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時即過, 槐序將來。

日色逐漸炙熱,地麵樹影斑駁。

粗布麻衣的少年用碗大的圓葉接了些山泉水,捧到瘦得鳥麵鵠形的小娃娃嘴邊, 並把沾著黑手印的籠餅也遞給他。

那小娃娃瞧著隻有四五歲的年紀, 像是餓極了, 眼看籠餅遞過來,他雙目放光,抓過籠餅就一頓狼吞虎咽。

“你慢些,沒人跟你搶。”

少年生怕他被餅噎著, 忙替他拍拍後背。

他塞了一嘴的籠餅,兩個腮幫子鼓鼓囊囊的,想了想又停下吞食的動作,把剩下的餅遞回去。

“我吃過了,你快吃。”

少年把他拿餅的手推回去, 朝他柔和一笑。

待這小娃娃大口大口吃完了餅, 看上去總算是有些精神了,少年這才把一顆懸著的心放回肚子裏,拿著圓葉走到溪邊時, 肚子又不爭氣的「咕嚕咕嚕」叫了兩聲。

他摸了摸饑腸轆轆的肚子, 蹲下來隨意拾了塊尖銳的石頭, 再用石頭鬆動土塊,將野草連根拔起,接著拍了拍沾在根係的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連忙把草根送到嘴裏大口咀嚼起來, 感到難以下咽, 便猛喝了幾口溪水生吞進去, 好借此充饑。

稍微恢複了一些精神,他回去對小娃娃交代兩句,將他安頓在破爛的茅屋屋裏,便往城樓的方向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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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玉山亂成一片,冰藍水障淩空破日,圍繞在山沿的煙雲被水氣全然吸收,形成一層蓮紋罩在山巔。

被水障圍困住的銀白人影周身灰霧湧動,淩亂烏發紛飛,本就蒼白的麵容此時變得更白,可他那眼瞼與嘴唇卻似塗了胭脂,紅得既灼目又豔靡,配上幽綠的瞳孔,妖異到幾近鬼魅。

眼看被阻攔住去路,他目裏狠惡濃烈,如同發了狂的暴戾野獸,下一刻化作銀龍,用缺損的長角撞碎水障,往山外衝去。

見他要逃,駕馭水係術法之人麵色肅然,雙手凝氣結印,劍指往上空蓮紋高舉,海濤般的真氣從指尖匯集,山巔的蓮紋自成陣法,朝飛出山門的銀龍罩去!

銀龍被蓮紋陣法阻隔,雙目燃起凶殘的猩紅,對著法印便要強闖,奈何這蓮花法印不同於水障,乃集修行者畢生大乘,他一頭撲過去,蓮紋上符文顯現,萬道金光晃眼,他被符文猛地撞開,從空中狼狽跌落。

“師尊!”

嫦姝對於眼前變故心急如焚,滿腦子隻想上前助他,又被嶽知按住肩膀:“莫要意氣用事。”

“可師尊他……”

“鶴懸今日鬧出這般大的動靜,怕是浮玉山方圓百裏外的道門都被他驚動了,最壞就是不出幾日,他為龍一事傳遍整個金洲,如此一來,尊君怎麽可能會放他離開南華道!”

“師妹,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伏笙殿的弟子們親眼看見自己師尊變成了龍,各個震驚不已。

同樣震驚的還有南華道的其他弟子:“掌門他他,他怎麽變成龍了?”

