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 天邊泛起魚肚白。

寂靜的書房裏,陸行雲濃密的羽睫扇了扇,緩緩睜開眼眸。

“行雲,你醒啦!”

耳畔傳來熟悉又溫柔的聲音, 他轉眸, 一張逐漸清晰的臉龐映入眼簾,容顏清麗, 雙眸烏黑透亮, 含著深深的關切。

是薑知柳!

胸口砰然一撞, 他眸中泛起巨大的狂喜, 顫抖地伸出手,眼眶猩紅,喉嚨沙啞:“你、你沒死...”

怔了怔,女子低眉握住他的手,神態嬌羞:“嗯,我沒死。”

隻一瞬, 陸行雲就推開她,眼底的光瞬間寂滅, 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痛楚。

“不, 你不是她!”

“行雲,你說笑了,我是你的柳兒啊!”女子神色一慌, 笑容有些勉強。

“不, 你不是!她那麽恨我,怎會對我這麽溫柔?”

酸澀如潮水將他淹沒, 他扯了扯唇, 露出淒涼的笑意:“更何況, 她是我的發妻,我如何能認錯她?”

“行雲...”女子伸手,試圖解釋。

陸行雲一把打開,臉上籠起寒霜:“走!”

“...”

女子往後一縮,麵上露出懼意,她朝外麵看了看,正巧書庭走了進來,將一切看的清清楚楚。他歎了歎,使了個眼色,那女子忙低下頭,灰溜溜地出去了。

“到底怎麽回事?”陸行雲冷冷看著他。

書庭走到跟前,抿著唇,小聲道:“是劉管家的兒子在街上看到這沈姑娘在賣身葬父,見她不僅與世子妃生的八分像,連聲音也很像,立即回來通報。”

“那時世子病重,大夫說你沒有求生之念,為了救你,老夫人讓劉管家把沈姑娘買了回來,裝扮成世子妃,日日在床前呼喚你。”

方才陸行雲已猜到幾分,現下得到印證,他雙眸一閉,語氣冰冷:“讓她走!”

“世子,你那麽思念世子妃,為何不...”書庭不解。

“嗬。”

陸行雲睜開眼眸,扯了扯唇,臉上泛起苦澀:“她打扮得再像又如何,她始終不是柳兒...”

“世子...”

“別說了!”

望著他死寂的麵容,書庭搖搖頭,隻好退下了,走到門口時,身後傳來他幽冷的聲音。

“給她安排個好去處,永遠都不要出現在我麵前。”

愣了愣,書庭微微頷首:“是。”

終究,是和那人相似的臉,他不忍心那姑娘也像那人一樣,過得那麽淒苦。

老侯爺兩人正在隔壁歇息,聽到書庭通報,著急忙慌地趕過來。見他果然醒了,都雙眸一紅,喜極而泣。

老夫人更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多謝菩薩保佑,多謝菩薩保佑!”說完,抹了把眼淚,扶著老侯爺走到跟前。

“行雲,你可算醒了,你這是要嚇死我們老兩口啊!”老夫人坐在床畔,錘了他胳膊一拳,又抹著帕子哭了起來。

老侯爺也坐在旁邊默默垂淚。

望著二人悲痛的樣子,陸行雲露出歉疚之色,吃力地爬起來,朝二人俯下身子:“是行雲不好,讓祖父、祖母擔心了。”

老夫人趕緊扶著他躺下:“快躺好,你才醒過來,得好好修養,要是再加重了,我們、我們...”

眼眶一酸,哽的說不下去了。

老侯爺擦了擦淚,拍著她的肩膀安慰:“別難過了,正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行雲一定會好起來的。”

“嗯。”

**,陸行雲勾了勾唇,眼眶水霧氤氳,充滿淒涼與苦澀。

好起來,薑知柳和燁兒都死了,他哪還有臉麵好起來...

看著他的神情,老兩口自然明白他的想法,對視了一眼後,老夫人握住他的手,哽咽道:“行雲呐,不管知柳多怨你,你這九死一生,在鬼門關都走了一遭,她的怨氣也該消解了,你就別想那麽多,好不好?”

“消解?如何會消解?”

陸行雲滿臉自嘲:“這些日子,我夢到了柳兒好多回,她不願意見我,甚至為了報複我,拿刀自戕,你們說她該是多麽恨我啊!”說著,眼眶赤紅,一行清淚無聲滑落。

“可那隻是夢啊!”

