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沒有課, 何悅拎著袋子走進公寓。
城市第三層的公寓基本都這樣,地上零零散散扔著廢海報空瓶子。一群年輕人嘻嘻哈哈用腳踹打自動販賣機。走廊的角落有人抱著電吉他搞搖滾。不見光的天台處開了個地下搏擊擂台。
她走上七樓,第三個房間, 敲了敲門。
“老師。”
沒等太久, 門啪嗒一聲自動打開,何悅走進玄關, 喊:“老師,我給你帶了點茶葉。”
“嗯。”客廳裏麵傳來聲音, 沒什麽情緒, “放那就行。”
何悅有點意外。
以前每次來給老師送東西,都會被罵說“老子還沒窮到需要你們接濟”, 今天卻意外地好說話。
或者說根本沒有理她這一茬。
她眨眨眼, 將禮盒放進櫃子。
走到客廳,看見老頭正端端正正坐在沙發上, 目不轉睛盯著電視。
裏麵表情誇張的男主持人在說個不停。
“嘿,歡迎收看《自由之聲》, 今天依然是新學年新校隊特輯, 讓我們看看這次到達的是哪個學校——哦, 菲尼克斯!”
怎麽突然這麽認真看起這個?
何悅想。
電視裏的男人說了一大通廢話作為開場白, 其中夾雜著些許對菲尼克斯的鄙夷。
然後在轉過拐角後突然大聲:“來了來了!觀眾朋友們,我們現在看到的是菲尼克斯隊的新主教官——程非上校。以及諸位預備隊隊員的個人教官。”
鏡頭一轉, 屏幕中出現了個高大挺拔的男子, 身邊還跟著整整齊齊的軍裝男女, 看起來精神抖擻,威風堂堂。
“程非上校大概是我們這顆星球上最貴的教官罷?不知道他是出於何種理由來到菲尼克斯的呢?難道是拯救弱小的個人英雄主義?哈哈, 開個玩笑。”
何月愣了愣, 沒再吭聲, 輕手輕腳走到沙發旁。
主持人介紹完菲尼克斯教官天團,又簡單拍了一下訓練場地,最後將畫麵對向活動樓前的台階。
“現在我們看到的便是菲尼克斯預備隊的成員們了——哦,天呐,我看到了什麽?這不是上次說要讓菲尼克斯浴火重生的女孩們嗎?”
畫麵定格在少年少女們身上。
前排有一個特別惹眼,因為身高線到了她那裏,重重一落,宛如盆地。
就算她板著一張嚴肅的臉,也沒有太多殺傷力。
何悅差點叫出來:“穗穗?玲玲?”
她吃驚地睜大眼睛。
她們怎麽去了菲尼克斯?
連老頭都是一愣。
直到場景繼續往前推進,何悅才反應過來。
她不可置信:“怪不得我說這倆孩子考上學校了,也不給我說一聲,原來是去了菲尼克斯。”
說到這裏,她有點慚愧。
她以前老拿菲尼克斯來教育自己學生,威脅說“你們要是不好好學習。以後就隻能上菲尼克斯”。不知道那倆孩子是不是因為這個,才故意對她隱瞞。
但是——
何悅依然不理解:“她倆的成績足夠去聯邦軍校了,就算不去聯邦,進荒阪也沒問題,怎麽會去菲尼克斯呢?”
老頭沒吭聲。
主持人道:“接下來,我們要參觀的是預備隊成員訓練用機甲。”
屏幕中的程非上校訓誡了幾句,要求學生們站到自己機甲旁邊。
陳列室恢弘明亮,一排排機甲整齊威風,鋼鐵的光澤叫人迷戀,上麵些許傷痕昭告著它們的戰功累累。
“和荒阪學院、南部軍校一樣,菲尼克斯交給預備隊學生們訓練用的機甲也是B級。隻是以菲尼克斯當前的能力,這些機甲算得上是相當沉重的負擔,不知道成員們是否對得起學校的大出血?”
主持人對他辨認機甲的能力非常有信心。
他依次介紹。
“這一台是由軍用科技製作的海神530型雙劍機甲。這一台是由尼爾星生產的NE47pro型盾斧機甲。這一台是由康陶軍校提供的新銳T33型單刀機甲……”
鏡頭跟著一一掃過機甲和機甲旁的孩子們。
何悅正看得聚精會神,鏡頭畫麵突然一空。
嗯?
