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山到一山, 走毗鄰的傳送陣點倒也快,雨勢隻猛了一陣,而後變得徐緩, 淅淅瀝瀝如歌, 待到折返回湘妃林, 天就晴了。

師雲琢收了傘,秦雲盞沒了約束限製, 一路小跑出去,幾人回到簫下隱居皆是筋骨鬆弛,各回各屋稍作休憩。

秦雲盞在榻上躺了片刻,卻睡不太著,他年少氣盛, 一骨碌翻起身,推開窗棱。

不遠處的湘妃林經由雨水洗滌,蔥翠靛紫, 色澤欲滴, 又有晚霞橫空, 金烏微垂, 若神仙洞府, 美不勝收。秦雲盞屈膝支頤, 賞了許久, 心底那份按捺不住的悸動化作更多的澎湃。

從上招搖山那天起, 到今天, 已經過了一月有餘, 他力挽狂瀾試圖改變既定的死局, 不僅沒有死, 還過的十分順遂快活, 結識了數位好友不說,還即將擁有自己的本命劍。

“可見我命在我不在天。”他輕聲自語。

孩兒求學小有所成,第一個想要告訴的往往是家中父母,這大抵就是舐犢之情的天然流露,秦雲盞也不例外。

他在秦陵郡的母親浮現於腦海之中,音與容,笑與貌,皆栩栩如生,揮之不去。秦雲盞的心口一暖,隨之發脹發酸,他用手揉了揉鼻尖,確信自己有點兒想媽媽了。

他母親在那鄉間僻壤孤身一人,無依無伴,清冷孤寂,不知也是不是一樣在思念他。

他如今的境遇不算差,實在是應該跟母親分享一下。

念及此,秦雲盞找來了紙筆,在案上攤開,他咬著筆杆兒發了會子愣,決定想到什麽就寫什麽,不講究什麽文采不文采的了,反正都是自家人,寫點兒流水賬又怎麽了,他的老母親也不會給他批個分。

沒了心理負擔,他就開始在紙上暢所欲言乃至胡言亂語,由一件事聯想到另外的許多事,真是不寫不知道,一寫才發現他原來有這麽多的話想要告訴他的老母親,字跡也由工工整整逐漸變得龍飛鳳舞,最終猶如鬼畫符一般。

直寫到手腕酸了,秦雲盞才停下,他發現自己居然已經水了十幾張紙,不禁對自己又好氣又好笑。

不知不覺夜色凝然,秦雲盞一邊甩著手腕子一邊將信紙整理好,發現太厚,尋常信封居然塞不進去。

可他翻來翻去也挑不出哪張可以丟棄,都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告訴母親的話語,正糾結著,師雲琢的身影忽然在窗前閃現。

他行走無聲,一襲月白紗袍仙氣飄飄,又潤在如水的月光中,肩線,頰畔皆泛著玉一樣的瑩瑩光澤。

秦雲盞先是嚇了一跳,而後便挪不開目光了,眨巴眨巴眼道“幹嘛?”

“你在幹嘛?”師雲琢抬了抬下頜,示意對他手中之物好奇。

“哦,這些啊,我在給我娘寫信。”秦雲盞“刷拉拉”抖了抖手中的信紙,略有些懊惱,“就是一下子寫太多了,塞不進去信封。”

他說完發現師雲琢用一種“你是不是傻”的眼神瞅著他。

他正疑惑,就見師雲琢挽起袖子,伸手越過窗棱。

五指舒展開來,秦雲盞又不得不感慨一句他師兄的手是真好看啊,掌心寬大,指節細長,關節的輪廓明晰又不突兀,素白如雪。他想著想著,就非常欣然的迎上去握住。

指尖與指腹摸索,幹燥溫熱,而後嚴絲合縫的契合住,師雲琢顯而易見的愣了一下,狐疑道“你做什麽?”

秦雲盞看起來比他還懵,“啊?你不是要跟我牽手啊?”

師雲琢“”

他師兄形狀姣好的嘴角一陣猛抽,忍無可忍般的咬牙切齒道“我問你要信封,你腦子裏在想什麽!”

秦雲盞恍然大悟,“哦哦哦哦!”

