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鶴臨的事情,折夕嵐對五夫人也瞞了下來。

當年種種,仔細想來應當無人知曉。她前一天拋了手絹,後一天宴將軍就走了,期間她沒對任何人提過,想來宴將軍也應如是。

如今物是人非,她再提已經是不厚道了。說句實在話,在宴將軍死後,她剛開始還難過得哭,幾天幾夜沒睡覺繡荷包賣銀子給他買長明燈,後來就心思就歪了,覺得帶著宴將軍給她的寶石匕首來英國公府嫁牌位也不錯——他是英國公的兒子,總有些棺材本吧?

但她從來崇尚英雄。宴將軍就是個英雄,她不該如此算計他的靈位,起了這般的心思,真是造孽。於是心虛愧疚,一邊罵自己失了心,一邊唉聲歎氣繼續啃野菜餅,從此不再琢磨他的棺材本。

這段往事就過去了,越少人知曉越好。她隻對五夫人道:“ 姨母,讓您擔心了。”

五夫人倒是沒在意。她道:“這不是壞事,你是個好孩子,這才供奉了宴三少爺的長明燈,也是碰巧了才被英國公老夫人瞧見,一般是碰不見的。”

明覺寺裏千萬長明燈,名字密密麻麻,誰能想這麽巧。

她拍拍折夕嵐的手,“你也不用多想,這是好事,沒準還是個機緣。”

至少在英國公老夫人麵前露臉了。

折夕嵐點點頭,“以後我有事都先跟姨母說。”

這事情她做得不周全,該早些告訴姨母她要供奉的長明燈上名字是宴鶴臨的。

五夫人笑著道:“你還小呢,什麽都沒經曆過,等以後就知曉如何周全了。”

她頗為心疼。

雖然折夕嵐才來幾天,但觀她行事說話,皆帶有一股獨行肚思的氣勢在,想來是以前在家裏一個人慣了,有很多事情,她隻想到去做,尚且沒想過做事的後果會是什麽樣子的。

這不是她的錯。她誇讚道:“你能落落大方,坦然行事,心思透亮,榮辱不驚,我已經很高興了。”

折夕嵐就抿唇笑起來,“謝謝姨母。”

能被人誇讚是件讓人歡喜的事情。

兩人一回到齋舍裏,便見屋子裏麵劍拔弩張。班家三姑娘和四姑娘正神情鄙夷的看著傅師師,傅師師則一副天下我最大的模樣,捏著一個柿子餅吃。

班明蕊坐在一邊嗑瓜子看戲——她旁邊則是及時不斷遞瓜子過去的折伯蒼。

五夫人頓時頭疼起來。走,得趕緊走,不然這幾個人在一塊肯定是要出事的。

她咳了一聲,道:“等明日雪停了,我便帶你們歸家去。”

傅師師就站起來給五夫人行了個禮,然後對著折夕嵐道:“折二,你出來,我有話問你。”

班明蕊瞬間呸出一片瓜子殼,“好好說話——你舌頭想拔掉啦?”

傅師師鄙夷,“折二威脅我便罷了,你還想拔我舌頭?做夢吧!”

班明蕊便站起來,瞬間比傅師師高一個頭,她俯視這個脾氣大嘴巴臭的姑娘,“敢欺負我妹妹,我看你是想嚐嚐我的拳頭。”

傅師師就開始擼袖子了,“來啊。”

眼看就要打起來,折夕嵐笑盈盈的道:“師師啊,別急躁,急躁容易遭打,這事情你最是熟悉了。”

她撣了撣衣裳上落的雪,“那就咱們單獨說說,說完這次,下回你再這般,我就真揍你了。”

班明蕊:“你真去啊?”

折夕嵐笑著安撫,“無事,我跟她從小打到大。”

班明蕊就去看自家阿娘,五夫人端著茶杯喝茶,一句話都不多說。她就放心了,又坐下去磕瓜子,然後見折伯蒼繼續往她手裏塞瓜子,半點不擔心。

倒是三姐姐四姐姐又露出那種輕蔑的笑容,看得人不爽。

她瞪了兩人一眼,再轉頭時,便見折夕嵐已經出去了。

她磕一個瓜子,問折伯蒼:“你確定你阿姐不會被欺負?”

折伯蒼乖巧點頭,“我阿姐一把弓,一把刀,兩隻拳頭,便在周家阿兄底下也能過十餘招的。”

……

屋外又下起了大雪。風一吹,雪花好似柳絮,有些飛進了廊下。折夕嵐離遊廊邊遠了些,盡量不讓風雪沾身,問:“你是想問周家阿兄吧?”

傅師師點頭,“除了這個,我跟你沒什麽好說的。”

她問,“周家阿兄曾是雲王世子的近衛,雲王世子來了京都,那周家阿兄……”

折夕嵐就好奇的看傅師師,“你如今懂事啦?剛剛雲王世子爺在,你竟然忍得住沒有問。”

傅師師吵她不過,此時也不想跟她吵,隻生氣道:“你管我——你說啊!”

折夕嵐也沒有瞞她,“你們走的那一年,也就是景耀十一年,阿兄主動跟雲王爺請纓,離開了雲州城,直接去了扶風縣。”

扶風縣是離大金最近的地方,若是有戰亂,便從那邊起。容易得軍功,也最容易死。

“後來,他便一年一封平安信寄回來,說事事都好。”

傅師師便抿唇,還是罵了一句,“阿兄碰見了你們家,其實算不得好。要是他當初跟著我回家去,住在我家,那如今不是潑天的富貴麽!”

