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鳴岐回去之後, 折夕嵐和班明蕊帶著伯蒼去他的帳篷裏麵坐了會。
主要是不放心。
她看著神情恍惚的班鳴岐,咳了一聲,幹巴巴的問, “表兄——傅履說什麽了?”
班明蕊帶著伯蒼坐在不遠處嗑瓜子,但是耳朵都豎起來了。尤其是班明蕊, 知道折夕嵐是“有些情史在身上”之後, 她已經好奇許久了。奈何今日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單獨問,隻好一直等到現在。
她伸長脖子,豎起耳朵, 還不敢太明顯, 隻好偷偷摸摸,像個賊一般。
班鳴岐瞧見她的模樣, 免不了要訓一訓, 道:“別把這種小心思露在臉上,你想聽便聽,想問便問,不該如此模樣, 反而像是見不得人。”
之前他這般說, 班明蕊定然要脖子縮一縮。但現在……咳, 還是算了吧。
大哥哥如今已然沒有長子的威嚴了。
她嘿了一聲, “大哥哥, 還是管好你自己吧——你想問嵐嵐什麽事情, 便問,想說什麽,便說, 左右我們隻是在這裏做擋箭牌的, 等我們走了, 你還想兩個人單獨說話麽?”
“君子之為,可沒有與姑娘單獨相處的道理。”
班鳴岐臉一紅,隻好低頭,閉嘴。再抬起頭的時候,便歎氣道:“阿履倒是沒說什麽,隻是你們也知曉,阿履極為……極為單純,不懂掩飾,他看我的眼神,帶著一股自以為掌控全局的架勢,我便知曉他知道了我不知道的。”
那自己不知道什麽呢?
班鳴岐不用多思便明白了。再聽傅履委婉,婉轉,吞吞吐吐的說起了宴將軍,說起了景耀十三年朝廷大軍在雲州的事情,他就更明白了。
那一位自己不知道拋給誰的手絹,原來是拋給了宴將軍啊。
這可真是……真是沒想到。然後心就不可抑製的慌起來。
這種慌張不是他能控製的。
沒錯,在這一刻,他不得不承認,無論是知曉傅履隨遊隼又或者是雲王世子對表妹的心思後,他都不是很在意。
但唯獨,宴將軍讓他十分忌憚。
表妹對傅履的情義,大概可以算是兄妹之情。對隨遊隼的,不論之前如何,瞧著她現在對隨遊隼的態度,大概也已經過去了。過去之事不重提,將來之事不與舊人共,他並沒有什麽害怕的。
但宴將軍呢?
他恍恍惚惚回來,剛坐下沒多久,表妹就來了。他也不知曉如何問,他還不懂,既然宴將軍回來了,為什麽表妹還選擇他。
宴將軍,無論是家世還是功績,又或者是前途,都比自己好。宴將軍,是武將,是傅履說過的表妹喜歡的英雄,她為什麽不選宴將軍選自己呢?
有些東西,不能細思,一旦細思,便發現往日自己以為的情真意切,都成了虛幻。
於是他這一份心思,含著自卑,怯弱,嫉妒,讓他害怕又心顫。他看著表妹,還是問不出口。
但折夕嵐卻看出來了。她看出了他的不自信,還有傷心。
她神情一愣,而後心裏愧疚起來。她想,她其實沒資格這般理直氣壯在表兄麵前坦然自若的。
她該比表兄更加羞愧,更加心虛,而不是坐在這裏,看著表兄懷疑自己。
她就深深歎了一口氣,覺得自己這性子真是涼薄。她也低下頭,輕聲道:“表兄,你想問什麽,都可以問。我都會告訴你。”
班明蕊聽到這裏,趕忙站起來。之前是想聽的,但見著兩人這般模樣,又不敢聽了。
她拖著伯蒼出門,守在門口,靜靜的看著天。
天有陰晴,人也有圓缺。嵐嵐和大哥哥剛在一塊一天,便生出了許多波折,再這般下去,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到一塊。
她歎口氣,裏麵的折夕嵐沒忍住,也歎了一口氣。
她認認真真,第一次把自己的內心全盤托出。
“我阿娘和阿姐死之後,阿爹投靠了雲王,又是常年在外。我便一個人在家裏,彼時伯蒼還沒有到我家裏來,我阿爹找了個婆婆照料我起居,我又變得不愛出門,於是當時……當時很孤寂。”
“人一孤寂久了,就容易……”,她剖析內心,發現很多時候,都是內心不夠強大惹的禍。
她顫抖的說出那個不想說的緣由。她垂眸,一滴淚掉在了拘謹的手上,她說,“人一孤寂久了,就容易想要有個家。”
說到這裏,她的手緊緊的攥在一起,聲音已然哽咽,卻語氣平平,她甚至還輕輕嘲諷了一下自己,“表兄,我可能是因為,因為家沒了,所以想要有個家。”
因著對班鳴岐的愧疚,她第一次說出了自己不敢細細想的心思。
