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了。”

這些話讓他的右手不受控製地顫動起來, 有關於白稷神域的那些痛苦記憶再度變得清晰——當年是他持霜隱劍刺透那人胸膛,換來一句「陽和啟蟄,萬物生春」。

這些人總要時時刻刻提醒他:是他出手殺了那個人!

哪怕他以死換生, 變成了龍, 他們也要把他重新拽進以往的苦惡裏, 讓他崩潰,讓他分裂,讓他這一生隻能去做他們想要的那個鶴懸真君。

“師尊!”

見白衣人渾身陰沉,手骨握得青白, 似是竭力壓製著怒意,再是閃身消失在林中,一旁的嫦姝感到不妙,忙跟了過去。

嶽知則站在原地,思來想去, 還是暗暗下定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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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色瑞雀紋團花錦披風的邊沿擦過野草, 男子步履帶著虛浮,在獸界的結印邊行走著。

“趙餘涯?”

小兔恰好在赤洲邊界撿被樹枝刮斷後落下來的紙鳶,一眼就瞅見了老熟人。

這人經常跟著嫦姝一起來獸界, 而且他似乎也認識清衡君, 不過獸界的獸都不是很喜歡跟他一起玩, 因為他比它們還愛纏著小嫦姝,又總是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樣,感覺跑兩步就能要了半條命似的。

“你見過嫦姝嗎?”

他也看見了它,於是俯下身問道。

“小嫦姝?她今日確實是到獸界來了,現在好像在藏麟丘那邊, 對了, 她跟她師尊在一起。”

小兔嘰裏呱啦說了一堆, 後來又想起這人跟嫦姝不一樣,嫦姝和它們呆得久,能聽懂它們的獸語,這家夥可不行,於是就用毛絨絨的爪子指了指藏麟丘的方向。

趙餘涯也不是個糊塗人,一看就明白它的意思,得了嫦姝的消息後,急急忙忙往它指的方向去了。

難得看他能走這麽快呢!

小兔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暗暗感歎,又心疼地吹了吹落在紙鳶上的塵土,也抱著紙鳶跑回了林子裏。

日頭往西偏了偏,光照變成昏黃穿過葉片縫隙,猶如一束束刺進林中的光劍。

銀絲織錦闊袍亦被日光浸成灰黃,衣袍的主人神色懨懨,麵似煙墨籠罩,目光所及之處,皆餘下一層寒霜。

“師尊,您……您還好罷?”

綾羅花籠裙的姑娘輕手輕腳地跟過來,不安又憂愁地望向他。

“嫦姝!”

遠處傳來陣陣呼喚聲。

是他?

聽見趙餘涯的聲音,嫦姝繃緊的心突然放鬆下來,片刻後又緊繃起來:遭了,師尊應當還不知道她與趙餘涯的事。

果然這一聲呼喚同樣吸引了她師尊的注意——那雙霜雪未消融的眼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師,師尊!”

嫦姝轉念一想,她跟趙餘涯兩情相悅,也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反正師尊遲早會知道,不如索性告訴他這事,“這些年,有個人一直陪在弟子身邊,雖然他有時候看起來好像不太聰明,但人特別好特別溫柔,不論弟子身在何方,他總能出現在身後,弟子很喜歡他,想跟他結為道侶。”

她說起這個人就想到他的樣子,眼睛也變得亮晶晶的:“對了,您是見過他的!”

嫦姝聽他腳步聲欲近,便是飛奔過去,果真見趙餘涯撥開蒼翠林葉走來,對著她柔和的笑了。

“趙餘涯!”

欣喜爬上秀氣的臉頰,她像隻歡快的雀鳥撲過去抱住他,“你怎麽來了?”

“你又不來見我,隻能我來見你了。”

趙餘涯撫了撫她額邊因為奔跑而變得淩亂的頭發,看她時滿眼的寵溺。

“正好,我帶你去見個人!”

“什麽人?”

“你見了就知道了。”

她牽起他的手,沒有風風火火地再跑回去,而是同他一步一步穿過叢林,來到藏麟丘邊。

丘陵處立著的人身形頎長清臒,似生在高處的白玉蘭,其素色衣袍鬆鬆散散,腰間玉帶垂落,雲霧般迷人眼。

本該是驚豔於天人之姿,沒想到趙餘涯眼睛瞪得極大,麵色死灰死灰,那神情除了震驚還有恐懼,仿佛站在他眼前的是索他魂魄的死神!

徐清翊暗沉的眼眯成一道縫,像是看不清他,蒼白的嘴唇動了一動,音色是弓弦錚錚,暗攜刀光劍影:“是你啊。”

那種瀕死的驚懼重新席卷而來,趙餘涯隻覺毛骨悚然,胸口的舊傷猛然發起疼來,他想往後退一步,奈何雙腿就像被灌了鉛一樣定在原地。

白影如鶴般躍過來,冰涼的手一把掐住他的脖頸,來人的眼眸是坤靈裂出的缺口,深不見底,陰寒的眼光如尖錐穿透膚骨:“你還活著呢?”

“趙餘涯!”

嫦姝的笑意全然消失,也不清楚他們倆之間有何恩怨,忙跪地求情道,“師尊,求您先放過他罷,他,他本性不壞的,這其中肯定有什麽誤會……”

“你連她也敢騙?”徐清翊對她的求情充耳不聞,周身寒氣森森,手指一用力,這人就四肢**,病弱的臉因為痛苦扭曲不堪,喉嚨裏發出艱難的喘息,“讓我看看,你到底有幾條命可以活!”

