擔憂的神情落在薑知柳眼中, 她歎了歎,安慰道:“放心吧,他會沒事的。”

“嗯。”燁燁點點頭,目光依舊落在門上。

薑知柳不再言語, 抱著他出了客棧, 驅車往城內行去。約摸一炷香後,終於到了府裏。

日子平淡如水, 似平日般過著, 隻燁燁有時會望著隔壁的院子發呆, 薑知柳自然知道他在想什麽, 隻能默然拂拂他的腦袋。

連晟在這邊耽擱了不少日子,沒過幾天,便準備離開。臨行前,他將一隻翡玉蟬蘆遞給燁燁。

“燁兒,你看看這個葫蘆,喜歡嗎?”

燁燁眸光一亮, 這是前兩日他外出時看到的,隻當時薑知柳忙著別的事, 沒顧得上買。

他下意識看了眼薑知柳。

薑知柳溫然一笑:“這翡翠價值價值不菲, 燁兒年紀還小,不好勞連大哥破費。”

連晟眸光微黯,勸道:“不過是個小物件, 哪就破費了, 而且這次收購蠶絲的生意,你都給了讓我兩分利, 就當是謝禮不成嗎?”

薑知柳主營的絲綢生意, 做的紅紅火火, 連晟則是最大的蠶絲供應商。其實他在東南地區也做過絲綢生意,但自薑知柳入場,他家的絲綢銷量銳減,若按以往的手段,他必定要使些手段,將生意奪回來。

可他沒有,反而讓出這塊的生意,幫薑知柳提供蠶絲。這次過來,就是為了此事。

薑知柳低眉,望著燁燁期待的眼神,慨然一笑:“好吧,隻這次累的你差點遭了火災,我心裏著實過意不去,蠶絲上我再給你加一成價。”

“那怎麽成!這一隻玉蟬哪值那麽多?”連晟連忙拒絕,說著,他抿了抿唇,眸底湧起一絲暗流:“而且以你我的交情,還不值我為你...和燁燁赴一次火場嗎?”

迎著他幽深如潭的目光,薑知柳麵上一怔,不自然地笑了笑:“連大哥為人仗義,我心裏一直很敬佩你,你若是遇險,我自然也萬死不辭。”

“隻親兄弟還要明算賬,你若是不答應,這玉蟬我們萬萬不能收。”

連晟手中一緊,眼底微黯:“這樣吧,你不是開了好些酒樓,回頭我去,你給我打個八折就行了。”

“六折吧。”

“好吧,既然你這麽大方,我可得多宰宰你才成。”他揚唇,露出戲謔的笑意,眼底卻含了一絲寂寥。

“那我可歡迎之至,有你這個貴客,那可是活字招牌。”

薑知柳明然一笑,映得院裏的紅楓都黯了。

另一邊,陸行雲仍舊在**靜養,手裏拿著本書,目光卻穿過書頁漸漸飄遠。片刻後,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嘎吱。”

書庭推門進來了,他擦了擦額上的汗水,急匆匆走到床畔。

“世子,小的已讓人查清楚了,這次火災,咱們的暗哨都是被一種叫‘靜夜思’的迷藥迷暈的。”

陸行雲點點頭,火災前他也是聞到的一陣幽香,才突然睡去,應該就是靜夜思了。

書庭繼續道:“按表象似是守夜的沙彌不小心打翻了燭火,將旁邊的柴房燒著了。但我卻在火災現場,找了一個燒毀的荷包,看料子,像是夫人店裏獨賣的絲綢。”

“不可能是柳兒。”陸行雲蹙眉,斬釘截鐵。

書庭點點頭:“是的,夫人便是再怨恨侯爺,也不可能做這種事情。另外,我又返回穀底查探了一番,找了一張通票,經查證是連家酒莊的。”

連家...竟然是他...