“佛說因果輪回,那是她和燁兒的魂魄,他們都在怨我!柳兒說了,我不配和他們在一處,所以祖母,你說我是不是很可笑?我連去地下贖罪都沒有資格...”

他望著老夫人,笑得比哭還難看,胸口似有利刃插了又抽,抽了又插,劇痛順著血脈刺入每一寸骨髓,刻骨的寒涼排天倒海地壓過來,迫得他喘不過氣氣。

“行雲...”

哀莫大於心死,他這個樣子,老兩口都心痛不已。

“你們走吧,我想靜一靜。”

他呆呆地望著床帳,瞳孔似是失了焦距,變得空洞麻木。

老夫人隻好強忍著淚水,扶著老侯爺出去,到了外間,再也忍不住了,撲倒他懷裏嗚咽起來。

老侯爺摟著她,輕撫著她的頭發,淚水順著臉頰落入她發間。

過了一陣,下人把藥端進去,可陸行雲卻不肯吃。見他如此,老侯爺兩人隻好親自喂他,可他頭一偏,隻默然地望著旁邊。

老夫人鼻尖發酸,哽咽道:“行雲,你吃藥,好不好,就算是我們老兩口求你了!”

陸行雲沒有反應。

見此情形,老夫人滿眼痛色,顫巍巍地跪在地上,淚眼婆娑道:“行雲,你是我們老兩口拉扯大的,你要是死了,我們也活不下去了,我求求你了,吃藥吧!啊?”

麵上一僵,陸行雲眼底起了細微的變化,依舊沒有動。

重重錘了錘床板,老侯爺也跪在地上,滄老的臉上滿是悲痛:“行雲,我陸郢這一輩,上隻跪天地君師,下隻跪父母,這一次,算我求你了,吃藥吧!”

“對,吃藥吧!”老夫人重複道。

聲聲懇切,句句哀求。

陸行雲眸中浸出迷蒙的水霧,他攥住拳頭,雙眸一閉,喉嚨發出沙啞的聲音。

“好,我吃。”

聞言,老兩口大喜,蹣跚地爬起來,一個扶著他靠在軟被上,一個親自拿勺子給他喂藥。

苦澀的藥汁漫入口腔,他卻沒有絲毫感覺,隻木然地喝著。

待藥碗見底,老夫人鬆了口氣,又讓人拿飯食過來,他卻如何都不肯用了。老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氣惱,卻沒有辦法,隻好讓人撤走。

之後幾日,陸行雲都躺在**,盯著虛空默默發呆,除了藥汁什麽都不肯吃。

恰好之前陛下曾派禦醫去城外的村子治療疫症,現已找到了對症之藥,李太醫立即給他用上,另外再用食物和藥做成藥膳,把藥汁弄出來給他喝。

陸行雲渾渾噩噩,自然嚐不出區別,也就跟著喝了。

剛好轉一點,他便想去祭拜薑知柳母子,老夫人說因他們都病了,二房、三房怕耽擱久了不吉利,就自作主張發喪了。

聽了這話,陸行雲心如刀絞,躺在那裏半日沒緩過來。

沒想到,他連送他們最後一程都做不到...

是夜,他把書庭喊到床前,問:“到目前為止,城裏可出現旁的疫症病人?”

“回世子,事發後小的就派人留心了,除紫竹園和書房外,其他地方還不曾出現過。”

他眸光一銳,麵上籠起寒芒:“去,給我查!”