殺意一起,他手腕上的玉串微微發出青光,竹節沒有碰撞也「叮當」作響,隨著一陣風吹過,玄雲灰錦衫的青年憑空出現,並握住了他的手腕。

掐住趙餘涯脖子的手霍然鬆開,他癱倒在地上,痛苦地弓起身子,捂著脖子不住地咳嗽。

“趙餘涯!”

嫦姝忙撲過去查看他的情況。

“你忘了這個人當初是怎麽讓你試蠱的?”

徐清翊滿身的寒意未散,寡淡的目光卻落在抓住自己手腕的那隻手上,他輕輕回握住那隻手,再是將視線投到他臉上。

真是千裏送「人頭」,禮重情意更重。

“師兄,讓他就這樣死了有什麽意思,”蘇紈似笑非笑地看向癱倒在地痛苦不已的趙餘涯,又瞧了眼眼淚汪汪的嫦姝,便是抬指掀開男人身上厚厚的衣衫,露出他胸前那道結著寒霜的劍傷,傷口處趴著一隻透明的天蠶,正竭力為其吸收寒氣,“倒不如讓他被這寒傷折磨,夜夜鑽心刺骨,疼痛難忍,豈不更妙?”

說實話就趙餘涯對徐清翊做的那些事,他非要殺他他也沒法阻攔,不過當年的下蠱之人現在也要靠蠱苟活,且受寒傷折騰這麽些年,大抵也算是報應了。

“什麽試蠱?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嫦姝聽得一頭霧水,淚眼婆娑地望向他。

“你自己跟她說罷。”

蘇紈替趙餘涯渡了縷真氣過去,好讓他自己張口,他早就告訴過趙餘涯,嫦姝遲早有一天會知道真相,現在弄成這樣,可憐的不還是嫦姝要橫在他二人之間左右為難。

太陽沉下去後,天色已經有些暗了。

兩道人影站在較低矮的丘陵處,聽日落後林中傳來的自然之音。

“嶽長老走了?”

其中有人問道。

“嗯。”

一旁的人淡淡應了聲。

“他是如何說的?”

“讓我回南華道。”

“是嗎?他敢這樣說,看來是有十足的把握能讓南華道的人接受你變成龍的事實。”

那雪白的人沉默了片刻,問他:“你想讓我回去嗎?”

“當然,”蘇紈毫不猶豫就給出答案,“你原本就屬於那裏,回南華道,就相當於回家了,不是嗎?”

回答他的又是一陣緘默,那人踱步走進一片他看不到的陰影裏:“現在的我不好嗎?”

所有人好像都隻能接受他以前的模樣。

這回換蘇紈一時語塞:其實隻要他不發瘋,也沒什麽不好,就是跟之前那個人比起來,不太一樣。

看他不答話,被陰影染得黑黢黢的人又問道:“如果我變回以前的樣子,你會留在我身邊嗎?”

蘇紈不太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難道說這人也想把他帶回南華道?

遂他沒有正麵回答他,像是輕歎一聲:“能回到以前就好。”

山林裏忽是傳出一陣細微的哭聲,極輕,輕到不可聞。

“嫦姝,以前做的事都是我不對,我已經知道錯了,我去找你師尊賠罪,他要殺要剮我都認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趙餘涯滿臉驚慌失措,扯著嫦姝的衣袖不肯放手。

“趙餘涯!你要是真心悔改,就該去求我師尊原諒,而不是求我原諒!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你原來背著我做了這麽多無恥之事!你知不知道,當年你設局讓五師叔半魂受損,陳妄死於吞天蟒的利齒之下,賀長老身負重傷,最終也沒能挺過來,而五師叔也差些死在你手上!這一切至今曆曆在目,你讓我怎麽原諒你?”

想到那些讓人傷懷的舊事,嫦姝聲音都在發顫,眼裏蓄滿淚水,卻強忍著不肯落下來。

“嫦姝,我,我隻是被仇恨蒙了眼,赭玄道君他……他已經原諒我了……”

抓住她袖擺的人像是被逼到絕境,害怕到說話也磕磕巴巴的。

未曾想她一聽更是惱火,惡狠狠道:“你怎麽敢這樣說!五師叔有仁慈之心是五師叔的事,而你真的知錯了嗎?趙餘涯,你之所以認錯,並不是因為你真的知錯了,而是因為你不想失去我,可我不是你認錯的理由,我也不想留在你身邊,所以從今往後,你我隻要是活著,還是別再見麵了。”

話落音,綾羅花籠裙的女子決然轉身離去,走進暗處時,眼淚終於忍不住掉落。

一臉病容的男子癱坐在一旁,悲傷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痛苦地蜷縮起身體,發出陣陣劇烈咳嗽,直至吐出一口血來,接著雙目一黑,昏厥了過去。

林子裏本是一片烏漆嘛黑,不一會兒綠油油的光點浮現,在杏黃色的裙角邊飄來飄去,靈獸們也一隻一隻的聚集過來,跟在淚水漣漣的小姑娘身後。

“小嫦姝……”

看著她如此難過,它們也跟著難過起來,又不知該怎麽安慰她。

察覺到身後窸窣聲,她淚眼朦朧地回頭看一眼,靈獸們都垂著眉眼,一副擔憂的模樣,於是她又硬擠出一個笑容來:“我沒事的,你們不用跟著我。”

“唉,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薛獒站在樹梢,想到了他之前聽話本時聽來的詞句。

“什麽生啊死的,”在他身旁的陸杳鬱悶地瞟他一眼,“那個姓趙的本來就配不上她!有什麽好哭的!”

對於他這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態度,薛獒不禁調侃他:“都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你這樣難道是想撬人家牆角不成?”

陸杳看向不停抹著眼淚的嫦姝,沉思片刻,疑惑地問他:“撬哪座廟的牆角?”

“……”

薛獒看著他一臉認真的模樣,頓時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