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雲盞從未想過, 大洞天之中會如此可怕。

他本想手有一劍,來什麽便砍什麽就是了,然而裘難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他一直在下墜。

像是在一個永不停歇的萬花筒中翻滾, 墜落過程中, 他眼前閃過無數的景, 聯通四季秋冬, 包容山川大河,有沉甸甸稻穗的豐收麥田,有森嚴端肅的尊貴廟堂, 有煙火氣十足的喧鬧巷陌, 也有折戟沉沙蒼冷的戰後沙場

有那麽幾個須臾, 他居然站在了那年高考的考場外。

在所有考生都歡天喜地如釋重負的奔向送考人懷抱的時候, 他站在考場外, 茫然四顧。

他是沒有家人的, 考砸了沒有人會責備他,考的再好也一樣不會有人與他分享喜悅。

他是那麽孤獨,往後的路還要他一個人走。

一時間,他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所見所感究竟是幻象還是真實。他好像穿過了太多的世界, 在人世間走過了一趟又一趟, 又生到死又往生, 曆經千百年。

怎麽會這樣呢?

思緒逐漸模糊, 歸於困倦與平靜。最終,他平緩的停了下來,人竟然躺在一張草席上。

是陌生的地方, 給他的感覺卻十分真實, 周圍圍著許多人, 高矮胖瘦,男女老少,秦雲盞看不清他們的臉,隻知道他們都在悲哭。

在哭什麽呢?

哦,哭他的一生又走到頭了。

可生老病死本就是常態不是嗎?

沒什麽可在意的。

他會安然赴死,像之前的無數次一樣。

他很困,疲倦到連一根手指頭也不想動,依稀能看見有人將草席卷了起來,覆蓋住他的身體,遮住他眼前的天光。

裘難站在至高處。

下方的洞天之中沒有秦雲盞,隻有翻騰不洗的金剛結影,龐大如一顆巨丸,五彩繽紛的霞光瞬息變幻,從中透出,裘難知道,每變換一次就是一次洞天世界的穿梭。

金剛結鏡是符之鏡大洞天中的極妙境界,名字取自金剛結無無盡之意。懸鏡門中除卻藺少梧,本來無人能編織此鏡。

幾年前,他與藺少梧爭懸鏡門宗主之位落敗,被困於大洞天之中,藺少梧本是想以此鏡將自己困死。

但最終,他非但沒有死,還機緣巧合之下習得了構建之法。

符修可以調動符之鏡中的一切事物對符中人發動攻擊,可以說是強悍,某種程度上卻也形成了限製,譬如若是以江河為主的符之鏡,便拿那些水性極好的人沒有辦法,故而修為極高的修士在符之鏡中除卻行為受限,往往毫發無損。

但符修也無法長時間的去維持一個符之鏡,那是極耗費修為心神的事情。

金剛結鏡卻可以突破這一限製。

大洞天中本就諸多變換,金剛結成,符之鏡便能自行運轉,吸收天地間的靈氣,編織出無數的洞天景象。

因為能夠貫通陰陽,符修對於世界的認知多少與其他人有所不同。

“洞天”的概念就是其主要一環。

在他們看來,世界是一個擁有很多麵的鏡子,人們所在之處隻是其中的一麵。而同時,他們若對著這一麵再放上一個鏡子,便會看到鏡中鏡,鏡中人自有一方天地,又可再置鏡子,無限延伸下去。

這一個個的小世界就是所謂“洞天”,橫而相鄰平行,縱而鑲嵌內展。

金剛結鏡中會出現怎樣的洞天景象沒有人能知道,畢竟大千世界,以鏡中人為一個基點,將發散出無窮盡的可能,也許是鏡中人在此洞天中經曆過的,也許是在另一處洞天裏所經曆過的。

但不管如何,都會給鏡中之人帶來可怕的錯亂之感,每經曆一次洞天的穿梭,都會消磨鏡中之人的心魂力量,尚不及消化的情緒會層層累積,最終垮塌,無需太久就會如行屍走肉一般,生不如死。

這可是比降下天災輕易覆滅一個人要厲害百倍的事情。

裘難莞爾。

金剛結鏡中霞光突然隕滅。

裘難微微一怔,而後便心下了然,鏡中人死則洞天切換停滯,看來秦雲盞已經沒了。

大多數落入金剛結鏡中的可憐人,都是在特定的場景之下無法負荷情緒崩潰,自刎而亡。

他很想看看秦雲盞是怎麽死的。

裘難捏了個符訣徐徐降落,輕勾指尖,打算收了那金剛結印。

須臾間,一點清光從那碩大如山巒般的金剛結影中亮起!