陸行雲劍眉一蹙,掩著嘴咳了兩聲,他之前還猜測是自己得罪過的什麽人,沒想到竟然是連晟。

他扯了扯唇,眼裏漾起一絲苦笑。

他這個情敵當真心狠手辣。

在小鎮將養了大半個月,陸行雲終於起程,回了桂花巷小院。

他回來的下午,薑知柳就帶著燁燁過來看他,送了些藥材和補品,隻她語氣淡然,隻隨意交代了兩句,便不再多言。

燁燁有心上前,但顧忌薑知柳,還是忍住了。

“叔叔,你好好養病,回頭燁兒再來看你。”

客套疏離的模樣,如同他隻是一個普通的鄰居。陸行雲目中泛起一絲苦澀,微微扯唇:“好,我看你之前似是在作畫,回頭能拿來給叔叔看看嗎?”

燁燁仰頭望著薑知柳,有些猶豫。

薑知柳薄唇微啟:“多謝陸大人關心,犬子的畫有先生教導,就不勞你費心了。”

陸行雲胸口一滯,似堵了塊石頭,越發沉悶,張了張唇,卻隻字未言。

淡淡睨了他一眼,薑知柳領著燁燁去了。

往後的日子,陸行雲便在院裏養傷,薑知柳母子十天半月才過來看一次,每次隻稍說些場麵話,就走了,連多座一刻也不願意。

陸行雲心裏既盼著他們來,可他們來了,他心裏的酸澀與失落卻更深了,唯有每日由書庭用輪椅推著,去院子裏望著那棵桂花樹,方能稍稍消解內心的苦悶。

他看著那棵桂花樹由盛轉稀,由疏變枯,倏忽間就到了初冬,寒風拂過過,往常從未下雪的江南也飄起了第一場雪。

與北方的鵝毛大雪相比,南方的雪絨稀薄許多,灑在城裏,如同鋪了層薄薄的麵粉。

這天,薑知柳領著燁燁進來的時候,看見陸行雲坐在廊下煮茶,身上披著件雪白的大氅。

隻一眼,她便認出那是她那年買給他的。

陸行雲來的時候還是初秋,南方濕潤暖和用不上大氅,可他卻帶在身邊,要麽就是他走哪帶哪,要麽就是他早就預料會留在這邊。

可不管是因為哪個原因,都足見他其心意。

薑知柳凝了凝,牽著燁燁朝廊下走去,清澈的眼眸並未生起一絲波瀾。

“這是南詔來的秘藥,對骨傷很有療效。”她站在屋簷下,將幾包草藥放在桌子上。

“多謝,咳。”

陸行雲眸光一暖,扶著廊柱顫巍巍站起來,寒風拂過,吹亂了他發絲與衣袍。他臉頰蒼白,含了絲病態的嫣紅,身形瘦削如竹,望著有種破碎的脆弱感。

遠山黛眉微蹙,薑知柳臉上露出些許不耐:“都吃了這麽多藥,怎麽還不見好?”

“咳,本來已經好些了,隻前幾日又染了風寒,不過你不用擔心,我再調養一陣就沒事了。”

“誰擔心你了,你這病懨懨的,又住在我們隔壁,我怕你過了病氣給燁兒。”薑知柳翻了個白眼,語氣微冷。

陸行雲似被冷水從頭頂澆下,寒氣順著毛孔往進鑽,手腳冰涼。

“咳咳!”

他不自禁地咳了起來,越咳越猛,扯的心肺火辣辣地疼,頰上的嫣紅更加濃重。

見他如此,燁燁本能地上前一步,端起桌上的茶遞給他:“叔叔,你喝點水吧。”

“多謝。”

陸行雲虛弱地笑了笑,眉梢眼角溢著溫柔,似被寒風璀璨的淩霄花,一碰就會碎似的。

他拿過茶杯抿了一口,卻咳得更猛了。他喉中一甜,下意識背過身子,鬆開手時,手心裏癱著一灘殷紅的血。

燁燁一驚,連忙跟過去:“叔叔,你怎麽了?”