“所以,當十二歲那年,阿爹跟我說也到年歲了,可以找個人家的時候,我沒有抗拒,我還很希冀著嫁人。我想,嫁人之後,我應當會有一個家。”
“我還想過,我要嫁一個不像父親的人,嫁人之後,我要做一個快活的,不抱怨的人,我不能讓自己活得像阿娘一般,我還要,還要生下一個姑娘,像我阿姐一般,我會帶著她去買頭花,給她紮小辮子,還要給她買糖吃。”
她淚流滿麵,依舊垂頭,隻不過手上已經濕了一片,她哭著輕輕歎氣,微微顫抖的聲音帶著一股慌張,恐懼,又慢慢的堅定下來,她說,“表兄,我實在是,實在是太想這般的日子 ,這般快活的日子,所以我從未想過不嫁人,還想嫁個好人家。”
“十二歲那年,什麽都不懂。談起親事,又帶著這般的心思,我想到了傅履。傅履是青梅竹馬,他什麽都聽我的,家裏也富裕,我彼時沒想太多,覺得他不會跟我阿爹一般數月不歸,反而喜歡黏著我,所以,我想,我們該是幸福的。”
“但拋過手絹的第二天,雲州城裏就有了瘟疫,我便去了郊外的莊子上。再後來你也知曉了,他家不同意,又高升來了京都,我們便再無聯係。”
班鳴岐剛開始愣神,回過神來時候,也已經淚流不止。他趕緊掏出帕子給表妹,而後不待她接過去,仔細的給她擦拭眼淚。
他說,“你別說了,我懂你的,我懂了,你別說了。”
折夕嵐便沒有再說下去。即便說下去,也是一般的緣由。
她目光看得高,想過好日子,看上了來雲州的宴鶴臨。宴將軍死了,她移情別戀,又把手絹拋給了隨遊隼。
但是隨遊隼現在出了變故,她還是要說一說的。
“我在雲州長大,委實沒什麽見識,見著隨遊隼不錯,他又裝得像個人,我便起了心思。”
“現在仔細想來,我選定他的那一刻,是因為他殺了府州大人。我覺得,他應當能護著我。”
她喃喃的道:“去年看著跟今年隻差了一歲,但很多東西都不懂。我這個人,得去做,真正做了之後,才知道自己是對的還是錯的。”
“我給隨遊隼拋了手絹,他說讓我做妾,我就知道,我這輩子不可能與人做妾室的,便直接跟他劃清了界限。即便他能護著我,我也不願意。”
“若是我沒來京都,便也隻到這裏了。但我來京都後,隨遊隼便變了一副樣子,我對他敬而遠之,並不願糾纏。”
她沒有說隨家的事情,隻道:“我對付不了他,隻能請雲王世子幫我。”
她說到此時,目光竟然有些呆滯,就好像是爬了一座又一座山的人,在曆經劫難,爬到山峰的時候,已然沒了力氣。
於是目光呆滯,一個通透的人,竟然抬起頭的時候,眼裏全然是茫然。
明明她說的條理清晰,自己都信服自己一路上的所作所為,但是現在懵懂無措的眼神,卻讓他瞬間明白,她這一路上,是耗費了多大的心力,運氣,才能平安到達京都,來到他的麵前。
他心痛不已,再不提從前。
折夕嵐卻在半響之後回過神來,不願意再用下次來麵對這種境況,她希望一次性能將事情說清楚。
長了嘴巴,就要說的。長了手腳,就要做的。
她願意坦誠自己的內心,願意麵對自己見不得人的心思。
她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緩緩道:“我知道,你想知曉,我為什麽不選宴將軍而選你???。”
她認認真真的先說了第一句話。
“表兄,我選你,確實有權衡利弊,但那也是因為我覺得你真的很好。”
一句你真的很好,讓班鳴岐浮躁不安的心又安定了下來。
但折夕嵐再次開口的話,卻讓他的心慢慢的沉了下去。
她說,“我不選宴將軍,是因為我沒良心。”
“宴將軍人好,愛重我,這些我都知道,但此時的情義,又怎麽能當得一輩子的真。”
她臉上浮現出一股對世事的透徹。
“我前幾日聽明蕊阿姐說過姨母和姨夫的事情,想來表兄也是知曉的。”
“在我看來,姨母跟姨夫與我跟將軍,何其相似。他們也是門第不同,少年相識,情意頗深,不論家裏,不論世俗如何反對,他們都一直在一塊,生兒育女,攜手渡生。但是十幾年過去,姨夫依舊有了妾室。”
“姨母未嚐沒有埋怨過姨夫,但風風雨雨幾十年,膝下還有沒有教養好的女兒,她已經沒有心思和精力去計較他為什麽要有妾室,去質問他為什麽要背叛他們的愛情。”
她眼裏的茫然慢慢退卻,目光越來越犀利。
“姨父說,那是他喝醉酒之後犯下的錯事,為了不再繼續錯,他將此事告知了姨母,還不願意做個不負責任的人,所以他還要對那個妾室負責——哈,何其可笑!何其荒唐!”
