感覺,酸澀脹痛,叫他不堪忍受。

倒不是鳳家父女貶損他的那些話難聽,而是聽完他們的話......秦雲盞找不到半點反駁的理由。

既能救蘇九重,又能振興簫下隱居,師雲琢似乎......真的應該跟鳳苓兒結為道侶。

這個結論像是一把刀,毫無預兆的就在他的胸口剮了一下,將他的價值觀打的粉碎。

他痛出了滿口的血腥氣,竟是不知不覺間將嘴唇咬破了。

這麽一比,他之於簫下隱居真的毫無用處,既賺不來足夠的靈石,又不能振興宗門揚名立萬......他甚至還需要師兄出麵替他擺平麻煩。

這麽長時間下來,他到底都做了些什麽?成就了些什麽?憑什麽成天沾沾自喜呢?

頭頂上方的天色轉眼間就變得晴轉陰,風聲“呼啦啦”的翻湧著,濃雲密布,像是要下雨了。

秦雲盞從屋簷上起身,意圖離開,腳下卻冷不丁被參差排布的琉璃瓦絆倒,他神思渙散,來不及反應,在削薄的瓦簷上重重的磕了一下,滾了下去。

“砰”

這一聲悶響淹沒在了蕭蕭風雨聲裏,師雲琢冷不丁側目。

“你是在拒絕我嗎?師仙君?你確定你不接受這個交易?”鳳綏覺察到他走神,忍不住出言提醒,“你聽見我說話了嗎師仙君?”

”爹,茲事體大,雲琢哥想來是要時間考慮,一時不能答應也是情理之中。”鳳苓兒體會到了古怪,連忙打圓場道:“不如讓雲琢哥回去從長計議,擇日再給您答複,雲琢哥是個聰明人,不會想不通的。”

師雲琢不語,隻瞧著窗外,窗外大雨瓢潑,風打枝葉,萬物飄搖。

-

雨真的很大,豆大的雨點砸在身上,連皮帶骨的疼,秦雲盞以平生最狼狽不堪的姿勢摔在地上,濺起了一片水花。

積水窪也很冷,他哆嗦了一下,撐著地麵站起來,卻發現膝蓋骨吃不上勁,劇痛難當,他想起方才滾下來的時候磕的那一下,大抵是把膝蓋骨撞碎了,他不欲在鳳家莊的議事廳外逗留太久,更不想持續淋雨,隻好一手扶著膝蓋,一瘸一拐的找地方避雨。

鳳家莊占地寬廣,一個庭院連著一個庭院,各色奇花異草都被家中傭人們打理的極為整齊妥帖,秦雲盞來時就發現這鳳家莊裏的家仆除去領事管家,其餘的年紀都頗輕,是些十五六歲的少年少女,而花圃裏樹蔭下又時不時能看見一些幼童在跑來跑去,倒也充滿活力生機,而此時此刻,這些人都為著避雨而不知所蹤,偌大的莊子一片寂寥空曠,唯有樹影東倒西歪。

好在不遠處有個涼亭。

秦雲盞幾乎是爬到了那亭子裏,艱難的坐下,他渾身濕的像個落湯雞,寒戰一個接著一個,天陰沉沉如墮,遠處廂房的廊下三三兩兩都點起了燈,鳳家的家仆們顯然都遵循著鳳苓兒的心意,直接跳過了秦雲盞的那間廂房。

晦暗與潮濕氣四處蔓延,讓人感到壓抑逼仄,秦雲盞呆了呆,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從芥子囊內摸出了那盞鮫珠龍燈。

如澹台衣所言,鮫珠無火自燃,光澤明亮且柔和,瞬間將亭下照的透亮,燈罩上飄著幾個字。

澹台衣:“下雨了,出門記得帶傘。”

秦雲盞愣了兩秒,猛地用手揩了一下臉,以指尖在燈罩上輕輕的描畫。

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劇烈程度與指尖細微顫抖的動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秦雲盞:“老板娘,我好像要失去我師兄了。”

秦雲盞:“他對我承諾過很多次不會離開我,都不作數。”

秦雲盞:“現在想想,都是我逼他說的,他很能容忍我。”

秦雲盞:“我一直覺得我什麽都無所謂,其實我也有這麽陰暗的一麵。”

他說著說著,發現臉上又濕了一片,方才明明將臉上的雨水擦了又擦。那這些濕意又是什麽呢?

他就這麽難過嗎?

寫下的字在燈罩上滾動,如煙消散,未幾,新的字出現了。

澹台衣:“這不是陰暗,是你變得膽小又瞻前顧後了。”

澹台衣:“跟我說這些有什麽用?指望我幫你麽?澄清你不是故意要瞞他有關我的事?”

澹台衣:“沒用的秦雲盞,問題的症結不在這裏,沒人能幫得了你。”

澹台衣的話像一根根尖銳的冰錐,在秦雲盞的心口釘下一個又一個的血口。

少年用力的抹臉,鼻梁被擦的生疼。

“我好想告訴他,但是老板娘你告訴我我是不是不應該這麽做,我怕跟他連師兄弟都做不成——”

鮫珠龍燈猝不及防的熄滅了,就像澹台衣厭煩於告訴他答案,秦雲盞僵在原地,他緩緩抬起頭,看見涼亭外站著一個人,那人撐著傘,還提著燈。

雨和晦暗都被驅散了,師雲琢定定的看著他,呼吸起伏不定,眼中的關切幾乎要溢出來。

他潔淨的袍擺和袖口都濕了大半,顯然是在偌大的莊園內走了不短的時間,秦雲盞懷疑他是不是先提著燈去廂房找自己了,沒有結果,又尋到這處涼亭。

打傘又提燈,極為不便,他有觀瀾探路,為何又偏偏要提燈呢?

秦雲盞咬了一下嘴唇,那些揣測不受他控製的直往外湧,滾燙酸澀的幾乎要脹破他的胸口,澹台衣說的沒錯,他真是沒辦法了,誰也不能幫他想出解決之法,除了這麽做,他別無選擇。

“秦雲盞你——”師雲琢堪堪吐出三個字,表情半是無奈半是生氣。

“呼”一下,少年撲了過來,踉踉蹌蹌,狠狠的撞在他的心口,環住他的腰。

師雲琢愣了一下,隻覺得對方激烈的心跳聲隔著血肉傳遞過來,連帶著他的肺腑一同撼動。

秦雲盞不是第一次這麽抱他,之前都是有意識的撒嬌賣乖,提一些蠻不講理的要求。

但這一次,他聽見秦雲盞在嗚咽,以一種近乎於告別的方式狠狠的對他說:

“我特麽喜歡你,師雲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