陸行雲連忙搖頭,將手藏在袖中:“無妨,就是咳得猛了些,累了。”

“那你趕緊回去歇著吧。”燁燁本能地抬起手,想要扶他,瞥了瞥薑知柳,又縮了回去。

細小的動作自然逃不過兩個大人的眼睛,陸行雲抿了抿唇,微笑道:“好。”

一旁,書庭趕緊過來,扶著他往屋裏走。

薑知柳立在那裏,默然地望著他的身影,黛眉微微蹙起。方才她看的清楚,陸行雲手上有血。

片刻後,她牽起燁燁的手,柔聲道:“叔叔已經歇下了,我們走吧。”

“嗯。”

燁燁點點頭,跟著他往外走,卻時不時回頭看看陸行雲臥室外的窗戶。

看他這樣,薑知柳心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無聲地歎了歎。

屋內,陸行雲靠在軟被上,垂目看了看手心的血,眉頭一蹙,攏成拳頭。自紫竹園大火,他數次吐血傷了心肺,這次墜崖更造成了極大的損傷。所以一個小小風寒,便累得他咯血。

前幾日大夫曾說過,他這病若不好好調養,會變成頑疾,沉屙難返。

他喟然一歎,沉沉地閉上眸子,躺了許久,他逐漸睡去,朦朧中卻被書庭叫醒了。

“侯爺,快醒醒,老夫人他們來了!”

腦中一個激靈,他唰地睜開眼皮,見老侯爺拂拂被丫鬟雙雙扶了進來。望著他病弱的模樣,老兩口倏地紅了眼眶,急匆匆趕來,尤其是老侯爺,步履蹣跚,已有老態龍鍾之像。

陸行雲一驚,忙要下床,卻被老夫人按住了。她將陸行雲上下打量了一番,頓時淚眼模糊,重重地錘了錘床板:“你呀你,怎麽這麽不讓人省心啊!我和你祖父好不容易盼著你好起來,怎麽不過小半年,你就變成這幅樣子了?”

她喉嚨一哽,連連抹淚。

老侯爺則拿拐杖重重杵了杵,斥道:“你讓開,讓他跪!”

“老爺子...”老夫人看了眼陸行雲,有些不忍。

老侯爺皺起眉頭,掩嘴咳了幾聲,硬著心腸怒斥:“你看看他這個樣子,為了個女人要死要活的,哪有我陸家子弟的樣子!讓他跪,誰都別求情!”

老夫人錘了錘手掌,隻好讓到旁邊。

陸行雲抿了抿唇,低眉,扶著書庭得手下床跪下了。

“孫兒不孝,害祖父祖母擔心了。”

老侯爺眸光一厲,拿起拐杖重重打在他背上:“讓我們擔心也就罷了,你居然敢辭官!你這個逆子,這可是你祖父我耗盡一生心血換來的榮耀,就讓你這麽給我糟踐了,我真是恨的不得打死你!”

他氣的吹胡子瞪眼,越說越激動,一口氣上不來,差點暈倒。眾人大驚,趕緊將他扶住,找來椅子讓他坐下。

老夫人趕緊給他奉茶順氣,稍許後,才緩過勁來。

望著行將就木的老人,陸行雲拳頭一緊,眼眶不禁濕了,語聲也有些哽咽:“祖父,千錯萬錯是孫兒的錯,你便是打死我,也是應該的。行雲蒙你教導二十餘年,自小便秉持禮節、克己奉公,一心為朝廷為百姓為陸家而活。”

“在我心裏,沒有比這些更重要的,就連柳兒和燁兒,也讓我狠心地放在身後。可直到紫竹院大火後,我才明白,我也是個凡人,也是有私心的,以前我硬著心腸將那份私心埋在最底,卻不代表它不存在。”

“為官十載,我盡職盡責,竭盡全力為朝廷和百姓做事,我不敢自詡功勳,卻也自忖問心無愧。若是可以,我依然希望自己能做個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的朝廷脊梁,可現實是我不能,我隻能在這件事與柳兒之間選一樣。”

“央央我朝,縱然沒有我,也還有萬千人傑,總還有人能做這件事。我們陸家除了我,還有二房、三房,以及別的宗族子弟,隻要用心培養總能再尋一位振興陸氏的家主,這個過程或許艱難,但總會有的。”

“可我隻有這短短的一生,我已經傷透了柳兒,若再錯失她,必定抱憾終生、死不瞑目。”

他深吸了口氣,眸中露出堅定之色:“所以祖父,孫兒求你,成全我吧!”說著,雙手抵在額頭上,深深地拜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