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鳴岐得了一方手帕, 已然是不願意走了。即便是日頭落下,他也絞盡腦汁的想出些違背君子之道的法子來,求了班明蕊和折伯蒼一起坐到榻上, 好顯得有禮一些。
如此欲蓋彌彰,心中有愧, 使得他臉上的紅暈越來越大。班明蕊往日裏瞧見的都是“班冷冷”, 哪裏見過“班熱熱”,噗嗤笑出聲。
班鳴岐低下頭,臉上更熱了。
折伯蒼就給他塞了些瓜子, 一本正經的道:“先生說,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表兄, 莫羞。”
折夕嵐便也笑出聲來,“你倒是學以致用。”
班鳴岐咳了一聲,還是有些不好意思,他往日裏在詩社和學子中間也算是能夠舌戰群儒的, 但此刻卻連伯蒼的話也接不上了, 隻好裝作很忙的樣子, 先拿一個果子放在手裏, 結果手裏有無意識接過的伯蒼塞的瓜子, 便直接漏了出來, 撒得滿桌子都是。
他臉色漲紅,支支吾吾,“許是太熱了……太熱了, 熱得我有些暈乎。”
他看表妹, 隻見表妹正轉著走馬燈, 聞言笑盈盈的看他,“是,太熱了。”
班鳴岐的耳邊便又響起了轟鳴之聲,胸口酥酥麻麻,一頭鹿撞來撞去,怎麽也撞不死。
他便情不自禁的在心裏感慨:表妹不愧是雲州女子,舉止大方,自己都已經如此了,她卻鎮定自若的很。
他再次咳了一聲,努力鎮定,“帳篷裏也沒窗戶,不然還可以散散熱,散散熱。”
班明蕊實在是看不下去了,給他台階下,“大哥哥,如此良辰美景,你不吟詩一首?”
班鳴岐一聽便覺得好,作詩他擅長啊。但又看向表妹——他是喜歡作詩,但表妹不喜歡。
折夕嵐便認認真真的道:“表兄,我雖然不喜歡作詩,但卻不會覺得你作詩不好。你盡管做你喜歡的便好,不用管我的。”
兩個人在一起,哪裏能讓一方一味的妥協。她已經扔過四方帕子了,最是知曉跟他們相處的方式。
班鳴岐年歲雖然大,但是如同雛鳥一般,還拘謹的很,她免不得要教一教。
她很肯定的道:“就如同表兄看我搭弓射箭覺得我厲害一般,我覺得表兄能吟詩作對,也很厲害。”
班鳴岐一張臉便容光煥發起來,班明蕊瞧了一眼便覺得不忍直視——大哥哥好似吃了仙藥一般,一張臉都要幻化成喇叭花了。
她歎氣一聲,道:“真該讓國子監的先生和學生們都來瞧瞧。”
班鳴岐便咳了一聲再一聲,正要作詩一首,便聽外麵有人喚他。
“班狗——班狗——”
班鳴岐:“……”
折伯蒼初還沒明白,好奇問,“班……班笱?班笱是叫誰?”
班鳴岐:“……班狗是叫我。”
伯蒼感慨,“表兄,你的表字真奇怪。”
折夕嵐好氣又好笑,“別瞎說。”
她下榻,準備將傅履趕回去。
外頭的春螢和春緋兩人攔著傅履,“姑娘吩咐了,不見您和傅三姑娘。”
傅履滿腔委屈化成憤怒,又不敢大聲喧嘩,隻好崖底嗓音,“班狗——你出來,我知道你在裏麵,別裝啞巴不出聲。”
剛說完,就見簾子被撩起,嵐嵐的臉出現在他麵前。
傅履瞬間心虛,顫抖,慫了,委屈的撐著拐杖後退幾步,露出了縮在後頭的傅師師。
傅師師本是縮著的,被傅履這麽一暴露,緊張不已,連忙往後麵跑了幾步,藏到了帳篷後麵。
傅履一瞧,也趕緊跟著跑,一瘸一拐的跑了沒幾步,記起自己今日來的目的,又鼓足了勇氣,強裝鎮定的轉身,站好,繃著小臉肅穆道:“嵐嵐,我是來找班狗的。”
折夕嵐:“……”
她道:“表兄有自己的名字。”
傅履好嫉妒啊,更恨班鳴岐了,卻隻能裝模作樣,“我來找鳴岐兄。”
折夕嵐眯起了眼睛,“你找他做什麽?”
