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爺, 你可算醒了!”書庭大喜,差點哭出來。

陸行雲充耳不聞,隻怔怔地望著虛空,腦海裏全是夢中的情形, 她的笑靨、她的軟語、她柔軟的手、馨香的烏發、溫熱的氣息...

一切都那麽的真實。

可那隻是夢...

他仿佛從雲端跌進了無邊的黑暗幽穀, 周身沁涼發寒,那扇剛剛還打開的天窗正在快速閉合, 可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 極速墜落。

巨大的失落在胸口漫開, 如同在那裏挖了一個大洞, 冷風嗖嗖倒灌著。

他扯了扯唇,眼底泛起深深的絕望,拳頭越攥越緊。

終究是他妄想了...

淡淡的天光中,他躺在那裏,臉上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神情灰敗死寂, 如同沒有生命的木偶。

書庭跪在腳踏上,滿臉擔憂:“侯爺, 你都昏睡了五天了, 小的求求你,說句話,好不好?”

陸行雲靜默著, 過了半晌, 才發出沙啞的聲音:“你知道嗎?我夢到她了,在夢裏我們是一對神仙眷侶、恩愛夫妻, 她每天都很快活, 笑的比任何時候都要開心。”

“可是...這都是假的...是假的...”他說著眼眶越來越紅, 似被水澤淹沒。

“侯爺...”書庭想安慰他,卻發覺語言是這麽蒼白。

“你出去吧,我想靜靜。”

陸行雲閉上眼眸,不再言語,書庭隻好悄然退下,在門口守著,這一守就是整整一日,期間他又讓大夫進去查看,可陸行雲不允,他隻好作罷。

大夫透過窗縫觀察陸行雲的情形,再結合書庭,當下長籲短歎,疏無喜色。

“依貴人的描述,這位大人隻怕是回光返照,貴人還是盡早吧。”

書庭身子一軟,幾乎癱在椅子上,雖然大夫未明言,可準備後世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當真藥石無靈了嗎?

他攥著椅把,眼眶都濕了,一來是因主仆之情,二來也是為自己擔憂。當他已經徹底放棄,準備接受可見的命運時,屋內傳來了陸行雲的聲音。

“書庭。”他在喚他。

書庭一驚,連忙跑過去,見他轉頭望著自己,蒼白的臉上露出淺淡的微笑:“我餓了。”

他說他餓了!?

書庭腦子空了片刻,這才明白他是想吃飯了,頓時喜得差點跳起來:“侯爺稍等,我這就去拿。”他抹了把淚,用最快的速度衝進廚房,端了碗熱騰騰的粳米粥,然後將陸行雲扶起來,用勺子喂他吃。

陸行雲胃口還不錯,連著用了半碗,這才作罷。

書庭眸光大亮,心裏繞過千百個念頭,張了張口,卻不敢問。

陸行雲瞥了瞥他,淡然道:“你放心,我不會死的。”他麵上依舊慘白虛弱,卻不似之前那麽死寂,反而似秋夜的湖泊,平靜寧和。

早上從夢中清醒後,他的確是陷入了巨大的痛苦與失落中,那種失而複得又得而複失的感覺,就像拿刀在心口戳了又戳。

在悲痛中沉溺的時候,他眼前再度浮現出夢中,薑知柳朝他笑的樣子,美的驚心動魄。

那一瞬,他心裏忽然騰出一個念頭,他想要那個笑容不僅僅是在夢裏,而是真真切切的。

所以,他要活下來,用盡所有一切守護那個笑容。

聽他這樣說,書庭喜極而泣,連忙把大夫找來了。大夫查看了陸行雲的情況,眸光一亮。

“大人雖然脈象虛浮、將斷未斷,但隱有一絲生機,若大人堅定信念,或可保住性命。”

“當真!那你可一定要好好醫治我家大人!”書庭抹了把眼淚,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草民一定盡心盡力,還望大人寬心,勿要多思多慮。”大夫拱拱手,恭敬道。

“多謝。”

陸行雲微微頷首,複又閉目休息。

之後幾日,陸行雲又反複發熱,幾次都命懸一線,卻都挺過來了。當他終於好轉,大夫擦著冷汗,嘖嘖稱歎。

“老朽從醫三十幾栽,還是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大人意誌之強當真令人感佩。”

雖是恭維,卻是他的真心話。

“大夫過謙了。”陸行雲淡然一笑,轉眸望向天際的浮雲。

四年前,他兩次踏進鬼門關,誰料今日他竟不想死了,世事如棋,當真變幻莫測。

之後,陸行雲一邊靜心養病,一邊讓書庭派人打探薑知柳的下落。因不想讓陸家老兩口擔心,所以並未書信告知,隻說得知薑知柳和燁燁還活著,在這邊打探消息。

這一呆就是足足兩個月,他的傷勢好了大半,大夫本欲讓他繼續休養,他記掛薑知柳哪裏坐得住。

臨行前,書庭道:“侯爺,假期將滿,刑部那邊說有要案發生,請你盡快趕回。”

陸行雲是刑部尚書,縱然有要案,作為下屬哪敢這樣督催,無非是聖上介於麵子,讓刑部官員傳其旨意罷了。

陸行雲眉頭微蹙,靠在桌案前沉吟片刻,執筆寫道:聖上恭安,微臣自少時入內閣任編修,後得重用入主刑部,全賴聖上垂青,方能一展所長,為朝廷效力、為百姓鳴冤。

縱觀這二十五年,微臣於聖上盡忠、為朋友盡義、為陸氏盡孝,所行所為雖問心無愧,卻唯負柳兒。自她與犬子葬於大火,微臣終日難安,夜夜為夢魘所困,雖活著不過行屍走肉爾。

今有幸得知其未死,微臣如溺者逢生,喜不自勝,權衡再三,微臣決意請辭,望聖上恩準,允微臣一屆自由身。餘生所念,守柳兒一人,踏萬裏河山。

罪臣陸行雲請奏。

“去吧,八百裏加急。”

望著陸行雲遞給自己的奏折,書亭臉色一變,突然跪下來,眼裏滿是懇求:“侯爺,你一定要三思啊!老侯爺半生熱血才換得陸家滿門榮耀,你這一封奏折上去,毀得不僅是你的前程,還有老侯爺畢生的心血!”