她一愣。
主持人也一愣:“呃,這是……”
他低頭。
畫麵緩緩下移,對向地麵。
一地的鋼鐵碎片,碎得徹底,隻剩下兩隻機甲足在那裏站得□□。看得出來,它生前遭到了慘無人道的對待。
主持人:……
畫麵抖了抖,能感覺得到攝影師也滿腔複雜,一點一點回到學生的臉上。
小姑娘站得筆直,滿臉嚴肅:“這也看不出來嗎?”
她平靜。
“這是席德公司的STS1499型機甲師機甲。”
何悅:……
老頭:……
眾人:……
一地碎片閃爍。
這誰看得出來啊!!!
***
麥穗臉繃得很緊。
四周學生們想笑又不敢笑,臉色怪異,都很難受。
薑朝陽更是生無可戀。
麥穗抬起視線,掃向斜對麵的李序,吸了口氣。
她覺得誰都可以笑,唯獨李序沒有資格笑。
——這是誰幹的好事?
少年笑時喉結滾動一下。
他今日沒有再穿那身迷彩校服襯衫,而是換上了連體軍裝——這是集訓時所有預備成員的統一著裝。
隻是別人一般會在軍裝下多穿一件T恤打底,李序除了黑色T恤,還在胸前纏了一圈繃帶。
因為那裏被麥穗啃得又紅又腫,至今沒有消退。
不纏起來的話,挺立著一目了然。
少年突然斜過視線,又黑又深的眸子對上她。
他挑挑眉,就好像昨天晚上伺候或者勾引完她後,往哪兒一倚的表情,渾身汗涔涔熱騰騰寫著:我都糟糕成這樣了,你還不來上我?
麥穗的理智線就是從那裏開始崩壞的。
她很不懂。
這個人一開始趴在地下競技場的休息室時,一副寧死不屈,誰敢碰他他就把誰頭捏爆的凶烈模樣。怎麽嚐到甜頭後就、就沒有羞恥心了?
她低下頭。
過了好半天,程非才開口:“現在把你們的玩心收起來,給我好好應對集訓。前兩個月,將會由你們教官帶領你們進行自由訓練,後半個月,將由我來驗收訓練成果,並且進行選拔。希望你們能與教官好好配合,抓緊每一天時間。”
說完還掃掃地上的機甲屍骸,嘴角隱約抽了抽。
“你們好自為之。”
……
集訓正式開始。
確切的說是別人的集訓正式開始。麥穗的機甲碎成這樣,也沒法開始。
薑朝陽急得圍著她團團轉,甚至想動手和她一起收拾:“兩個人會快一點。”
麥穗立刻攔住。
“不用,薑老師,我自己拆印象會深刻一點。”
薑朝陽:“???”
他警惕:“拆?你還要拆?”
麥穗點點頭,特真誠:“還剩下一雙腳沒拆完,您看到了。”
薑朝陽一巴掌按在自己腦門上,回過神又一巴掌拍在她腦門上,讓小姑娘腦袋往下沉了沉,摸著頭發懵懵懂懂看他。
薑朝陽沉聲:“你打算什麽時候開始訓練?”
麥穗:“把它們組裝完。”
“你……”薑朝陽想說很多,但最後都吞下,獨自一人默默承受了,“唉,行行行!”
他知道自己這個學生有多固執。
關鍵是,他還沒有威逼利誘她的手段。
不聽話就開除?——不可能,菲尼克斯不是那種獨斷學校。
不聽話就逐出菲尼克斯隊?——好像對她沒影響,更何況是自己死纏爛打求著她進的。
乖乖訓練就獎星幣?——更不可能。星幣對麥穗的**力很大,但明顯機甲的**力更大。
歸根結底,薑朝陽想,問題出在自己身上。
自己想訓練她的願望,比她想接受訓練的願望更強,以至於自己過於被動。
想不到自己也有今天。
薑朝陽硬著頭皮,狠狠敲打:“你給我動作快點!”
麥穗:“嗯!”