她麵若粉菡,卻一言道出那些旖旎情帳裏麵的齷齪。
“姨母表麵不說什麽,但是她定然知曉,男人不會有喝醉酒誤上別人的床一事。所以,她再不會相信姨夫還是從前的姨夫。可她又能如何呢?”
“她本就是個孤女,她本就是姨父救下來的人,他曾經為了她違抗父母,曾經為了姨母鬧得轟轟烈烈,為了姨母成了眾人眼裏的不孝子,甚至因為不孝順的名聲毀了官途,他隻能去書院裏麵做一個教書先生。”
“世人都讚歎他的情義,世人都說他是難得的癡情人。而當他有了一個妾室,沒人會指責他。因為那不過是一個妾室。男人有妾室,何其正常。”
她說到這裏,手又忍不住顫抖起來,神情悲憤,“而最可悲的是,不僅是世人這般想,還有姨母她自己。她自己也認為,她沒有資格去指責什麽。”
“因為本來,她就是那個欠了情義的。”
“她隻能選擇留在家中,選擇了她認為的最好方式活著,不去想姨夫,不去想前半生轟轟烈烈的愛情,不去想前半生許諾的一生一世,她隻能讓自己快活的過好後半生。”
她定定的看向班鳴岐,“除了姨母跟姨夫,我還親眼見過我阿爹和阿娘的一生,一個是少年得意的探花郎,一個是縱馬肆意的姑娘,兩人年少時候,也是情投意合,但臨到了,卻落得死生不負相見的遺言。”
“我生在雲州,見過了無數生死離別。我是市井人家長大的姑娘,我想的都是柴米油鹽,我家庭不幸,所以我想找個好人家,但又能讓我踏踏實實的過日子。”
“所以我,我這個人啊,我總是想,將軍此時再是歡喜我,我也不敢相信他一輩子歡喜我。即便他一輩子歡喜我,我也不敢相信他終生不會納妾。”
“我也不是賢妻良母,不會因為喜歡他,便任勞任怨。”
“他將來的人生中,必然是風雲詭譎,前程遠大,他不會因為有了我而停下腳步,他的步子太快了,他的一家都在推著他走得更遠,更厲害。”
“而我,我……我生來平庸,我追不上他,也不願意追。那”
“一旦我不願意,這事情就不公平了,就對我不利了。”
她精疲力盡的垂頭,“我跟將軍,誰見了我都說我高攀,連我自己也是如此覺得的。”
“所以時間久了,我就會跟姨母一般,即便他做出什麽來,又或者是他的家人做出什麽來,我也會想,算了,就這般過吧,日子已經很好了,在最難的時候他拉了我一把,是於我有恩的,是我高攀了——最終,我的人生就這般了。”
“而我這般的人,不會讓自己過得太差的,我會跟姨母一樣,不去想他如何,隻過好自己的後半生,我可能還會沾沾自喜,我對比其他人來說,已經不算差了,這般安慰自己,便什麽都可以原諒了。可是——”
她抬頭,目光如炬,“這並不是我想要的。要麽一開始就不要談情,要麽一開始就當是做生意,有賺有賠,自負盈虧,心裏早做準備,早有後路。”
折夕嵐的聲音加重幾分,“所以,我想來想去,他不合適。”
“我在英國公府,除了他之外是孤立無援的,是本就被看不起的。剛開始我能保守本心,但是當將軍一再護著我,為我築起一麵牆,我就會去情不自禁靠著他,相信他,依賴他——”
“最後,失去他,我什麽都不是。”
說到這裏,她的臉上甚至出現一抹勝利的悲戚,“所以,我不願意。”
她一番話,未曾有過絲毫的隱瞞。班鳴岐聽在耳裏,如同雷鳴。雷鳴閃電之間,他這回沒有再第一念頭想著去安慰她,而是痛苦的問出了一個他們都不願意去想的問題。
“表妹,你應當不喜歡我吧?”
折夕嵐卻沒有直接回答,她隻說,“喜歡不喜歡,於一生麵前,重要麽?我隻知曉表兄人好,適合我,我願意為你生兒育女,便夠了。”
至於表兄如何想……她怔怔的道:“所以說,我這個人,實在卑劣。我雖然坦誠自己,卻也知曉,表兄依舊會答應我的。”
她知道他會答應,才會說。
午後的光很好,照映在她恍然的臉上,曬幹了淚珠子,班鳴岐看過去,覺得她此刻顯得呆滯又生動。
他想,她猜的一點也沒有錯。即便知曉她把自己當門生意來做,他也是願意的。
他輕輕歎息,道:“我姻緣不順,你也姻緣不順。我即便有著克妻的名頭,卻也迫不及待的跟你定下來,並不見得比你多高尚。”
“表妹,如此想來,我們真是天生一對。”
“話已然說開,我以後不會再問了。我們不提從前,隻看以後,往後餘生,我讓你喜歡上,那才是我的本事。”
他朝著她笑了笑,卻發現她扯了扯嘴角,卻沒有笑出來。
半響之後,她才努力的堆出一個笑,“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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