陸行雲歎了歎,眸中似浮雲飄遠:“你說的我都懂,可柳兒遠在杭州,我隻能這樣做。”

“可是侯爺,來日方長,你不一定得現在請辭啊,也許以後你們就有轉機了呢?”

陸行雲挑了挑唇,眼裏泛起苦笑:“什麽轉機?是我遠在千裏之外,眼睜睜看她與別人喜結連理的轉機?還是她需要別人之時,我依舊無法守在她身側的轉機?”

“書庭,柳兒已經不是當初的柳兒了,她心裏沒有我了,就連恨都沒有了,你明白嗎?時至今日,我已經沒有第二條路走了...”

“侯爺...”書庭還想爭辯,卻被堵得說不出話。

陸行雲深吸了口氣,將奏折塞到他手裏,起身往屋裏走去。他單手杵著拐杖,走的一瘸一拐,身形單薄孤寂,秋日的陽光灑在他身上,卻沒有絲毫暖意,反而襯得他越發淒冷。

書亭攥著奏折,沉沉地歎了歎,默然地走了。

待奏折寄出,兩人便一路往杭州趕去,為了加快速度,陸行雲半道轉了水路,豈料他往日不曾正經走過水路,坐的久了就開始暈船。整日躺在**,吐得苦膽水都出來了。

書庭勸他不如該走陸路,可他不同意,沒有辦法,書庭隻好用盡辦法給他緩解,卻都收效甚微,這般趕了半個月終於到了杭州。

下船的時候,他竟比之前瘦了兩圈,臉頰凹陷,膚色蒼白,消瘦得如同麻杆,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跑。

此刻,他剛扔掉拐杖,走起路來還不甚熟練,腳步虛浮,很是蹣跚。書庭隻好將他扶上馬車,徑直到了桂花街甜水巷。

據暗哨來報,薑知柳就住在這裏。

不過陸行雲知她不會見他,早就吩咐書庭將隔壁的院子買了下來,兩家隻隔了一座院牆。

到了地方,陸行雲並未急著去見薑知柳,因為他去了,大抵也是之前的結果,所以他改了策略。

安頓好之後,陸行雲便立在天井裏,默默地望著隔壁那顆開得濃鬱金燦的桂花樹。

見他默然不語,書庭不敢打擾,隻在旁守著。過了許久,他看到陸行雲微然一笑,伸手道:“把斧子給我。”

“啊?”書亭一愣,眼睛瞪得老大。

“去吧。”陸行雲重複。

“是。”

雖然不明所以,可他依舊把斧子拿過來,然後他看到陸行雲穿過角門走到柴堆旁,揮起俯頭劈了起來。

書庭大驚,趕緊過去阻攔:“侯爺,你金尊玉貴,怎麽能做這麽粗鄙的活呢?你要想做什麽,就讓我做吧。”

陸行雲搖搖頭,眸中蘊起淡淡的哀傷,似籠了曾薄暮:“她說過我既不會劈柴做飯,也不會端茶倒水,連使喚個下人都比我值當。”

“可是侯爺,世人各司其職,你有你擅長的啊,為何非得做這些事情不可?”

“我知道,可我想告訴她,隻要她說的,我都願意去學。”

他勾了勾唇,綻出一抹淺淡的笑意,揮起斧子再度劈下去。

“啪!”

清脆的響聲此起彼伏,在清幽的小院裏盤旋。

陸行雲近年雖練了劍術,可他此刻身體虛弱,加之未做過這等粗活,手掌很快就磨破見血。

望著他斧把上斑駁的猩紅,書庭眸中露出痛惜,抓住他的手腕:“侯爺,可以了。”

瞥了眼地上不算高的柴堆,陸行雲搖搖頭,推開他,繼續劈柴。這一劈就劈到天黑,等他歇下來的時候,早已汗流浹背,手都發抖。

他擦了擦額上汗珠,疲憊地笑了笑:“好了,你晚上讓人弄到她院子裏,別讓她發現了。”

望著他滿掌鮮紅,書庭的眉皺得老高,無奈地點點頭:“是。”

這一夜,陸行雲許是太累,早早就睡下了。

待翌日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他一醒來,連忙起身將衣服穿好,並問:“昨日的柴火可都送去了。”

“送過去了。”書庭低下頭,目光有些閃躲。

他心中一緊,冷聲道:“說!”

書亭踟躕了半晌,道:“侯爺去院外看看便知。”

陸行雲蹙眉,走到院門口,當院門打開的一刹那,他的臉瞬間冷凝。但見明媚的陽光下,一堆柴火靜靜躺在那裏,其中幾根隱隱沾了些許血跡。

他望著那柴堆,像是被冷水**頭澆下,從頭到腳滲涼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