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夫人已經和離。”短短一句話, 飽含諸多無奈與滄桑。

李員外頷了頷首,目中露出感慨:“陸大人放心,草民必定守口如瓶。”

既和離了,卻大費周章替她尋這碧痕瓷瓶, 還喚她夫人, 足見其情,這其中的糾葛隻怕難以說清。

此間事了, 陸行雲不再耽擱, 領著書庭離開了。

望著他寂寥的身影, 李員外歎了歎, 拂了拂手裏的瓷瓶,滿心慨然。

情這個字,真是害人不淺,害了他爹,更害了他娘,這瓶子還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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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之後, 陸行雲二人當即上了馬車,聽著車內的咳嗽聲, 書庭歎了歎, 將馬車往醫館馳去。

一路趕來,他家侯爺連去醫館看診的時間都沒有,耽擱不得了。

轉了幾道彎, 遇到一家即將關門的醫館, 書庭趕緊下去攔住,請大夫給陸行雲看診。大夫是個老郎中, 把完脈之後, 拂著半白的胡須歎道:“這位公子, 不是我說你,觀你的脈象,顯然以前傷過心肺,且患過嚴重的肺疾,若再不愛惜身子,怕是要變為陳疾。”

書庭皺起眉頭,朝陸行雲看去,見他眉眼低垂,麵色平靜,看不透他在想什麽。

大夫則搖搖頭,拿起銀針替他紮了幾針,爾後開了幾幅藥。

離開醫館,二人回到馬車上,書庭問:“侯爺,那咱們先找個地方住下吧?”

“不了,回揚州。”

“可香櫞樓已經開業,咱們回去也趕不及呀?”書庭一怔。

“我知道。”車內的聲音極淡,含著疲憊。

聽他這樣說,書庭歎了歎,揚鞭往揚州趕去。幸而大夫開了藥丸,方便服用,陸行雲就著暖壺裏的水,服下了。

出城後,夜色越加黑沉,天上隻稀疏的幾顆星鬥和暗淡的月光,周圍曠野阡陌,暗寂無聲,唯有他們的馬車發出一陣陣車輪聲,在暗夜中顯得分外明晰。

“侯爺,你後悔嗎?”忍了許久,書庭終於忍不住開口。

車內,陸行雲睜開眼皮,漆黑眼眸在晦暗的光線下如同浸透萬年的黑濯石,泛著幽靜的微茫。

“為何要悔?”

“可是侯爺,你為了這瓷瓶不僅跳河染病,還...若早知那瓶子卻是薑夫人故人所竊,還不如一早稟明身份,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費心費力,還辱沒了你...”

陸行雲凝了凝,望著搖曳的車簾,眸光清幽:“世上哪有那麽多早知,且此事不過巧合,若瓶子在別人手中,不依舊得如此嗎?”

“...”書庭抿了抿唇,搖頭一歎,舉目望向遠方。

茫茫夜色中,馬車沿著大道孑然獨行,越走越遠,逐漸消失在原野盡頭。

回到揚州的時候,已經是清晨,陸行雲在馬車上睡了一宿,精力稍微恢複了些,回了落腳的客棧,簡單梳洗過後,書庭沉思了片刻,替他找了件大紅的衣服。

拂著鮮亮光滑的綢緞,陸行雲眸光一深,眼前浮現上次與薑知柳分別的情形。

那天,他穿得也是這樣的衣裳。

以前他隻覺得紅衣惹眼,現在卻覺得,明亮的顏色原來更加動人心弦,如同那抹玫瑰紅。

唇畔微揚,他緩緩垂下手臂,眸中泛起歎息:“換別的吧。”

書庭怔了怔,才醒悟過來,他既是偷偷前去,自然不想讓薑知柳看到,紅衣太過醒目了。

於是,他又尋了件素淨的衣服,幫陸行雲換上。整理好儀容,陸行雲又對著銅鏡,理了理衣襟和鬢發,這才舉步出門。

書庭默然一歎,跟著出去了。

到了香櫞樓,陸行雲卻不進去,隻停在斜對麵的酒館前,透過窗簾遠遠地看著。

今日是開業的第二天,此刻時間尚早,但薑知柳已經來了,她穿了個件落霞色冬裙,袖口和領子上淺淺的狐毛恰到好處,既不顯得臃腫,又襯的她大方雍容。

她在酒樓裏忙前忙後,指揮著店裏的事宜,當明亮的驕陽透過東邊的飛簷映入樓裏時,薑知柳領著綠枝走到門前,在一陣敲鑼打鼓後,她清了清嗓子,朝來往的人群朗聲道:“昨日得眾鄉親捧場,香櫞樓賓朋滿座、蓬蓽生輝,今日本店將持續推出開業酬賓活動,凡進店用餐著,特贈十裏沉香釀一壺,什錦鱸魚一份,消費滿五十文者,打六折,消費滿兩百文者,可令貴賓卡一張,以後進店消費,皆享九點五折優惠,初次之外每月五日、十五日、二十五日,更有八折優惠,及各類新品優惠活動。”

