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這個旁人......是你一直在找的那個人嗎?”
這句問話實際上並無太多的源頭可循,純是宋鯉的一時衝動,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生出這般聯想,大概是第六感所致。
鳳襄抬眸回望,狹長的眼尾因為過分詫異而舒張,幾乎變成了杏子的形狀,最終他沒有說什麽,這便是默認了的意思了。
宋鯉心口的熱度褪去,她覺得現下的自己就像是平日裏燒的赤紅的鐵,須臾間被浸入寒泉水,短暫的爆沸過後,隻剩下嫋嫋的灰燼焦塵。
鳳襄坦白的這一切固然能自圓其說,但真的追根究底起來,也隻是一些一麵之詞,缺乏依據......於外人而言,當真有說服力嗎?夠分量嗎?
秦雲盞隻覺得場上清寂的可怕,每個人的神色都很複雜,看不出是悲是喜。他慣是受不了這種鴉雀無聲,便試著主動打破僵局。
“我覺得鳳襄哥解釋的東西......固然有那麽一絲離譜,但已經算是挺詳盡的了。”他小心翼翼道:“紅姐,你覺得呢?”
祁紅藥的性子嫉惡如仇,最難攻克說服,所以他想也沒想就直接問了祁紅藥。
祁紅藥沉吟不語,細長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轉著她的喜喪刻,末了斜過目光,“夢境之事過於天馬行空,你們信嗎?”她屬意盯著師雲琢,這個簫下隱居中僅有的腳落實地的靠譜的人,“師雲琢,你信嗎?”
鳳襄旋首回望。
師雲琢這個人的行事作風如何,他心裏很是清楚,是個嚴苛遵循“就事論事”的人。師雲琢固然會因為交情偏幫袒護一方,但鮮少會說謊話,別扭的很。祁紅藥就是拿捏住了他的特征,所以才問他。
鳳襄在心裏苦笑。
他的這番心境,不說旁人,他自己都覺得是天方夜譚,以至於他為此精神內耗了很久,很長一段時間夜不能寐。
夢裏,一切都真實的可怕,仿佛是切身經曆,是真實發生過的記憶。
他確實做過許多算不上人的事情,玩弄感情,作踐他人,他隻能從這些事情當中獲得幾分淩駕於俗世的快慰,看著那些人傻子一樣尋他,又因為尋他不得而痛苦悲傷,陷入惆悵與自疑,就好像能夠幫他分擔些許人生中沉屙爛痂般的苦楚。
夢裏,宋鯉對他是好的,一往情深,毫無保留,他拍拍屁股走人時,能分辨出宋鯉臉上的痛楚比他所辜負過的其他的那些女子都要沉重劇烈千百倍。
他好像有點兒動容,也僅僅是有一點兒。
後來宋鯉回劍閣之後的事他就再也沒有過問,他生的俊美無儔,又擅交際,走到哪裏都不缺人追捧愛慕,他飄飄然又在五湖四海浪**了不知幾許,在雲南邊境被柳乘風帶人盯上了,宣稱要為宋鯉報負心之仇。
夢境中的柳乘風與他一樣是元嬰境界,帶著一夥,有符意圍困,有丹意轟炸,有劍意劈斬,凶狠毒辣,招招都要治他於死地,他靠豐沛的江湖經驗拖延拉扯了一陣,最終還是不敵,被柳乘風打成重傷。至此柳乘風竟還不肯罷休,窮追不舍,一派非要治他於死地的模樣不可,他不肯就死,就在洱海之濱跌跌撞撞,負傷勉力前行,最終在段氏幕僚居所外為人搭救。
那人朝著柳乘風一行人揮劍,蒼色的劍光帶著微微靛青,讓他想到了玉龍雪山上終年不化的白雪,清冷絕豔之餘,裹挾著幾分不可褻瀆的神性,須臾間丹符繚亂,劍光對撞,他竟將柳乘風一行人輕易擊退。
鳳襄死裏逃生。
他心如擂鼓,精疲力盡,半睜著眼眸去看那個人,卻發現那個人帶著厚重的鬥笠帷幕,臉與身體被遮的嚴嚴實實。
他僅能從對方緊裹身軀的勁裝短衫上看出那纖韌修長的曲線輪廓。
“你是誰?”他啞聲問,目光死死的凝在對方的身上,指望看出更多的線索來,“為什麽救我?”
對方幾乎沒有給他多少看正麵的機會便輕飄飄轉身。
“這種時候正常人該說的,難道不是一個‘謝’字嗎?”
他的嗓音喑啞,聽不出男女,夢境中的鳳襄自帶反骨,也不知感恩,隻覺得對方故弄玄虛,似是在戲弄自己,平日裏分明隻有自己戲弄旁人的份。
他歇了一口氣,竟蓄力撲上去,狠狠的掀開了對方頭上的帷幕。
對方愕然旋身,鳳襄本以為能看到對方的真麵目,卻發現帷幕之下,對方的臉上竟然還有遮掩。
那是一張不甚貼合的皮麵具,詭異森然。
對方的第一反應不是發怒,而是驚恐慌張,他近乎失態的撲上前來一把奪過了鳳襄手中的帷幕,背過身去手忙腳亂的戴上。
鳳襄呆了呆,也傻了,隻見對方的身體佝僂如弓,其卑微怯懦之相與先前揮劍禦敵時的瀟灑自如迥然相異,突兀到有些讓人心疼。
隨後,他便什麽也看不見了,腦海裏隻剩下方才的驚鴻一瞥,他隻覺得對方的一雙瞳眸極圓極亮。
應是個美人才對,可惜——
對方猶如見不得光般,不停的渾身顫抖,鳳襄於心不忍,沒等他發作便主動開口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你難堪的。”
“你生的這般好看......又為何總要做那些讓人不喜的事?”對方低聲道,聲音聽不出喜怒。
鳳襄忽而生怒,咬著牙起身冷笑道:“你不過救我一手,真當就有資格來評判我了麽?”