嫦姝當下無心跟他們解釋,隻得盡量讓自己保持鎮定,卻怎麽也控製不住發顫的雙手,目光則緊緊盯著山門處。

被鎖在蓮紋陣裏的銀龍恢複人形,其披頭散發,白袍淩亂,眼神冰冷空洞,眼尾處紅得仿佛要滴出血,滿山的樹簌簌抖動,天色忽暗,銀灰獸氣即將衝破壓製丹田的氣脈刹那,手腕上的銀竹節「丁零當啷」響起來,在這片空曠裏極為紮耳。

戴著玉串的人聞此音,凶狠麵色微動,略一走神,那蓮紋已徹底包圍過來,死死將他縛在其中。

一瞬間,發光符文猶如千萬根銀刺刺透身體,幾乎凍結住他體內的每根血管,隻餘靈府還在胸腔裏劇烈跳動。

他整張臉因痛苦變形扭曲,枯瘦的手不斷掙紮著,竭力想要擺脫束縛,身上的蓮紋卻是纏得更緊,似細銳且燒得通紅鐵絲勒進身體,好將他整個人一寸寸地割開。

他麵部透著青灰,被迫屈膝半跪在地,眼尾處的血紅順著臉頰淌落,一滴一滴地砸在雪白的衣衫上。

“放開我!”

眼見掙脫不得,這人抬起血痕劃過的臉,眼底寒光乍現,像隻陷入窮途末路仍不肯屈服的困獸。

擎霄尊君麵上還是一貫的冷靜,看向他時神情甚至沒有任何情緒起伏:“逆徒鶴懸,自行絕路,執迷不悟,即日起押入荒木之境反省,無吾令永世不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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棕黃色的文須雀壓彎枝椏,透過葉片探頭探腦,橙黃小眼珠滴溜溜轉了轉,顯得賊兮兮的。

它在樹杈處跳兩步,用黃褐色的尖喙啄了啄品月色錦衣上的團花紋。

這下可惹得衣衫的主人不樂意了,屈指彈了一下它圓滾滾的腦袋瓜子:“邊兒去。”

蘇紈閑來無事地倚坐在樹梢,衣袍遮掩住綠葉,腰間那枚垂在空中的穗子被風吹得搖來擺去。

“高人!”

脆生生的嗓音從樹下傳來。

他懶懶朝樹底斜睨一眼,見少年依舊背著劍,一身破舊的布衣全是灰塵,額前汗津津的,束在腦後的頭發鬆散,有幾綹胡亂貼在頰邊,麵頰則沾著大塊大塊的黑印,活脫脫的像隻花貓,於是他不由嗤笑一聲:“你這是去哪個泥地裏打滾了?”

少年聽完忙低頭拍打了幾下自己的衣衫,再用手抹了抹滲汗的額頭,這不抹還好,一抹他瘦尖的臉變得更黑了,自己卻毫不知情,隻顧著懷裏掏出幾個銅板遞給他:“籠餅的錢,還您。”

蘇紈視線掃過他捧著錢的手——手掌雖說也滿是灰,但仍可見其虎口發紅,掌心經過摩擦,表皮破裂,留下一道道夾雜著塵土的傷痕。

見他半天沒個動靜,少年又將手裏的銅板往上送了送,明亮的眼先是暗了暗,再認真抬眸望著他道:“這錢是我替鐵鋪頭家卸貨掙來的,不髒。”

樹梢上的人壓低眼睫,朝他偏過臉時,從上仰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瞧見其鋒利的下頜線,隨後那隻筋骨嶙峋,似寒玉般的手伸過來,還沒取到少年手裏的銅板,這家夥忽是收起銅板,急急忙忙往最近的小溪邊奔去。

“……”

蘇紈的手懸在半空,眸裏閃過一絲意外之色,又垂下手,抿了抿嘴角。

不出片刻,少年匆匆地跑了回來,一張花貓似的臉已消失,再朝他抬起手,依舊是幾枚銅板躺在掌心,就是這雙手被水洗幹淨後,掌心滲著的血傷痕更顯眼了,他對他一臉燦爛地笑道:“這回是真的不髒了。”

蘇紈拿過他遞來的銅板時,順便給他丟了個銅錢大的藥盒:“塗傷用的。”

“不,不必了。”

他一眼就看出這小小的盒子應當是玉石做的,能賣不少錢,所以小心翼翼捧著,生怕一不留神給摔壞了。

“怕什麽,我這藥又不吃人。”

掛在樹梢上的青年彎起漂亮的眼睛,顯然是注意到了他惶恐不安的神情。

“是這藥太金貴,我身上沒有多餘的錢能給您了。”

少年耳根微微發紅。

這副俊逸相貌裏的笑意更深,明淨的眼睛中帶著些促狹意味:“你要是在意,不如用背後那把劍來抵。”

“不行。”

聽他這樣說,少年不做考慮便一口回絕,還用手護住了身後的劍。

“就這般舍不得?”

