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泉殿內,柳吟川正襟危坐,撚須闔眸。

“桂宮廟會的紅楓箋交給秦雲盞了嗎?”

黎真的表情不著痕跡的放空了一陣,木著臉回答:

“給了。”

“沒說漏嘴吧?”柳吟川道:“若他知曉我們是刻意為之,專程讓他去看蘇九重的洋相,怕是不會欣然收下呢。”

黎真心想他何止是沒說漏嘴,根本就是忘了說。

他被師雲琢嚇的人在前麵跑,魂在後麵追,好不容易靈肉合一了,一回頭發現人已經離簫下隱百丈遠,而那紅楓箋不翼而飛,也不知道丟哪兒去了。

整個過程不可謂不丟臉,好在當時也沒第二個人在場,他還不至於被揭穿。

於是黎真就篤定又堅定的答道:“放心吧宗主,我圓滿完成了任務。”

柳吟川便順理成章的露出了胸有成竹的微笑:“甚好,相信親眼看見自己的師尊逛窯子,秦雲盞定會失望至極!”

......

秦雲盞是挺捉急的。

他感覺自己現在的狀態跟網戀奔現見光死沒兩樣。如果可能的話,他想換個星球生活。

很巧的是,蘇九重眼下多半跟他擁有一樣的幻滅體驗。

這對兒便宜師徒誰也沒討著便宜,可謂互相拿著對方的一根小辮子。

秦雲盞覺著自己同意扮女裝這件事情它本質就是個錯誤,足以讓自己遺臭萬年不止。

“那個......師尊,我都可以解釋的!”他露出尷尬又不失禮貌的賠笑:“我是男孩子沒錯啦——”

也不知是沒聽出他語氣中的迫切還是因為自己個兒比他還迫切,蘇九重匆匆打斷了他的話,“不,先聽為師解釋!”

“?”

這他媽也要搶?

秦雲盞張了張嘴,決定尊師重道,“好吧那師尊先。”

蘇九重重重的咳嗽了一聲。

“為師近日......心情苦悶,幸得這裏的花魁姑娘敏敏寬慰才緩解一二,不過敏敏姑娘她賣藝不賣身!我們也就是聊聊天喝喝酒罷了!”頓了頓,他似是有些緊張,小心翼翼道:“你會信的吧雲盞?”

秦雲盞輕輕的“啊”了一聲,納悶道:“我信啊,為什麽不信。”

他一雙杏仁眼大且明亮,不見半點敷衍,蘇九重望著他真誠的瞳眸,心裏一鬆,緊接著便是無盡的難以描述的慰藉。

自昔年重創,這麽久以來,他在流言蜚語中頹廢墮落、人人說他是自作自受,他漸漸地也就信了,索性徹底不問門中事務,放縱自己在煙花柳巷裏糜爛。靈魂沉淪的同時,他完全可以想見旁人說的那些難聽的話,說他是仙盟之恥,是個滑天下之大稽的廢物。可那又怎麽樣呢?大多數時候他是麻木不仁的,隻偶爾對上那有幾分相似的麵孔時會生出一些不真實的懷念和歉疚。

所以那夜他才會突然無理取鬧,刁難於師雲琢一定要收個徒弟回來,保住簫下隱搖搖欲墜的牌匾。

事實上,那點子情緒波瀾也並沒有維持太久,隨後他就覺得自己可笑至極,對於收到一個徒弟這件事自然也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卻不曾想,他不僅收到了一個徒弟,這個徒弟還對自己抱有莫大的信任與期許。

宛如在他遍布陰霾的人生中出現了一束光。

“好徒兒......好徒兒啊!”蘇九重的聲音低沉微顫,掩飾不住的喜悅,“所以徒兒,你何故穿成這樣?”

終於到了秦雲盞的回合。

他擰著眉頭鄭重道:“我是為了拯救一個被繼母賣入青樓的可憐少女,給她爭取足夠的時間逃跑。”頓了頓,他又忍不住強調了一遍:“我不喜歡這樣!”