裘難的麵色驟變。

下一秒,他的金剛結鏡裂開了一個口子!!

這金剛結鏡在運轉之時會不斷的自行吸取天地靈氣,早已飽脹充盈,在這豁口的須臾間,靈力如山呼海嘯般噴湧而出!!

狂風大作,裘難險些被當頭轟到魂飛!而後劍意迎麵!銳不可當!竟是秦雲盞乘著呼嘯的靈力風浪騰空而起!壓劍直刺而來!全須全尾,毫發無損!

“你沒有死!”裘難大吃一驚,失聲喊道。

少年不答話,隻一味的出劍,裘難以符印擋了數下,隻覺得秦雲盞很是不對勁!少年原本冠玉般的麵孔之上無甚表情,瞳光冷如寒鐵,不像個人,眉心的那枚翠色孔雀眼深處泛著微妙的紫光,更詭異的是,他左半邊臉上浮現出赤色岩漿般的紋理,於皮膚之下流淌隱耀!

裘難的肩頭忽然一涼,竟是那屬於江紹元的劍刺進了他的上臂肌肉,秦雲盞順勢上挑,劍鋒摧枯拉朽般切斷了骨骼,血肉橫飛,裘難的一條右手便沒了。不等裘難回歸神來,秦雲盞又是一劍斬向他的頭顱,這少年的劍簡直像是在泄憤一般,簡單粗暴,招招狠辣致命!

最終,裘難的頭頸在劍下分離,他一想不通為什麽秦雲盞能破壞他的大洞天符之鏡,二想不通為什麽這少年在對江紹元的軀殼做出如此殘忍的切割之事後,雙眸裏無悲無喜,唯有劍刃折射出的清光劃過,給那雙剔透的瞳孔鍍上了一層懵懂無辜

“錚”

江紹元的劍墜落。

秦雲盞隨之跌落在地,土石劃破了他的衣服和肌膚,他滾了幾滾,趴伏在地上急劇的喘息,呼吸吐納間盡是血腥氣。

裘難哦不,江紹元破碎的屍體就散落在距離他不遠處的地方。

秦雲盞顧不及看,事實上,他完全沒有辦法主宰自己的身體了,大抵他的凡人之軀沒有辦法承受那樣凶猛的靈力波濤,他的腦子裏如今一片混沌,眼前金剛亂閃,頭疼欲裂,真是比死了還難受。

起來,打架。

心底,那個聲音在歡脫有力的重複著。

起不來了!敢情不是你玩兒了幾千遍的沉浸式虛擬人生啊!要不是小爺從經曆的多,早瘋了!你行你來啊。

秦雲盞在心裏叫罵。

但下一秒他恍然驚覺,不能再來了。

他這肉,體凡胎,破一次大洞天符之鏡已經是強弩之末,實在禁不住造了。

猛然間,身下的地麵複又開始震動。

秦雲盞悚然一驚,他艱難的撐起上半身回頭,就看見背後升騰起了一座遮天蔽日的山巒!

山石寸寸剝落,一張巨人的臉自山巒中呈現!而後是雙手!軀殼!雙腳!!凶猛猙獰!

瑩瑩鬼火點燃,裘難猖狂的笑聲在半空中回**不休!

“哈哈哈哈!!小子!!!沒想到吧!!你還在我的符之鏡中!!!”

秦雲盞回眸一瞥,目眥欲裂,他慌忙去抓江紹元的劍,艱難的駐劍站起,然而這龐然的山之巨靈轟然傾身而下,狠狠一拳捶向他的脊梁骨!