“是。”書庭頷首道,神情變得凝重。

雖陸行雲沒有明言,可書庭知道,這是讓他查燁兒染病的原因。京城離那染病的村子有些距離,燁兒素日很少離府,若說染病,也是旁的人先染,現下這種狀況,確實疑點重重。

與此同時,老侯爺他們和他接觸太多,也病倒了,幸而已有對症之藥,費了些時日也好轉了。

雖然他們比陸行雲病得晚,可陸行雲心如死灰,痊愈的竟比他們還晚些。

期間皇上得知陸行雲又抗旨回京,大發雷霆,後得知他患了時疫,且死了妻兒,到底還是生了惻隱,便沒怪罪他,反而派人送了補品前來慰問。

將皇上派來的內侍送走後,老侯爺他們才鬆了口氣,畢竟陸行雲這是抗旨回京,真論起來是要掉腦袋的。

一個多月以後,陸行雲終於痊愈,書房也解封了。

薑家聽聞薑知柳和燁兒的死訊,立即推掉南疆的生意,趕到陸府。薑九嵐性子急,當即將陸行雲痛打一頓,若非老侯爺阻攔,差點打成重傷。

陸行雲自知有愧,擦了擦嘴角的血,噗通跪在地上:“是我對不起柳兒和燁兒,嶽母大人要打要殺,我都認。”說罷閉上眼眸,如同待宰的魚肉。

望著他鼻青臉腫的樣子,柳三娘恨恨道:“殺你髒了我的手,從此以後,薑陸兩家再無幹係,再見隻是仇敵!”

陸行雲拳頭一攥,沒有言語。

老侯爺兩人知道自家理虧,雖心有怨懟,也不好說什麽,隻默然不語。

之後柳三娘母子問清了薑知柳的墳塋所在,就離開了。望著他們打馬離去的身影,陸行雲心頭一凜,硬撐著追到墓地。

剛到地方,就看到柳三娘二人正在開棺。

他瞳孔一縮,攔到前麵:“你們要做什麽?”

“遷墳。”薑九嵐冷冷橫了他一眼。

“我不準!”陸行雲攥住他的手。

“你不準?嗬!”

薑九嵐滿臉譏笑,重重推了他一把:“陸行雲,你有什麽資格這樣說?我妹妹全心全意待你,可你呢?你是怎麽對她的?”

“你讓她獨自奔喪成了全青州的笑話,你可知唾沫芯子也能淹死人啊!今年她生孩子,半隻腳都踏進鬼門關,你又拋下她一個人,你以為她真是鐵打的心,不會怕的嗎?”

“還有這次燁燁病了,你讓她一個人麵對,你說燁燁病死的時候,她該多麽絕望?”

“...”陸行雲咬著牙梆,眸中泛起深深的痛楚與歉疚,喉嚨像是被堵住似的。

“對,你是好人,是天大的好人!你可以為了百姓、為了公務、為了那些逼不得已非你不可的理由,把我妹妹拋在一邊。”

“既然你這麽無私,那你倒是變賣家產,救濟天下百姓,早早去邊境拋頭顱灑熱血啊!你為何還要活著浪費糧食,糟踐我妹妹的感情和性命?”

咄咄逼人的語氣,逼得陸行雲身子一晃,他的拳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眸光浮浮沉沉,卻發不出半點聲息。

“說不出話來了,是吧?那你就滾遠些,別髒了我妹妹和我外甥的眼睛!”薑九嵐冷笑,一腳將他踹倒,揮起鋤頭挖.墳。

陸行雲跪在地上,眼裏泛起深深的痛色,拳頭也攥進土裏,卻隻能眼睜睜看著他把薑知柳的墳掘開,取出裏麵的骨灰。

當他們帶著骨灰壇子上馬的時候,陸行雲眼眶驟紅,連忙撲過去,抓住他的腿,懇求道:“大哥,求你...再讓我看看他們...”

“誰是你大哥!滾!”

薑九嵐眸光一厲,重重踹在他胸口,將他踹翻在地。

柳三娘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眼裏滿是刻骨的怨恨:“陸行雲,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把我女兒嫁給你!”

說罷,二人打馬離去。

陸行雲躺在地上,臉色煞白,捂著劇痛的胸口,半晌都動不了。

書庭一驚,趕緊將他扶起來,擔憂道:“世子,你怎麽樣了?”

陸行雲搖搖頭,將他推開,硬撐著往馬車上走去,堪堪走了兩步,就噴了口血,身子一軟暈倒了。

書庭大驚失色,立即將他攙上馬車,送到醫館。經過一番診治,他才好了些,二人便回了陸家。

剛走到花園,天上就飄起飛雪,鵝毛似的,沾濕了他的頭發和睫毛。

他伸出手,接住冰涼的雪花,眼眶卻濕了。

以前這個時節,都是薑知柳提前給他準備好暖爐和過冬的衣物,每天早上出門之前,她都會替他係好鬥篷,把他的手暖熱了再走。

曾經,那些他根本就沒在意的細節,此刻回想起來,竟如此珍貴。

酸澀的感覺在胸口脹開,似有潮水帶著刺痛從心房湧到眼眶。

“書庭,把那件狐裘拿過來。”