折夕嵐這次卻沒有罵回去了,她沉默低頭,靜靜的看著幹幹淨淨的鞋子。

雲州風沙大,不是世家高門,人人的鞋子都是髒的。周家阿兄鞋子尤其髒。

他要練武嘛。

阿姐就給他納了一雙新鞋,一回家就要他換了才能進屋。

他是住在折家的。

周家原本跟折家傅家是一條巷子,三家算是最親近的鄰居。景耀三年,周家阿兄的父母得風寒去世,他便成了孤兒。

她家阿爹是個好人,就把周家阿兄接回來了養。等他十二歲那年,便因武藝好被選在了雲王世子身邊,一月能回一次家。每當回家之時,都是一身黑回來。

鞋子自然也是髒的。

後來……阿姐死的那天,他是打著赤腳一路踩著泥沙跑回來的,臉上全是泥沙,隻露出兩隻猩紅的眼睛。

再後來,他拿著一把刀去了醫館,一句一句罵對方狼心狗肺,見死不救,她跟著跑過去,也扛起凳子要往人的腦袋上摔,但後來被阻止了。

被誰阻止……她不記得了。淚眼朦朧,怒氣衝天,很長一段時間,她的記憶是混亂的。

最後,周家阿兄就離開了雲州城,去了最危險的扶風縣,再沒回來過。

他走之前曾對她說……他說小夕嵐啊,我以後做了大將軍,就再也沒人敢欺負你們了,再也不用愁醫藥錢了。

那也是一個寒冷的冬日,他穿得單薄,用長槍挑了一個小小的包袱,就這般走著離開了雲州城。

那一天,是折夕嵐對折鬆年的恨意到達鼎峰的時候。她曾拿著一把菜刀等在門後,隻要折鬆年一進門,她就要殺了他。

她紅著眼舉著刀,聽著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最終沒能下手。

“我說!你在哭什麽!我可沒罵你!”

傅師師:“天爺——折二,你這是做什麽!你哭什麽!我要瘋了,這是你最新的陣法?”

折夕嵐回過神來,眼淚流了一臉,心裏漸漸有了戾氣,譏諷道:“當年你爹娘假惺惺要接阿兄回去,結果呢,還不是背後說他克父克母!”

傅師師頓時氣焰矮了下去,“我,我阿爹阿娘……我阿姐……”

折夕嵐不欲再跟她說,深吸一口氣,這才平靜的道:“傅師師,咱們已經大了,不論之前怎麽樣,我今後都不願意跟你們家惹上關係。你若是再這般胡攪蠻纏,四處搗亂,惹得我沒活路了,咱們就同歸於盡吧。”

傅師師:“……”

她真是恨死折二了。她說同歸於盡,就真的是同歸於盡。她打架說話太狠了。

她就呸了一句,口不擇言:“現在不是從前了,現在是京都,我阿姐是宮裏的傅妃,得陛下寵愛,你敢傷我,你阿爹,弟弟,姨母,表兄表姐都得死。你還敢威脅我,你忘記你爹得罪了府州大人,你阿姐阿娘連病都不能治的事情了嗎!”

折夕嵐聞言驟然露出些狠意,一抬手就捏住了她的下巴,湊近了在她耳邊道:“傅師師,你口口聲聲你阿姐,是不是以為,你阿姐很快活啊——”

她語焉不詳,逼近了她的臉,低聲譏諷:“???我爹再混賬,也不會送我阿姐進宮,你阿姐跟我阿姐一般大吧……你全家吃著你阿姐的骨頭,附在上麵吸血,你以為你們一家子是什麽好東西嗎——”

傅師師嚇了一跳,她從來沒見折夕嵐這般。但是這一刻,她卻一點也不敢再繼續說下去。

折二骨子裏麵是有些狠和瘋的,很多年前,她曾親眼看見她追過馬賊,直到一箭射死才停下來。

她膽子被嚇破了,開始慫了,於是轉身就走,瞬間就不見人影。折夕嵐本也想進齋舍,但一摸眼睛,眼淚水還在,眼睛是紅的,就這般進去,姨母和明蕊阿姐肯定擔心,她就頓了頓,繼續等在屋外。

結果一抬頭,便見盛長翼站在不遠處的亭子裏看著她。

雪越發大。

恰逢風起,吹得雪歪衣鼓,青絲飄揚不定。她遙遙看過去,隻見他的眸子裏麵現出滿眼的憐惜。

她怔怔一瞬,不知他為何會對她露出這般的神色。是……是聽見了她剛剛說的話嗎?

她剛剛說了什麽,讓他如此?

她剛剛……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她不該如此莽撞的。

若是他會唇語,那便遭了。

——不,他會唇語。周家阿兄跟在世子爺身邊學過的。

她連忙快走幾步,深一步淺一步走在雪裏,想要他不要往外說今日之事。

盛長翼便拿起了身邊的玄傘,大步如飛走到了她的身邊,傘斜,為她遮住風霜。

她接過傘,如夢初醒,後退一步,退在亭子之下。

他便也緩緩後退幾步,進了亭子裏。

他說,“放心。”

折夕嵐就鬆了一口氣。

她信他。

她不敢說多,也知曉不需要多說,連忙撐著傘回去,走了幾步,覺得身後的人在看自己,她轉頭,直直的撞進了他的眸子裏。

他的眸子裏依舊是滿滿的憐惜。

這份憐惜,她好似見過。

長亭負雪,天昏地白。

她聽見自己問,“我們之前是不是見過?”

在他養傷之前,他們是不是還見過?

作者有話說:

嗯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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