聽到吆喝,周圍群眾紛紛簇擁而來。

“這十裏沉香釀昨個我可嚐過,醇香清冽,滋味可好得緊,聽說釀酒的師傅是禦膳房出來的,按照前朝古方改良而成的呢!”

“啊呀,原來是禦膳房出來的,難怪這麽好,我昨兒還想著再要一壺,結果說是每天僅售三十瓶,我隻好今個兒早早等在這了。”

“你們是為了酒來的,我是為了那什錦鱸魚,我也算吃盡天下魚,可他家的鱸魚可鮮得舌頭都要掉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勾得昨日未來的食客饞蟲都起來了,再加上這酒和鱸魚又是免費贈送,縱然是不準備進去吃飯的,也忍不住嚐個鮮,蹭個便宜。

食客們絡繹不絕地往進走,片刻功夫,已將一樓占得滿滿當當。

薑知柳笑了笑,眉梢眼角滿是欣慰。

望著人流深處那抹霞色,陸行雲眸光一恍,瞳孔裏的女子笑顏如花,渾身似鍍了層明亮的輝暈,熠熠閃光。

過去這九年,他見過她身著嫁衣含羞帶怯的模樣,見過她作為世子妃溫容大方的模樣,見過她救他時英姿颯爽的模樣,卻唯獨沒見過她此刻的模樣。

她好像雲端的驕陽,穿破萬裏層雲,灑下無法比擬的耀眼光芒。

原來,這才是她本來的模樣,最真的模樣。

陸行雲癡癡地凝著他,心頭似驚濤駭浪翻湧而過,浪濤迭起。他的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雙眸瞬也不瞬地凝著她,她走到哪,他便跟到哪。

過了許久,薑知柳像是發現有人注視她,下意識地朝他看過來,他心頭一跳,忙放下車簾。

片刻後,他試探地掀起一線縫隙,偷偷望去,見薑知柳已經在招呼別人了,似乎並未發覺這邊的異常。

陸行雲鬆了口氣,心底同時湧起一絲失落。

窗外,書庭帶著帷帽,朝陸行雲道:“侯爺,不如換個地方吧。”

“也好。”

見他答應,書庭四下掃了一圈,準備去對麵的茶館,正要揚鞭時,身側傳來溫和的聲音。

“小哥,香櫞樓今日酬賓,我家老板特命我送來一點薄禮,結個善緣,還請笑納。”

熟悉的聲音落入耳畔,書庭脊背一僵,轉過頭,見綠枝俏生生立在那裏,手裏舉著一個油紙包,和一小壺酒,酒瓶上寫著“十裏沉香。”

書庭一愣,卻沒有動。

“小哥?”

“啊,多謝。”書庭醒過神來,忙壓著嗓子,發出低沉粗啞的生硬,伸手接過了。

綠枝微微一笑,轉身往回走,剛走幾步,一個錦衣華服的少年郎走過來,從後麵蒙住了她的眼睛。

“猜猜我是誰?”

綠枝臉頰一紅,忙推開他,低著頭不敢看他:“這麽多人,你怎麽能...”

“怎麽了,上次在月老廟,你還...”少年郎湊過去,朝她低語,綠枝麵上一僵,臉紅的滴出血來,踩了他一腳,嬌嗔地跑了進去。

少年郎痛的眉頭一驟,卻沒有生氣,反而寵溺了笑了笑,追上去。

望著這一幕,書庭提著酒瓶的手驟然收緊,袖口下的血管凸起的異常明顯。

這個少年他認得,就是那位承劍閣的少主阮淇,杭州與此地尚有些距離,他既然來了,自然不是巧合。

片刻後,車內傳出一聲歎息:“若是傷心,就別看了。”

青年怔了怔,這才回過神來,忙將酒瓶和油紙包遞進去,局促道:“我、我沒事。”

