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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令伍爾摩終生難忘的夜晚。米莉十七歲生日的那天,他帶她到熱帶花園酒店去。那是個比國家俱樂部單純的地方,隻是,在走到歌舞廳之前,會先經過賭輪盤的房間。舞台和舞池是露天的,大棕櫚樹旁二十尺的高台上,歌舞女郎排成一列,粉紅與淡紫的燈光掃射著四座。一個身穿亮藍色晚宴服的男子唱著英國小曲,之後鋼琴被推入灌木叢,那些舞娘步下台來,有如驚慌的鳥群飛下枝頭。
“這裏好像阿爾丁森林……”米莉著迷地說。姆媽顯然不在,米莉一杯香檳下肚後,姆媽就不知去向了。
“我不認為在阿爾丁森林裏會有棕櫚樹,也不會有歌舞女郎。”
“你太沒想象力了,爸。”
“你喜歡莎士比亞嗎?”海斯巴契醫生問。
“嗯,不,它們太文縐縐了。你知道那一類的詞句——‘使者登入’ ‘我的公爵大人由右方趨前’ ‘讓我們滿心喜悅走向戰場’。”
“那是莎士比亞嗎?”
“那像莎士比亞。”
“你在胡說些什麽,米莉。”
“所以阿爾丁森林也是莎士比亞裏的囉,我想。”海斯巴契醫生說。
“沒錯,不過我隻在蘭姆的《莎士比亞故事選集》裏讀過他的東西。書裏刪去了關於使者、公爵和詩詞的部分。”
“學校讓你們讀那種東西?”
“不,我在爸爸房間裏找到一本。”
“原來你讀的是這種版本的莎士比亞,伍爾摩先生?”海斯巴契醫生問,帶著驚訝。
“噢,不,不,當然不是。我其實是為米莉買的。”
“那為什麽前幾天我向你借的時候你那麽不高興?”
“我不是不高興,我隻是不喜歡你刺探……太多與你無關的事。”
“你說得好像我是間諜似的。”米莉說。
“親愛的米莉,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們別吵嘴好嗎?你忘了有海斯巴契醫生在。”
“海斯巴契醫生,你為什麽這麽沉默?”米莉問,一麵喝下第二杯香檳。
“米莉,哪天我要向你借蘭姆的選集來讀一讀。我也覺得莎士比亞的原著太難了。”
一個矮小的男人對著他們這桌揮手。那人的製服好緊。
“你在煩惱什麽嗎,海斯巴契醫生?”
“親愛的米莉,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有什麽好煩惱的?當然,除了歲月流逝之外。”
“十七歲算老了嗎?”
“對我而言,它們眨眼即逝。”
穿著緊身製服的男人來到他們桌邊,對著大家鞠了一躬。他那張臉滿是坑坑窪窪,像海水侵蝕過的梁柱。他帶來一張和他幾乎一樣大的椅子。
“這是塞古拉大隊長,爸。”
“我可以坐下嗎?”他沒等伍爾摩回答,徑自在米莉和海斯巴契醫生中間坐下。他開口道,“很高興認識米莉的父親。”
他有一種流裏流氣的輕慢,並且在你還來不及憎惡之前,他已經又給你一個惱怒的理由:“米莉,替我向你的朋友介紹一下吧!”
“這位是海斯巴契醫生。”
塞古拉大隊長無視海斯巴契醫生的存在,徑自為米莉斟滿酒。他叫住一位侍者:“再拿瓶香檳來。”
“我們就要走了,塞古拉大隊長。”伍爾摩說。
“胡說。你們是我的客人,現在才剛過午夜。”
伍爾摩的袖子碰到酒杯,杯子掉落,砸得粉碎,就像這場生日宴會一樣。
“侍者,再拿個酒杯來。”
塞古拉開始輕聲唱起歌來:“我在花園裏摘下的那朵玫瑰——”
他背對著海斯巴契醫生,傾身湊向米莉。米莉說:“你太沒禮貌了。”
“沒禮貌?對你嗎?”
“對我們。今天是我十七歲生日,這是我父親的宴會,不是你的。”
“你十七歲生日?那我更是非做東不可了。待會兒我會請一些舞娘到我們這桌來。”
“我們不要什麽舞娘。”米莉說。
“我很惹人討厭嗎?”
“對。”
“哈,”他顯然很開心,“你是因為我今天沒去校門口接你而生氣。可是,米莉,有時候我還是得把警務工作擺在最先。侍者,叫樂團演奏《生日快樂歌》。”
“別這樣!”米莉說,“你怎麽可以這麽——這麽低俗?”