師雲琢斜眼覷著,表情又寡又喪,說不上是無語還是無語。

方才那一牽堪稱莫名其妙,但一想到做事的人是秦雲盞,就好像發生什麽離譜的事情都不奇怪了,眼下這家夥正在抽屜裏翻箱倒櫃的找信封,手忙腳亂沒頭蒼蠅似的。

是半點沒將剛才的事情放在心上啊

師雲琢呼出一口灼熱的氣,耳根還有餘溫。

他在心裏暗罵了一句“又傻又二”,這又傻又二的當事人就一臉乖巧的把信封交到他手中了,不僅渾然不覺,還一把子期待的模樣,“來了來了!”

師雲琢臭著臉接過,在心裏反複念著“沒心沒肺,長命百歲”,提筆在信紙上畫了個簡易的符文。

“咦!”秦雲盞撐著窗台將頭靠過去細看“這是什麽?”

他是沒有分寸感的,這一靠幾乎是耳鬢廝磨般的要貼上了,師雲琢的半身微僵,一時不知該不該後仰退卻,眼眸卻飛快的斜掠一瞬。少年的臉孔近在咫尺,俊秀的五官纖毫畢現,睫毛根根分明,那枚孔雀眼在月光下流轉著夢幻般的色澤,連懸月倒映在他瞳孔深處的澄澈影子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秦雲盞半晌沒得到回應,仰頭納悶道“師兄?”

師雲琢微微晃神,呼吸短促的凝滯,別開臉道“知道芥子袋容納乾坤的原理麽?”

“哦!我懂了!”秦雲盞恍然道“這是收容法術,對吧!”

“嗯,最簡單的那種,供你塞幾張信紙足夠了。”師雲琢說。

他盡可能不讓自己的目光逡巡在秦雲盞的那張臉上,太過容易失態了,在四周漂浮了一陣子,最終落在了手頭的那些信上頭。

入目是各種張牙舞爪的繚亂醜字,大抵本人有多俊俏討喜,這字就有多醜,但好在內容還是能看明白的。

這小狗的文學素養顯然不怎麽樣,一張紙上囉囉嗦嗦,柴米油鹽雞毛蒜皮的事情應有盡有,居然連“我這個師尊做飯的口味好像偏甜耶我吃他的黃金糕晚上睡前會牙疼”這樣無關緊要的東西也寫上去了。

師雲琢隻是粗略掃過,走馬觀花,但架不住他自小天賦聰慧過目不忘,便很是“無意”的將這小狗寫的信看了個七七八八。

小狗誇了招搖山上的美景一張紙,談及蘇九重和鳳襄各兩張紙,又花了兩張半的篇幅敘述他這些日子經曆的奇聞異事,描繪自己光明的修真藍圖,立誓表功。若是一份兒科舉文卷,寫到這裏應當是收尾了,可沒料到後麵居然還有七八張紙,師雲琢不免感到疑惑,便又翻了一頁,下章頁眉處赫然一行狗爬字——

“阿娘,這些說完了,下麵我就要著重給你介紹我的寶貝師兄啦!”

師雲琢愣了一下,耳朵猛然間發起燒來,這一燒如野火燎原般一路燒到脖頸處,燙的驚人,他沒料到自己會對這麽簡單的一句剖白產生如此大的反應,略有些心虛的把那些紙張都按下了,十分羞於看後麵的內容。

“抓緊收好。”他將信紙與信封一並塞還給秦雲盞,局促的囑咐,“別漏了。”

秦雲盞“喔!”

“還有,記得在信封上落款。”師雲琢又說“你自己的,還有,你娘親的。”

“嗯嗯嗯。”秦雲盞小雞啄米般的點頭。

他忙活了好一會兒,將那鼓鼓囊囊的信封舉起來,炫寶似的道“師兄,你看這樣行不行!”

仙姿俊容的男人長身玉立,背倚著客舍的牆,微微側首,隔著一扇實木的窗棱與少年交談,廊下的琉璃燈輕輕晃動,暖黃色的光與月色溶溶,光影斑駁挪移,於清雅之中平添了一絲曖昧旖旎。

師雲琢今日耐性的可怕,他看了眼那信封,沒有伸手直接去接,而是拿住了秦雲盞的手腕,往跟前湊近了些。秦雲盞無所覺,任憑他捏著自己的手腕隨意擺弄。

“秦陵郡羅浮織坊隔壁。”師雲琢輕輕念道,而後頓住了兩秒。

“怎麽了?”秦雲盞道。

“你是寄信給你娘?”師雲琢盯著信封上的落款,幽幽反問。

“對啊!”秦雲盞篤定道。

“你娘的名諱叫”師雲琢似是不敢確認,又看了一遍才匪夷所思道“張,大,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