說罷轉回身子,把手往帷帽裏伸了伸,這才揚鞭驅車離開。明麗的陽光映在他手上,隱隱反光,似有濕跡。

車內,陸行雲打開油紙包,一股淡淡的玫瑰清香撲鼻而來,幾隻軟糯的紅白色糕點映入眼簾。

玫瑰糕。

他眸中一刺,拈了一塊放入口中,清甜伴著幽香在唇齒間漫開,卻化作一股酸澀漫入胸腔,如針紮入心尖,漫起絲絲縷縷的痛意,隨著他的每一次品嚐越加深刻。

吃完半塊,他便舍不得吃了,將剩下的仔細包好,放入懷中,爾後拿起酒瓶,拔起瓶塞,清冽的酒香在鼻尖散開,隱隱夾著一絲梅香。

他想起關於那酒的傳言,唇角一揚,送到唇邊喝了一口。

清冽的醇香滑入喉嚨,緊接著,生出一絲辛辣,激的他猛地咳嗽起來:“咳咳!”

聽到聲音,書庭忙拉住韁繩,回身道:“侯爺,你還病著,這酒回頭再喝吧。”

“無妨。”

陸行雲淡淡一笑,摩挲著酒瓶,又淺嚐了一口,這次卻咳得更厲害了,臉頰都泛起病態的駝紅。

見勸不住他,書庭搖搖頭,將車停在附近的茶館,從給他披上鬥篷和帽子,掩著他上了二樓,爾後尋了個最靠近香櫞樓的位置,扶著他坐下了。

之後,主仆二人便坐在這裏,借著窗戶的掩飾靜靜地望著酒樓裏的一切,陸行雲的目光始終隨著薑知柳而移動。

書庭則尋找著綠枝的身影,可沒多久,她就不見了,同時消失的還有承劍閣少主阮淇。

他手中一緊,眼底泛起隱隱的痛色。

天光漸盛,香櫞樓的生意越發紅火,下午了時候,幾個同行雇人來找麻煩,惹得眾人圍觀。

陸行雲心頭一緊,正準備想對策,薑知柳已出麵,將是非化解於無形,從頭到尾,她都不急不躁,反而臊得惹事之人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灰溜溜的去了。

望著她清麗的身影,他鬆了口氣,唇角微揚,目中露出欣慰與讚賞。與此同時,內心深處也隱隱有一絲失落與彷徨。

她越是優秀就越強大,也許有一天,她真的再也不需要他了…

想到那一天,他心尖似被揪住,胸口也像是壓了塊巨石,異常沉悶。

不,他不該這麽自私,該為她驕傲才是。

畢竟生命無常,若有一日他不在了,隻有她足夠強大,他才能放心的離去。

這樣想著,心頭的鬱結忽而消散,心緒逐漸平穩。

薑知柳在香櫞樓忙了一天,他便在茶樓看了一天,期間隻簡單的用了點飯食。書庭記掛他的身體,借用茶館的爐子,將藥熬好了給他喝了三頓。

天黑以後,香櫞樓又忙了好一陣才打烊,待薑知柳關店離去,陸行雲這才乘車回了客棧。

之後三日,薑知柳趁熱打鐵,日日去酒樓守著,陸行雲則雷打不動去茶館看著。

這日,陸行雲見薑知柳神情有些低落,便問:“查一查,出了什麽事。”

“是。”書庭頷首。

半日後,暗哨來報,是大儒李崇意拒絕了薑知柳請他教導燁燁的請求。

聽了暗哨的話,陸行雲劍眉微籠,轉眸望向香櫞樓那抹霞色身影。

李崇意的名頭他聽過,也知道他是韓羨之的老師。若是燁燁跟他回了陸家,自然是由他教導最合適,可如今他們天各一方,若有李崇意教他自然是最好的。

“可知李先生為何拒絕?”

“據說李先生很喜歡小公子,這次托人傳話,卻說公子年紀太小,他年歲已高,無力教導。屬下心有疑惑,派人探訪,才知李先生曾有一位未婚妻,後出了變故,嫁給一位富商。”

“李先生因此對商人心有芥蒂,得隻夫人行商,所以才…”

陸行雲點點頭,眸中露出沉吟之色。

李崇意雖說德高望重,素有賢名,可到底是□□凡胎,有所執念。

書庭看了眼他的神情,讓暗哨退下了。

“侯爺,那現下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陸行雲歎了歎,起身下樓,乘著馬車出了城。

香櫞樓裏,薑知柳忙進忙出,折騰了好一陣,終究放不下燁燁拜師的事,又領著綠枝購置了幾樣禮品,往詠梅居李崇意的居所趕去。

作者有話說:

他們會不會重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