“撲通”一聲,秦雲盞跪倒在地,他驚訝於自己居然沒有被砸的粉身碎骨,卻被迫一寸一寸的伏向地麵。

“我勢必重新出山,就先拿你做祭奠!!”裘難咆哮道“我看你這回還怎麽抵抗!!”

秦雲盞死死的咬著牙關,他在這山之巨靈的掌下渺小如螻蟻,千鈞重的力量幾乎要把他的五髒六腑都榨出血漿來,他昂著首,脊梁深凹,死死的駐著劍,腕骨周圍爆出一條一條的青筋,就是不低頭!

外有強敵壓製,內裏,他失去了對意誌的操控。

他感覺自己在被一種單純的、由衷的雀躍好戰之意蠶食,占據。

軀體上的痛苦、情緒上的悲憤不平悉數化為烏有,他五指張開又收攏,重新握住了江紹元的那把劍。

那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靈劍,來自於劍閣,曾選中了江紹元。

可江紹元已經死了,它落在了這個陌生的劍修手中。

它應該抵觸、反噬、嗡鳴不止,但它卻沒有。

順從到可怕,宛若一種敬畏。

下一刻,它亮起了奪目耀眼的光!震碎了龐大山靈的臂彎!

禁錮接觸的一瞬間,秦雲盞便融入了滂沱劍意之中,他乘著劍風,扶搖直上!半邊麵孔玄赤交錯,猶如妖鬼!

山之巨靈在他的劍下簡直脆如紙張!劍風裹挾著碎石盤桓如龍,竟有要將這大洞天也一並撕碎的架勢,裘難在半空中駭然變色。

“瘋了瘋了!”他顫聲道。

在他看來,秦雲盞已經失去了理智,如一盞燈,一根蠟燭,不將自己耗到枯竭之地便不會罷休。

“你要死便自己去死吧!”

瑩瑩鬼火一閃即逝,劍光接踵而至,將他的尾焰也削斷,,秦雲盞的脈絡中沁出血跡來,印出皮膚!順著劍刃低落,他卻恍若未覺,隻瘋狂的朝著龐大的敵人揮劍!

漫天皆是碎石與鋒芒劍意,一道人影自雲端降落。

他身法極迅敏,幻光般避開了一切障礙物,俯衝至秦雲盞身邊。

秦雲盞頭未抬劍已至,瞄準的是師雲琢的眉心!

師雲琢眼角驟縮,他顧不上尋根究底,矮身旋側避過劍刃,順勢屈肘撞去!這一刻他洞虛境的修為呈現出壓倒性的力量,秦雲盞手中的劍被撞飛,靈力激**在胸口,令他身形一晃,猛地嘔出一口血來。

少年的瞳光一閃,眼睛睜大了一瞬,但也僅僅是一瞬,隨後他的眼皮垂斂,徹底失去了支撐的力量。

“雲盞!!”師雲琢吼道,他不得不迎上去,攬過少年的腰際,將人摟於懷中。

秦雲盞失去意識的臉孔緊貼在師雲琢的胸口之上,脆弱可憐,眉心的孔雀眼紫光褪去,碧瑩瑩襯的他的臉孔愈發蒼白。

師雲琢驚魂甫定,一切來得太過突然,他實在是無法立刻判斷眼下的情形,更不知道秦雲盞究竟傷了多少,傷在何處。

這是極具危險性的大洞天,是足以讓任何高階修士埋骨的大洞天,秦雲盞在裏麵待了這麽久!若有個三長兩短

師雲琢終於體會到了何為心急如焚,他帶著秦雲盞禦劍落地,胸膛一起一伏。少年的身體軟軟的,輕盈的好似個空心的竹竿兒,仿佛一失手就會被人遺落,師雲琢不得不將人向上托了一托,抱得更緊。

隨後,他感覺懷裏那小子無知無覺的轉了個麵向,非常自覺的將正臉埋進了自己的胸膛,夢囈般道

“巴適滴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