“或許在高人眼裏,這劍是廢鐵一把,但我一路走來,見識過太多人心險惡,遂在我眼裏,它的確是讓我得以存活下來的利器,而您先前出劍指點,又讓我明白隻憑劍刃在手仍是不足,需有能有德,方成大道。”

少年看他時深色的瞳仁閃爍著光芒,然後雙膝跪地鼓起勇氣道,“您才高識遠,劍術精湛,我,我想拜您為師,雖然現在我身無長物,一寒如此,但我什麽苦都能吃,什麽事都能做,願為您鞍前馬後,執鞭墜鐙!”

瞟一眼他懇切誠摯的臉,蘇紈低笑一聲,用拇指往食指關節處推了枚銅幣,指尖頂住其背,輕輕往上一撥,銅錢飛快彈起,於空中不停地正反翻轉:“其實我這劍術是偷學來的。”

這話說的少年一愣,臉上有些茫然無措。

“我三師兄習得一身好劍術,乃是得劍道大乘者,但他與我是生來的死對頭,那家夥為人極度陰險狡詐,放任我偷學他的劍法,卻把最後一招藏著掖著,無論如何都不肯教給我,急得我心如萬蟻啃噬,卻始終拿他沒轍。”

“那……後來呢?”

“後來他死了,死就死罷,我頂多遺憾沒能學到他劍法的最後一招,偏生這狗東西在死前又把他怎麽也不肯拿出來的劍招留給了我。”

“這樣不是更好嗎?”

“一點都不好,他跟我鬥了大半輩子,定是不願死在我前麵,這次舉止反常地留給我劍招,我猜他定是在劍譜裏動了手腳,想讓我練劍時走火入魔,好跟他一並下黃泉,所以我至今也沒學這最後一式。”

“要是往好處想的話,萬一他是真想把劍法教給您呢?”

“所以說,他這人最是老奸巨猾了,直到死還要讓我猜他的心思,”蘇紈掏出懷裏的劍譜丟給樹底的少年,“反正我也用不上,不如送你了。”

“啊,這這這……”

少年手忙腳亂地接住劍譜,仿佛捧了個燙手山芋,他急得連連擺頭,“這是您師兄給您的,我不能要,況且他既選擇將劍譜交給您,定是打心底裏認可您的劍術,又怎麽能說是您偷學呢?”

樹梢上的人一個縱身輕盈落地,順帶攜了幾片綠葉下來:“你要帶那個小娃娃去何處?”

他話鋒陡然一轉,少年差些沒跟上,愣愣地答道:“我要送他去永城邊尾的霍家村,他父母因病已故,隻能投奔遠房親戚,可他年紀又小,容易遭人欺負,看著怪可憐的,遂我想送他一程。”

蘇紈饒有興致地打量他一眼,繼續道:“你去霍家村的途中會經過秦山地界,要是你不需要這劍譜,就勞煩你替我把劍譜交給玄陰劍門的門主,那位門主是個慧眼識珠之人,想必很樂意將你收入門下。”

“玄陰劍門?!”玄陰劍門在地洲聲名藉甚,不少人擠破了頭都想拜入其中,少年自然也不例外,“好,我馬上動身!”

將劍譜放在衣襟裏,他不忘上前一步行鞠禮問道:“還未請教高人名諱,此番大恩大德,我必永生銘記在心!”

“等你練成這劍譜上的劍法,我會再來見你的,”說完,他又給他扔來一隻錢袋,“當是你替我跑路的謝禮,對了,再幫我捎句話給那寧門主罷。”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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