之後的幾天,她除了做體能訓練,就是回來搞機甲,她恨不得搬到機甲陳列室來住。
謝知危偶爾幫忙端個茶倒個水,便覺得她看見機甲時,眼睛裏都像有星星,一看就是興趣所在,讓他不禁莞爾。
第一天,麥穗將機甲足拆了。
第二天,她將每一塊零件記錄進光腦。
第三天,開始用手頭已有的部件重新模擬拚裝構圖。
薑朝陽深知機甲拆起來容易裝起來難,又不像鳳凰樓那樣手指輕輕一劃,升級組件就自動吸附上去。於是耐著性子沒有催她。
這樣白白過了一周,當他發現麥穗的機甲還沒有完全組裝好,而她還不緊不慢地塗塗改改拚裝圖時,終於爆發。
“你明天給我到訓練場去。”他沉著臉,點著她額頭,“我給你約了幾個對手,你和他們實戰去。”
麥穗:“可我機甲還沒裝好。”
薑朝陽:“裝好了就好著去,沒裝好就爛著去,總之,你明天必須去。”
好吧,看來是不打架不行了。
麥穗嫌機甲重新組裝好再拆一次太麻煩,所以第二天,隻簡簡單單裝上基礎結構和功能就上了場。
“……”
被薑朝陽拉來對戰的學長表情莫測。
他看著她簡陋又破爛的機甲,好半天才勉強道:“學妹,我們點到為止。”
麥穗:“沒事,不用對我手下留情。”
話雖如此,學長還是對著她那身機甲下不了手。
出招有所顧慮,結果就是自己的脖頸先被對方銃槍抵攏。
麥穗:“我這一槍下去,你可能會死。”
學長:“……”
麥穗:“我贏了。我說了不用對我手下留情。”
學長有點尷尬。
其實打到後麵,他沒有對她手下留情了。
他一個穿著B級機甲的二年級銃槍班學生,輸給拆得破破爛爛的C級機甲,實在是說不過去。
但他沒想到麥穗的招式又狠又快,回過神來,已經輸了。
“薑老師?”學長操作機甲回頭。
薑朝陽大概也看出了點什麽:“沒事。你下去吧,周婷,你和她打。”
第二個上場的是三年級學姐,穿著荒阪財閥的C34型銃槍機甲。
她隻和麥穗對視了一眼,連招呼也沒打,直接抽槍開戰。
麥穗也不廢話,往後一退,迅速進入狀態。
場外銃槍機甲內的秀美少年皺了皺眉。
方才和麥穗對戰的學長已經退了出來,與他站到一塊兒,打開通訊儀交流:“這小學妹還挺能打的。”
“嗯。”謝知危淺淺應了一聲,突然意識到對方這話其實有些落寞,便笑了笑,“你反應迅速,出手流暢。但問題在於判斷不夠精準。總得來說,實戰少了,多去鳳凰樓找對手練練便是。”
學長聽得直眨眼。
他沒想到謝知危會看得這麽準。
但轉念一想,這人畢竟是上屆菲尼克斯隊助理,就算不是正式隊員,也跟著學了不少門道,不由得嘻嘻一笑:“那你說這小學妹和周婷哪個會贏?”
謝知危不吭聲了,安安靜靜看著那邊。
足足過了三分鍾才歎氣:“……看不出來。”
周婷在三年級中也算是個人物,還有人給她取了個外號——優等生狙擊手。
銃槍專業三個班,隻要有人被老師誇一句“打得好”,她就會將那人約出來幹一架。
贏了就放過對方,輸了就陰魂不散,天天約架。以至於三年級銃槍班學生每次聽見老師誇獎人,不是先高興,而是先後背一涼。
這會兒兩個人打得正激烈。
周婷的子彈沒有往麥穗身上招呼,而是往兩側打,封住去路,爾後驟然一躍,湊身上前,用槍口對準麥穗頭顱。
周婷來勢洶洶,很難躲避,硬扛絕對不行。所以麥穗啟動了助推器,卻沒有按照常理往後或者往上飛,竟然意外地踢向對方下巴,借著踢勢在空中翻躍。
周婷不得不往後一仰進行躲避。麥穗也趁著這個機會,開了發蓄力槍。
“打中了?”