“是。”

書庭連忙跑到書房,從箱子裏掏出一件白狐裘。他記得這是那年冬天快過年的時候,薑知柳給陸行雲買的。

當時他隻穿了一次,就再也沒有穿過。

歎了歎,他迅速趕回花園,把狐裘遞給陸行雲。

拂著光滑的白狐毛,男子眸光驟紅,貼在胸口深吸了口氣,半晌,喑啞道:“穿上吧。”

“是。”

披好狐裘,陸行雲也不言語,徑直走到翰海苑,隻見院門緊閉,裏麵那朱銀杏樹已落盡葉子,光禿禿的,積雪堆滿枝丫。

那日,他從國舅府上回來時,迎接他的就隻有這個銀杏樹,現下連它也煢煢孑立了。

眸中泛起淒涼,他緩緩推開院門,“嘎吱”,空****的院子映入眼簾,兩邊的花圃也已枯萎。

忽然,他好像看到薑知柳在涼亭裏喝茶看書,白瓷茶杯裏還冒著熱騰騰的霧氣。

“行雲,你回來啦!”她抬眸,眉梢眼角流轉著溫柔的笑意。

“柳兒!”

他眸光乍亮,連忙撲過去,剛觸到她,她卻化作煙雲,從他指尖消失無蹤。

心髒似被刺了一劍,漫起陣陣痛意,他攥著拳頭,深吸了口氣,壓住眼裏的淚意,慢慢朝屋裏行去,眼前不斷浮現出薑知柳的身影。

她時而在樹下**秋千,時而在窗邊朝他招手,時而又站在廊下看雪...

每走一步,胸口的痛便加深幾分,雙腳更似灌了鉛似的,異常沉重。

終於,他走到了屋裏,看到薑知柳在內室,朝他笑了笑,抱著燁兒一邊走,一邊哼唱。

“月兒彎,星兒閃,在夢鄉,照心田...”

柳兒...

他下意識走過去,剛邁進門檻,她就消失不見了。環顧著冷冰冰沒有一絲人氣的屋子,他像是墜入了無盡寒淵,渾身上下冷得顫抖。

淚水從頰邊落下,他閉上眼眸,咬著牙齒,竭力控製自己的情緒,半晌,才抬起腳,緩緩走到梳妝台前。

上麵靜靜地陳放著三樣東西:一支紅瑪瑙發簪、一隻玉鐲和一縷綁著紅繩的頭發。

胸口像是被巨錘砸中,他身子一晃,幾乎站不住了,刻骨的痛意化作冰錐紮進每一寸血肉,連骨頭疼都是疼的。

他伸出顫抖的手,一一拂過去,指尖像被針紮,疼到鑽心。淚水吧嗒吧嗒,落在桌上,沾濕了那三個物件。

自生子之後,薑知柳就把這些東西收起來了,可此刻卻明晃晃地擺在這裏。

這樣看來,她去紫竹園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她這是要與他生死相絕,永不相見啊!

他將它們攏在一起,越攥越緊,最後他再也扛不住了,雙腿一彎,頹然地跪在地上,低頭哭了起來,肩膀不停地顫抖,喉嚨裏發出絕望壓抑的哭聲,像陷入絕境的孤狼被扼住咽喉,想哭卻不能肆意的哭。

她當真是恨透了他啊!

那日她明明已經離開了,可她還是回來了,是他親手把最後的機會扼斷了,是他將她逼到絕路,是他,都是他!

他的手越攥越緊,鮮血從指縫裏溢出,額上青筋爆起,豆大的淚水不斷砸落。巨大的痛意在心口撕扯著,將他的心髒弄的血肉模糊,鮮血淋漓。

他喉中乍甜,噴了一大口血,飛濺的血滴染得到處都是,妖冶奪目。

身體像被抽空一般,他無力地倒在地上,那幾樣東西隨著他的手掉在地上。

“叮!”

玉鐲被摔成幾段,發簪、頭發都落在血水裏,被血浸濕。

模糊的視線中,浮現出一個熟悉的身影,漸行漸近,停在他身前。

他扯了扯唇,伸出顫抖的手,眸中露出深深的希冀與懇求:“帶我走,好不好?”

作者有話說:

那個和女主很像的女配應該不會再出現了,更不會和男主有牽扯,不會有替身梗。

申明:以後還是每天晚上八點更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