“我?低俗?”塞古拉大隊長開心大笑,“她真會開玩笑,”他對伍爾摩說,“我也喜歡開玩笑,所以我們才這麽合得來。”
“她告訴我,你有個人皮製的煙盒。”
“她老是拿這個取笑我。我告訴她,她的肌膚可以製成可愛的……”
海斯巴契醫生突然站起身,說:“我要去看賭輪盤。”
“他不喜歡我?”塞古拉大隊長問,“或者他是你的仰慕者,米莉?一個非常老的仰慕者,哈哈!”
“他是我們的老朋友。”伍爾摩說。
“伍爾摩先生,你我都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間沒有友誼可言。”
“米莉還稱不上是個女人。”
“你的口氣真像個父親,伍爾摩先生。天下沒有了解女兒的父親。”
伍爾摩看看香檳酒瓶,又看看塞古拉的頭。他真想把這兩樣東西砸在一起。大隊長背後那桌坐著一個他不曾見過的女子,她凝重地對伍爾摩點點頭,像是鼓舞。他的手碰觸到香檳酒瓶,她又點點頭。他心想,她的聰明一定和她的美麗一樣出色,才能如此精準地解讀我的心思。她的友伴令他羨慕——兩位荷蘭航空飛行員和一位空姐。
“來,我們去跳舞,米莉,”塞古拉大隊長說,“表示你原諒我了。”
“我不要跳舞。”
“我發誓,明天我會在校門口等你。”
伍爾摩做了個小小的手勢,意思是說:“我沒那個勇氣,幫我。”那女人嚴肅地望著他,他想她應該是在衡量全局,隻要她一決定好,立刻就會付諸行動。她用虹吸管加了點蘇打水到威士忌裏。
“來吧,米莉,別壞了我的宴會。”
“這不是你的宴會。是我爸爸的。”
“你的氣怎麽生這麽久?你要了解,有時候我還是得把工作擺在我親愛的小米莉之前。”
塞古拉大隊長背後的那名女子改變了虹吸管的角度。
“不,”伍爾摩出於本能脫口大叫,“不!”
虹吸管的管口向上,對準塞古拉大隊長的脖子,女子的手指已蓄勢待發。一個美女用這樣輕蔑的態度看他,他覺得很受傷。他說:“好,請吧,好的。”
於是她啟動發射。蘇打水噴到塞古拉大隊長的脖子,順著領口往下流。人群中傳來海斯巴契醫生的聲音:“太好了!”塞古拉大隊長則怒斥道:“幹什麽?”
“很抱歉,”那年輕女人說,“我本來要加到我的威士忌裏的。”
“你的威士忌!”
“是海格威士忌。”女子說。一旁的米莉咯咯發笑。
塞古拉大隊長僵硬地欠欠身。你無法從他的身材或酒量測出他有多危險。
海斯巴契醫生說:“小姐,你的虹吸管不能用了。我再去幫你拿一根來。”
那一桌的荷蘭人不安地竊竊私語。
“我想他們對我已經失去信任,不會再給我另外一根。”女子說。
塞古拉大隊長擠出一絲笑容,難看得像是從破管縫裏鑽出來的牙膏。他說:“這是我頭一遭被人從背後偷襲。我很高興是敗在一個女人手下。”
他又恢複了自若的態度,速度之快令人佩服,雖然發梢還滴著水,衣領也依然濡濕。他說:“我應該回敬你一番的,不過今天太晚,我現在得回營去。我們還會見麵吧,我希望?”
“我會待在城裏。”她說。
“來度假嗎?”
“不是,來工作。”
“如果你的工作證有任何問題,”他曖昧地說,“一定要來找我。晚安,米莉。晚安,伍爾摩先生。我會告訴侍者,這桌由我請客。想吃什麽、喝什麽盡量點。”
“他下台階下得很漂亮。”女子說。
“你那一射也很漂亮。”
“用酒瓶去砸他的頭未免誇張了點。他是什麽人?”
“很多人都叫他紅鷹。”
“他虐待犯人。”米莉說。
“我好像和他交上朋友了。”
“這我可不敢確定。”海斯巴契醫生說。
他們把桌子並在一起。那兩位飛行員欠身致意,報了一串拗口的名字。海斯巴契醫生不可置信地對那兩位荷蘭人說:“你們在喝可口可樂?”
“公司規定不能喝酒。我們三點半要飛蒙特利爾。”
伍爾摩說:“既然塞古拉大隊長要做東,我們就多喝點香檳吧,還有可口可樂。”
“我再也喝不下可口可樂了,漢斯,你呢?”
“我可以喝一杯波爾斯[1]。”年輕的飛行員說。
“在抵達阿姆斯特丹之前,你不能喝波爾斯。”那位空中小姐堅定地對他說。
年輕的飛行員輕聲對伍爾摩說:“我很想娶她。”
“誰?”
“帕芙克小姐。”至少聽來是這個發音。
“而她不肯嫁你?”