學長打開放大儀,試圖看清楚她們動作。
謝知危搖搖頭:“沒打中。”
周婷挑戰過整個三年級,可不是吃素的。
她在察覺到麥穗意圖的短短一瞬就已經開啟助推器躲閃,與此同時,轉身將子彈掃射過去。
她料想尚且未能落地的麥穗無法躲開他的子彈,哪知麥穗壓根就沒準備落地,直接一蹬身後樹幹,整個人遊魚一般從她頭上飛躍過去。
敏捷度越高的人,看到的世界越緩慢。
一時間整個世界都好像按下了緩速播放鍵,周婷抬起頭,看見衝刺過去的麥穗也正低頭在瞧她。
手上黑黢黢的槍口像死亡的黑洞。
就算隔著麵甲,也不難想象,其中的人正眯起一隻眼,試圖在極速的運動中瞄準她位置。
“砰。”
這次不是子彈聲音,而是麥穗在輕聲開口。
接著,一槍射出。
“周婷被打中了。”謝知危說。
學長滿腦子問號。
“打中了?什麽時候?”
“麥穗在空中衝刺的時候。”
“那種狀態也能開槍?身體平衡能控製住?視線能跟上?”
謝知危沒說話。
周婷比學長實戰經驗多,沒太驚訝。
她不僅不躲,反而逼了上去——她身上這套B級機甲防禦很高,麥穗一時半會兒根本打不穿。
周婷將右手銃槍切為短刀,往上一挑,麥穗躲過,按理說短刀應該會往下落,周婷卻快速收手,又往上挑刺兩次,然後關閉機甲平衡係統,射兩發子彈,借著後坐力往後退兩米,再霍然衝回來,劈刀砍下。
“這是周婷的絕招。”
學長聲音沉了下去,現在換他給謝知危講解了。
“她之前就是用這招打中了他們班教官,得到了集訓資格。”
經過三年的磨練,這一套連招已經被她優化到極致,就沒有打不中的人。
麥穗也確實被打中了,而且很慘。她機甲太脆弱,周婷的刺擊直接讓那塊遮擋她的防禦甲崩掉,暴露出大半個人來。
另一邊的周婷劈砍已經收不住,一刀落下可能會切斷麥穗身體,她也變了臉色。
“不好!”
學長提起聲音。
倒是麥穗眼皮也沒抬一下,抬起手。
砰——
槍聲響亮。
卻不是她開的火。
場上靜默一下,學長愣愣轉過頭——是謝知危動的手,子彈剛好打中周婷短刀與機甲臂相連的薄弱處。
那短刀轉了轉,滑落下去。
一切發生得太快,學長還沒來得及反應。
謝知危已經連通場內兩人的通訊儀,溫和,卻也有力地告知。
“停。安全為主。”
“……”
麥穗有點遺憾,她剛才判斷過了,周婷的劈砍無法再在空中變化軌道,她大可以犧牲一條左手,甚至半邊肩膀去接她那一刀,與此同時,右手絕對能打穿對方麵甲。
但是被中途打斷了。
現在戰鬥顯然無法再進行下去。
這一局……
“算我們平手。”
周婷冷冷道。
她沒多說,轉身就走。
不知道為什麽,麥穗覺得學姐好像有一點討厭自己。
“她對誰都這樣。”學長不知何時湊了回來,與她一起看那背影,“我們以前都以為她討厭我們。但實際上,她就是不想廢話,想迅速進入下一場戰鬥。”
麥穗“嗯”了一聲:“剛才開槍的是你?”
“那倒不是。”學長搖頭,“是謝知危。”
麥穗詫異。
打得非常準。
能在那種激烈戰鬥中精準命中薄弱處,可不是誰都能辦到的。
她往外看了一眼。
剛想說點什麽,薑朝陽已經慢悠悠走了過來。
他之前沒有叫停,也沒有出手,因為他看出來了麥穗意圖——背水一戰。
做出舍棄,獲得勝利。
不知道是不是她性格太實誠帶來的壞結果,人看起來乖乖小小一隻,身上卻有種不怕死往前莽的蠻勁兒。
薑朝陽站定:“你覺得你剛才輸在哪兒?”
麥穗搖頭:“薑老師,我沒輸,是平手。”
“再打下去,你遲早會輸。機甲都崩掉了,你能撐多久?”
薑朝陽抱著胳膊,“你覺得你輸在哪兒?”
是反應力?還是身體速度?還是出手方式?
麥穗認真思忖一下老師的話,明白了。
“我輸在機甲崩掉了。”
“如果不是急著訓練,再好好琢磨一下機甲的話,肯定能贏。”
她理解薑朝陽的良苦用心。
“薑老師,我懂你意思——磨刀不誤砍柴工,不打無準備之仗。我必須把機甲鍛造到極致,做好所有準備,再與大家一爭高低。”
薑朝陽:“……”
你懂個錘子。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