“我沒有在評判你,隻是好奇,畢竟......那是我從未體會過的世界。”對方輕聲說著,呢喃如歎。
樣貌好的人注定要比樣貌平庸的人獲得更多世人的關注與優待,所以類似的酸話,鳳襄的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
他哼笑了一聲,隻覺無趣至極。
“那我們注定不是一路人。”他說:“有緣再見了。”
他順嘴一說,本不覺會與對方再相見,卻不料東至佘山、他又遭遇了柳乘風追堵,這次,他中了柳乘風的陷阱,被刻意劃花了臉。
鳳襄恃美行凶半生,自此便由雲上宮墜入泥淵潭,柳乘風此舉殺人誅心,他崩潰了,在那一刻甚至覺得不若死了罷了,更何況又有誰會來救他呢?
那個人卻又出現了。
這一次,鳳襄看清了他的佩劍,銀色的劍刃,細長,上麵有一些通透的青色鏤紋,又一次攔住了柳乘風的襲擊。
他來的無影,帶著鳳襄藏躲亦快無蹤,似是生怕被柳乘風發現存在一般。
“你做什麽幫我?”鳳襄透過臉上厚厚的血汙死死盯著對方,擠出一個又一個的字眼,像是要將心底的狂怒絕望宣泄出來,將對方千刀萬剮,“何必又幫我!”
“你想死?”對方用力撐扶著他,鳳襄這才發覺,那看起來纖細清瘦的骨架實則很硬。
臉上縱橫交錯的疤痕隨著他表情的**劇痛難忍。
“生不如死。”他顫聲道。
“那你好好想想。”對方將他安置在佘山腳下的一處驛站,淡然道:“我此番要去佘山宮拜訪聖女,兩日後會再來,屆時你若是下定了決心,我會給你一個痛快。”
說完,他隻影離去,一個多餘的字也未與鳳襄多言。
那兩日,鳳襄滴水未進,將自己關在黑暗的屋子裏苦思靜默幾十個時辰,那些偏執的想法和意念被死死的擠壓在極端困境裏,竟突兀的在一瞬間化作流雲塵埃。
兩日後,那蒼色之劍的劍主如約而至。
“考慮的如何?”他將劍拍在案上,平靜道。
“我不想死了。”鳳襄從床榻之上翻起,坦然回答。
他如今麵容醜陋,修為打折,早不是那叫人見之心喜的郎君了。隔著厚厚的帷幕,對方卻似是笑了一下。
“那甚好。”他說:“你回苗疆去吧,那裏是柳乘風鞭長莫及之處,來日若有機會,再彌補你從前犯下的過錯。”
這次鳳襄沒有頂撞反駁。
他沉默許久,心底微動,抬眸道:“為什麽兩次救我?”
我都變成這副鬼樣子了,哪裏還值得你救?
“我不為救你,是為救乘風。”對方言簡意賅道:“你付出的代價夠了,他心狠,我不願看他徒增殺孽。”
他的平靜無悲無喜,卻藏有奇妙的慈悲憐憫,像是一種神性,鳳襄怔了怔,一顆心急劇下沉,甚至有短暫的心悸。
“你原來是為了柳乘風。”他苦笑道。
“我還有別處要去,就不逗留了。”對方起身,這次竟由他開口,“莫要透露我行蹤,有緣再見。”
......
再見是在江南。
江南的那些煙雨巷子曾是鳳襄的第二個家,他留有不少錢財物件在當鋪,如今打算回南疆終老,意欲一一贖回,卻不曾想,又遇見了柳乘風。
這一次,鳳襄覺得自己是命數到頭了,畢竟他連還手的機會也無。
他想一切尚未重新開始,就大抵要葬身在這陌生又熱鬧的中原地帶了,真真是辜負——
辜負了什麽呢?
他的腦海裏浮現出了那道始終挺拔卻異常瘦削的身形。
他連那人姓甚名誰,是男是女,究竟長什麽模樣都不知道呢。
就在他這麽胡思亂想著的時候,那蒼色染碧的劍光又一次出現了。
這次的情形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要驚險。
鳳襄無力還手,柳乘風乘勝追擊,劍的主人出手不再輕鬆,他被迫現了身形,與柳乘風對上。
帷幕掀起,他聽見柳乘風暴怒道:“怎麽是你——”
“走!別回頭!”那人對鳳襄拋下幾字,斬釘截鐵。
他的嗓音本就嘶啞,力竭時更加破碎,像是風中慘敗的枯葉,剮著鳳襄的耳膜,在耳畔回**不止。
鳳襄不欲成為那人的拖累,更不欲一而再再而三的辜負,故而頭也不回的奔跑。
他一邊逃一邊一廂情願的對自己說,那人定與柳乘風認識,或許還與柳乘風同出一門,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有事的。
兩月後,他終於來到了瀾滄江畔,登上了南渡的貨船,這兩月他破天荒的沒有遭受過一次圍剿,而他也確確實實變得比從前更加穩重,更加謹慎。
船至江中,天空中忽有團雲匯聚如龍,朝著一處疾湧,致天地變色。
船中人紛紛出艙翹首以望,嘖嘖稱奇。
“這是什麽?”他以紗巾遮麵,詢問船夫。
“哦,這個景象我曾見過,我父輩同我說是渡劫成功之兆。”船夫道:“東有仙山招搖,這怕是有修仙者飛升啦!”
“飛升......?”鳳襄喃喃自語,不知為何,他手腳冰涼,經絡中更是寒意刺骨。
他忽而有種奇怪的預感,他與那人,此生不複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