傅履可不傻,這事情能直接說嗎!他可不能讓嵐嵐覺得他攪和壞了她的好事。
他就撒謊,“陛下之前讓我跟鳴岐兄說件事情,我,我,我之前忘記說了,我現在得告訴他。”
折夕嵐白了他一眼,“我還能不知曉你?你回去吧,要是敢亂說話——”
她做了一個踢人的動作。
傅履铩羽而歸。
傅師師沮喪的垂頭跟上,走了幾步,見阿兄突然停了下來,她好險沒撞上,便埋怨道:“你停下來做什麽。”
傅履:“咱們去班狗的帳篷外蹲著,我就不信他不回去。”
傅師師:“但是……但是嵐嵐說了,不讓你說出來,她讓你別亂說了。”
傅履:“我不叫亂說,我是有道理的,他克妻啊,我可不敢讓他禍禍嵐嵐。”
他有理有據的,“咱們家跟那道士,你也知曉的,就算咱們不太信,但是這世上之事,哪裏能說得準?萬一就真有……我就不說出來了,你懂吧?”
懂。傅師師也猶豫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哎。”
傅履卻道:“你要是怕,你就回去吧。”
傅師師就點了點頭,“好啊。”
如此一來,阿兄被發現了也不關她的事情,要是阿兄做的對,她也可以放心。
兩全其美。
傅履:“……”
真走啊?
他就撐著拐杖一撅一拐艱難求生,總算是到了班鳴岐的帳篷。將拐杖放下,坐在地上,一副做賊的模樣。
南陵侯正好從此過,瞧見他這副蹲守的樣式就頭疼,但傅二傻子的名頭實在響亮,他也沒管,當做看不見。
傻子做不出什麽大事。
於是等班鳴岐回來的時候,就看見所有人無視坐在帳篷口的傅履,隻他一個人瑟瑟發抖。
班鳴岐拄著拐杖過去,好笑道:“你怎麽不進去呢?”
傅履冷成一團,哼唧一聲,“我要與你涇渭分明,劃清界限,我有自尊,不受嗟來之帳篷。”
班鳴岐實在是沒有懂他的腦子裏麵想些什麽,但他心情好,也不搭理他的“自尊”,將簾子門撩開,“進?”
傅履就進了。
“這是你請我進的。”
他進去後,暖和的氣息才傳來,便拄著拐杖啪嗒啪嗒的到了榻上,坐下,拍拍身邊的榻,驕傲的很,“班狗,你來,我告訴你件事情。”
班鳴岐無奈的笑了笑,在他眼裏,傅履就跟個孩子一般。
他也拄著拐杖過去,坐下,道:“你要說什麽?”
小廝們都沒有進帳篷,隻有兩個人在。傅履說話就沒有顧忌了,他恨恨的瞪著班鳴岐,“班狗,我問你,你是不是勾引嵐嵐了?”
班鳴岐的臉一紅,“我很喜歡表妹,已經相思入骨了。”
傅履瞪大眼睛,氣得頭發都要豎起來了,“我呸,嵐嵐是我的!你休想。”
班鳴岐頗為不讚同,“——阿履,我知曉你喜歡表妹,你們青梅竹馬,你喜歡她,情有可原。”
“你能喜歡她,說明你看得見她的好,我也不會介意。”
“但表妹不喜歡你,你隻是單相思,我勸你還是放棄吧。”
傅履就眼神發狠,“事到如今,我也不瞞著你了。”
班鳴岐:“嗯?”
傅履:“接下來我說的事情,你不要驚訝。”
班鳴岐:“……嗯?”
傅履就從懷裏掏出了一張珍藏多年的帕子。
月白色的手帕,帶著淺淺藍,像極了他現在的心情:憂傷。
他將這方手帕放在桌子上,一點點的展開,用手掌壓平,得意的道:“其實我之前說我喜歡嵐嵐,嵐嵐不喜歡我,是騙你的。”
他得意的翹起尾巴,“哈哈,班狗,沒想到吧,我傅履,是嵐嵐的青梅竹馬,也是她給過定情信物的人!”
他拿著手帕湊近給班鳴岐看,“看見沒,看見沒——嵐嵐多摳門啊,這麽好的帕子,她隻給了我一個!”
什麽是青梅竹馬,這就是!什麽是相互歡喜,這就是!
他覺得自己終於揚眉吐氣了,看向班鳴岐的神色都是嘚瑟的,要不是斷了腿,他是要站起來跳一支雲州凱旋而歸的搖擺舞。
他看向班鳴岐,“怎麽樣?”