“不肯。”
那個年紀較長的荷蘭人說:“我結婚了,還有三個小孩。”他解開胸前口袋的紐扣,“這是他們的照片。”
他遞給伍爾摩一張彩色卡片,上麵是個上身套著緊身毛衣、下身穿著泳褲的女孩,正在調整她的溜冰鞋。毛線衣上印有“曼巴俱樂部”的字樣,伍爾摩念出卡片下方的字:“保證回味無窮。五十位佳麗任君選擇,讓你不再孤枕難眠”。
“我想你拿錯照片了。”伍爾摩說。
那個年輕女子的蜜褐色秀發閃耀著(至少在熱帶花園酒店的燈光下看起來是這個顏色),對伍爾摩眨眨眼。
“我們來跳舞。”
“我不大會跳舞。”
“那有什麽關係。”
他帶她亂轉一氣。她說:“我懂你的意思了。這支舞本來是倫巴舞曲。那是你女兒嗎?”
“是啊!”
“長得很漂亮。”
“你才剛來?”
“是的。那兩個人在這裏已經玩了一晚,所以我就到他們那桌聊聊天。我在這裏誰也不認識。”
她的頭碰到他的下巴,他可以聞到她的發香。隨著他們的舞動,她的秀發不時拂過他的雙唇。看到她手上戴著婚戒,他心裏泛起莫名的失望。她說:“我的名字是塞弗恩,貝翠絲·塞弗恩。”
“我姓伍爾摩。”
“那我就是你的秘書了。”她說。
“你在說什麽?我怎麽會有秘書?”
“噢,你當然有。他們沒告訴你我要來嗎?”
“沒有。”
他用膝蓋想也知道“他們”指的是誰。
“可是電報是我親自發的。”
“上星期是有封電報沒錯,但看得我一頭霧水。”
“你那本蘭姆的《莎士比亞故事選集》是哪個版本?”
“艾爾曼。”
“該死,他們給我的不是這個版本。那封電報看起來一定亂七八糟的。不過,反正我也找到你了,我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當然,也有點吃驚。你住哪裏?”
“今晚先住英倫酒店,然後我想盡快搬進去。”
“搬去哪裏?”
“當然是你的辦公室。我不介意睡覺的地方,任何員工宿舍都可以。”
“可是我沒有員工宿舍,我隻有一個小小的辦公室。”
“呃,你總該有秘書室吧?”
“塞弗恩小姐,我從來就沒有請過秘書。”
“叫我貝翠絲就好,這樣比較安全。”
“安全?”
“連個秘書室都沒有,這倒是個問題。來,我們找個地方坐下。”
一個男人正在唱歌,他身穿傳統黑色外套站在樹叢間,像極了英國的地方官員:
理智者環繞著你我,
我摯愛的老友們。
他們說地球是圓的——
我的瘋狂執意抗拒。
他們說橙橘有籽,
蘋果有皮,
我說黑夜即白晝,
而我一無所圖。
請不要相信……
他們在輪盤室後麵的空桌上坐下,小球跳動的聲音清晰入耳。她又恢複了凝重的表情——有如女孩子初次穿上長禮服的那種自覺。她說:“如果我知道我是你的秘書,我絕對不會用蘇打水噴那個警察——在沒有你的指示之下。”
“你不用擔心這個。”
“我來這裏是為你分勞,不是替你找麻煩。”
“塞古拉大隊長沒什麽大不了的。”
“你知道,我受過完整的訓練,譯碼和顯微攝影技巧的測驗都通過了。我可以接手負責聯絡你旗下的情報員。”
“噢。”
“你的表現太好了,他們不希望你曝光。我曝不曝光就沒那麽重要了。”
“我很不希望你曝光,含苞待放比較好。”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隻是想到了玫瑰花。”
她說:“既然那封電報出了差錯,那你當然也不知道電報操作員的事囉?”
“不知道。”
“他也住在英倫酒店。他暈機,在休息。我們也得替他找個房間。”
“如果他暈機,或許……”
“你可以讓他當會計助理,他受過會計訓練。”
“可是我不需要會計助理,我連個會計都沒有。”
“別擔心,明天一早我會把事情都搞定。這是我的任務。”
“倒是有件事想問你,”伍爾摩說,“跟我的女兒有關。你也來九日敬禮那一套嗎?”
“那是什麽?”
“你不知道?感謝上帝。”
身穿黑外套的男人正唱到歌曲的尾聲。
我說冬天在五月,
而我一無所圖。
燈光由藍轉為玫瑰紅,舞娘又回到棕櫚樹中間。骰子在賭桌上轉,米莉和海斯巴契醫生開心地走向舞池,仿佛她的生日在裂成碎片之後,又重新拚湊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