“為師信你!”蘇九重在他肩膀上大刀闊斧的拍了一下。

師徒二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莫名的就建立起了牢不可破的義氣。

這波居然意外找到了他的好師父,堪稱因禍得福,秦雲盞心情不錯,忽然也就覺得這身女裝沒那麽難以忍受了。

“師尊,我們回簫下隱吧。”他輕聲說:“師兄一直在找你,他......很辛苦的。”

蘇九重怔了怔。

他的眼底浮現出了淡淡的久違的歉意,伴隨著星星點點的光。

他正欲開口,自他背後的廂房內傳出一聲柔媚嬌軟的呼喚,幾能叫人酥了骨頭,一個美豔的女人走了出來。

“九郎。”

“敏敏。”蘇九重回首笑道:“看,這是我新收的小徒兒。”頓了頓補充道:“男的。”

秦雲盞:“。”

你倒也不必專門強調這個!

那叫敏敏的花魁眼波流轉,輕輕掃過秦雲盞的臉龐,唇角笑容甜美,“那可真是要恭喜九郎了。”

她香肩半露,玉頸婀娜,裸/露的腳腕手腕上都有帶著鈴鐺的環,隨著他的動作輕響,一顰一笑都足以叫男人血脈噴張,蘇九重望著她的眼神裏也帶著顯而易見的傾慕情緒。

秦雲盞卻噴不起來。

此時此刻,他隻想叫媽。

這女人跟他那遠在秦陵郡的老母親長得也太他媽像了!

要不是因為他的老母親成日素麵朝天,素衣布裙層層疊穿,他可能真的會一個滑跪過去認親。

敏敏道:“那九郎要走了嗎?”她上前去用一根手指牽住了蘇九重的道袍,楚楚可憐道:“敏敏舍不得,明明九郎說好要在這裏陪夠敏敏三月,若是九郎走了,有李公子一流來強迫敏敏可怎生是好?”

“這......”

蘇九重麵露猶豫。

因為帶著“親娘”濾鏡,秦雲盞根本無法直視敏敏這張臉。

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心底亮起一個聲音。

妖怪。

秦雲盞猛然一怔,他以為自己精神錯亂了!

不然為什麽會有東西在他的身體裏出聲說話?!

不,準確來說那根本算不上是聲音,似乎隻是一個意識,一個秦雲盞可以讀懂的意識。

那意識又仿佛在與他對話般絮絮道:

她是妖怪。

上去宰了她。

衝鴨!

秦雲盞:“......”

不是,像是有點那個大病!

秦雲盞很想忽略這個意識,但隨後他便發現,這縷意識在逐漸轉化為一種衝動,他越看敏敏越不順眼,越覺得對方妖裏妖氣。

秦雲盞拳頭都硬了。

“師尊!”他咬了咬牙,一把上前去摟住了蘇九重的胳膊,“我有好多話要對你說,麻煩你把你的紅顏知己先往旁邊兒放一放!對不住啦!”說完他拖著蘇九重就進了廂房,反手甩上門。

眾星捧月的花魁娘子莫名其妙的就被排擠了出來,她還想跟著蘇九重一同進屋,奈何秦雲盞門關得太快,差點兒把她鼻子砸歪,美豔的女人在門口難以置信的站了兩秒,圓潤的香肩劇烈顫抖起來,塗滿紅豆蔻的十指驟然間緊握成拳。

這個死了老婆的臭道士意誌脆弱不堪,他稍使攝魂取念之術又幻化了外形,便輕而易舉的蠱了蘇九重兩月有餘。

那可是大乘境界的修為,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吸食入體足以讓他成為一方妖王!

——眼看著就要得手了!

偏偏半途殺出個秦雲盞!

“臭小子。”敏敏一頭垂腰長發須臾間無風自動,扭曲如藤蔓觸手,鶯豔樓四周來去之人卻仿佛看不見她這般模樣,各自說說笑笑,目不斜視。

敏敏的瞳孔中暴漲出紫黑色的光芒。

“這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來投。”

-

鳳香將秦雲盞丟進“火坑”便自尋了個視野開闊處坐等,阿鳶數次出逃大抵是逃出經驗來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跑到了鎮外的驛站,按照跟鳳香約定好的,朝天放了一隻灰鴿子。