不過他沒有等到班鳴岐的羨慕,失魂落魄,也沒有看見他羞愧的神情,而是最初驚訝一瞬,便已經恢複了正常。
然後就聽他說,“阿履,我有一件事情,也想告訴你,你也別驚訝。”
傅履就湧入了一股不好的念頭。
等到班鳴岐見一方同樣的月白色帕子拿出來時,他砰的一聲,從榻上掉了下去。
班鳴岐倒是接受良好,他道:“雖然表???妹沒有跟我說,但我想,就表妹看你的眼神,也不是像喜歡過你的。”
他堅定的道:“表妹之前沒有喜歡過你,應當隻是年少不懂事,又跟你玩的好,兩家走的近,以為可以婚配,但結果定然沒有如她所願。”
他此刻恢複了京都人人稱頌的三傑智慧,冷靜的看著地上的傅履,推斷出事情原委。
“阿履,你這般說了後,我實在是生氣。”
“表妹本來就是個謹慎小心的人,她肯給你手帕,願意與你結為夫妻,想來是想好了將來。”
他問,“表妹是何時給你的手帕?”
傅履:“景耀十二年。”
班鳴岐:“景耀十二年,你全家剛來京都……哈,想來是你們家背棄信義,嫌棄她是小官之女,高攀不起你家這京兆府尹之子吧?”
他冷哼一聲,再好的脾性也生起了氣。
“你之前一句兩句班狗班狗,我從未與你計較,想著你是年歲笑,心性不穩。即便你之前買詩誆騙與我,我也隻當你是為了情所困,並不怪罪。”
“可今日之事,實在是讓我大開眼界,見你一眼,便覺得汙了眼睛。”
“我都能想象得到,你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你還曾說她為你打架,護你庇你,等年歲大的時候,你對她有了愛慕之心,她也予以回應,結果呢——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拋棄她於雲州,又在她來京都之後糾纏不清,傅履,你哪裏來的臉,拿出她送你的手帕在這裏炫耀。”
傅履哪裏是他的對手,連連敗退,但又喃喃解釋,“是我阿爹阿娘——”
“自然是你阿爹阿娘不準!”班鳴岐聲音高了些,又不得不壓低,他怒道:“——自然是別人的過錯,所以你才如此不要臉的繼續糾纏。”
“你已經把責任都推脫幹淨,因此才覺得自己是受害者,所以臉皮如此之厚,竟然還敢來找我。”
“你知曉不知曉,表妹已經跟我談婚論嫁,你知曉不知曉,她也已經與我表達了愛慕之情,你知曉不知曉,你這般一鬧,我要是心胸狹窄之人,將會如何看她?”
他眼神狠厲的看向傅履,“我會覺得她是個三心二意之人,我會懷疑她的秉性是否純良。”
“女子於世,何其艱難,隻這忠貞二字,便壓得她喘不過起來,你卻拿著這帕子招搖過市來找我,傅履,你其心可誅。”
傅履被罵懵了,他一點也沒想到會是這個發展。他道:“我就是,就是……”
他想說,他就是想要逼退班鳴岐而已,沒想過這些。
班鳴岐卻已經截住了他的話頭,冷笑道:“你就是什麽?你就是個忘恩負義,狼心狗肺,軟弱無能,卻又自視甚大,愚蠢冥頑的慫包。”
“你當初不敢反抗你的父母,如今也不敢反駁表妹,你隻敢拿著從前不能提及的事情來對我示威,還沾沾自喜,自以為是,簡直惡毒至極。”
傅履懵了,憤怒了,而後委屈,再次羞愧,覺得沒臉見人。再然後,拐杖也不要了,匆匆忙忙往前麵爬,爬著出了帳篷。
他看起來實在是可氣又狼狽。
班鳴岐本不願意管他的,但著實怕出事,隻好拿著他的拐杖和帕子追出去,喊他:“傅履,你等等。”
但傅履爬得太快了。小廝驚訝,想要扶他起來,卻見他滿臉是淚,怎麽也不肯讓人扶,又不敢大聲喊,隻好手足無措的站在一邊。
正在此時,一雙鑲嵌著珍珠的鞋出現在他的麵前。
傅履抬起頭,隻見是宴家的七姑娘。
他淚眼朦朧,深覺丟醜,立即將臉埋進土裏。
宴七姑娘帶著丫鬟來這裏看望三哥哥,回程路上,沒想到碰見了這奇異的一幕。
她驚訝,叫人扶傅履,卻怎麽也扶不起。她一個姑娘家,也不能在這裏待太久,後麵還有護衛她的侍衛呢,便道:“傅二少爺,你自便,我便先回去了。”
她剛要走,班鳴岐就追了出來,手裏拄著一根拐杖,手裏還拿了一方帕子,見著外麵有人,忙把帕子藏進了袖子裏。
但就是這一瞬間,也讓宴七姑娘看清楚了。
這帕子,好生眼熟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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