驛站有馬,一日千裏,鶯豔樓的人便是無論如何都鞭長莫及了。

鳳香呼出一口氣,微微一笑。

他的小拇指上帶著一個黃銅指環,指環上色澤古樸,上麵雕刻著一些充滿了異域風情的花紋,圈著他細長的指節,襯的膚色白皙。

此時指環沒來由的震動了一下。

鳳香的麵色微變。

他垂下頭,勾了一下小指,感受到了似有若無的阻力。

是妖氣。

這縷妖氣可以說是淡到了不能再淡的地步,若非這枚“千絲”本身就是極品靈寶,而他又生性敏銳,不然還真發現不了。

鳳香的步態突然就不再娉婷婀娜,變得雷厲風行。

他折返回鶯豔樓的位置,卻發現那些招攬客人的美嬌娘不見了,偌大一座奢華氣派的建築也不翼而飛,徒留一塊空得突兀的地皮。

街上的車馬行人熙熙攘攘,依舊熱鬧,卻仿佛無人注意到這裏的巨大變故。

紅衣女子冷笑了一聲,將手背到了身後,一把折扇出現在他的手心裏,烏木象牙的扇骨“啪”的打開,鳳香橫著揮出一扇!

扇風撞在無形的結界之上,像是被吸了進去,無事發生,鳳香的眉頭終於蹙起,他知道這是碰上有些道行的妖怪了。

“以為我拿你沒辦法了是麽?”他自言自語,手腕一壓,自袖口裏抖出了一把丹丸。

他手一鬆,丹丸懸於半空,被他一扇子揮出,精準的落在了空地的四角之上,丹丸消磨生氣淡淡的煙靄,猶如璀璨霞光,連結成陣。

不同方向的風席卷,將鳳香的頭發吹亂,那是靈力場互相博弈的結果。

這時,兩隻翠鳥撲棱著翅膀飛過。

鳳香原本神色凝重,看見這兩隻鳥,不由得眨了眨眼,而後就見一年輕仙君禦劍自天而降,翠鳥化作金光於他眼周描摹,俊美奪目,來人正是師雲琢。

“雲琢!好久不見!”鳳香樂了,朗聲道。

師雲琢瞥他一眼,眉峰下壓緊貼著眉骨,有觀瀾在,他的目光清冷犀利,眼底的嫌棄幾乎要溢出來。

“不是來見你的。”他徑直從鳳香跟前走過。

“不可能吧!”鳳香說:“這妖氣我的‘千絲’都能感應到,你的‘觀瀾’會感應不到?來嘛,一起降妖啊!都好久沒見師仙君出手了。”

師雲琢駐足,朝著空地處輕抬下頜。

“那是什麽?”

“我新煉製的卸甲丹。”鳳香道。

“四枚卸甲丹,世上怕是沒幾個結界能經得起消磨。”師雲琢說:“最多十二個時辰,這結界必破。”

“你說得對。”鳳香得意洋洋。

“那還有我什麽事?”師雲琢反問。

鳳香:“。”

這態度實在是過於敷衍過於不把他放在心上了,鳳香有點兒不爽,“不是,你一劍就能解決的事兒,非讓我在這兒幹等十二個時辰?不厚道吧?”他質問道:“你妖都不抓了,這火急火燎的要幹嘛?”

“尋人。”師雲琢道。

“尋誰?你師尊?”鳳香道:“他失蹤不是常態嘛?”

師雲琢懶得與他多言,邁腿就走。

鳳香忽然原地“哎呀”了一聲。

他語調不對,師雲琢又扭頭,“怎麽了?”

“我好像忘了一件事。”鳳香抬手捏住下巴,表情凝重。

“何事?”師雲琢道。

“我給你師弟喂了四個時辰定點發作的斷腸散......解藥在我這兒,他人——”鳳香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訕訕然抬手指道:“在結界裏頭。”

師雲琢退回來了。

他眯起眸子,渾身上下都散發著足以冰凍千裏的危險氣息。

繞是鳳香又浪又跳,此刻還是不由得縮了縮脖子。

下一刻,他見師雲琢揮劍。

劍意有劈山之勢!

風中多了許多溫熱的東西,落在鳳香的鼻尖,他抬手摸了摸——是凋零飄散的結界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