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元旦匯演僅剩一周,葉鷺最後一次來出租屋排練。

說來也奇怪,自從上次之後,葉鷺就再也沒遇見過陳晏起,她注意看過,他房間門把手上都落了一層灰塵,顯然是人不在。

忍了快兩個月,葉鷺終於還是佯裝好奇地向學姐開口打聽,學姐聞言深深地瞥了眼葉鷺,一針見血地挑眉質問,“你該不會,也對陳晏起動了心思吧?”

葉鷺結結巴巴地解釋,學姐一副不在意的樣子:“有就有吧!左不過你情我願,玩玩而已。反正,憑誰也不可能進他們家的門。”

“嗯?”葉鷺本來還想為前半句爭辯幾句,聽到後麵心裏更加疑惑,難道陳晏起這輩子都不打算結婚。

“陳晏起他媽家教地獄級嚴,他自己也不是個癡情種,外麵那些女的再鬧騰也白搭。”學姐說著,又斜睨了眼葉鷺,語重心長道:“你也別想了,陳晏起這段時間幫他爸處理公司的事,一時半會不會來這邊。”

“去公司?”葉鷺意外道,陳晏起滿打滿算也才十八,同齡人連自己大學專業都沒想好,他就已經能參與經營了嗎?

學姐聽出葉鷺的言外之意,伸手拿過放在地上盤子裏的一塊西瓜,塞到她嘴裏說,“不該打聽的事別問,聽我的話,陳晏起和誰都有可能,絕不可能是你,你也快開始藝考了,還是抓緊時間對自己的未來多上上心。”

葉鷺小口小口地咬著瓜瓤,慢慢消化著學姐的話。

不過三五分鍾,葉鷺覺得方才還甜絲絲的西瓜此刻卻突然變得索然無味,她望著學姐忙忙碌碌的身影,想多問幾句,想知道為什麽偏偏她和陳晏起不可能,可冷靜想想,又覺得問了也毫無意義。

學姐說的也沒錯,她從初三就知道的陳晏起,還為了他努力考上神仙打架的滬城一中,可又有什麽用呢?他們從來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暗戀兩年前都沒結果,距離畢業隻剩下不到半年,哪會有什麽轉機呢?

葉鷺抬頭,落地鏡上自己穿著緊身練舞服,偏粟色的頭發利落地全部挽起,遠遠看著形體窈窕,哪怕是最難的動作,她也並不比任何舞者差。

這一切,都是為了奔赴他,而帶來的結果。

哪怕她並未靠近過陳晏起的世界,可他就像是晨起的日光,讓她灰暗辛苦的青春有了最美好的盼頭,他是她最燦爛的信仰。

這樣,便也是足夠的。不是嗎?

[十八歲的,很努力的葉鷺]

葉鷺用手指一筆一劃地寫,然後在後麵停頓了半個空位,繼續無聲地勾畫道:

[很高興遇到,最喜歡的陳晏起]

葉鷺看著並不存在的字跡,緩緩站起身,慢慢地舒展身體,將整段古典舞酣暢淋漓地跳完一遍後,她挺胸抬頭,朝著鏡子裏素麵朝天的自己露出一個釋然的笑臉。

畢業前在學校的最後一個舞台,也是她的第一個舞台。

葉鷺想,就算是跳給陳晏起的告別之舞吧。

如果他看得到。

*

今年是滬城一中建校八十周年,因此元旦匯演舉辦的格外隆重,校外聯部特意邀請了辰起集團旗下的一家子公司全權操辦,就連校門百米開外的街道都被重新休整裝飾了一遍。

表演的舞台是操場現搭的露台,采用是雙重幕的形式,需要布景的表演可以先在後舞台火速重置,開場時隻需要直接打開第二道幕布即可直接觀看。

葉鷺彩排的時候,就被節目切換的流程度所震撼,等看到自己的表演的古典舞《春江花月夜》的布景曝光,心裏油然生出一種濃稠的感動。

隻有在舞台上,她才能感覺到自己是被認可的,也是能獲得格外優待的,這種感覺於她而言太過珍貴,也過於誘人。

她忍不住想,如果上天實在是摳門又精明,舞台和愛情自己隻能選一個,她多半會遺憾愛情的錯過,但卻不會放棄對舞台的忠誠。

由此來看,她其實也沒有非陳晏起不可,至少現在還是。

學姐那天的話,她後來想了很久,這世上沒有人會平白無故對你好,也沒有人會閑來無事毀掉你,如果有局外人真心實意勸你不應當執迷不悟,那八成,這件事本身就是錯的。

趁陷得並不深,她理應一鼓作氣退出戰場,這才是上上良策。

這麽想來,葉鷺對這次演出便顯現出非同一般的重視,她掩飾過眼底的落寞,對著鏡子熟練地描畫好妝容。

古鏡擺在妝台,鏡麵裏的少女黑發長直,麵若桃瓣,葉鷺也是第一次看到自己這幅樣子,絳唇如櫻,執玉扇掩麵,一舉一動莫不如林間驚鴻,如山巔白雪,池中水月,動人心魄而不忍褻瀆。

“哇!”旁邊的同學看到葉鷺的裝扮,表情難掩驚訝,“同學你哪個節目,裝扮好驚豔。”

她話音未落,其他人也紛紛看了過來,有驚歎的,有讚美,也有認識葉鷺的人,輕飄飄地出言譏諷。

那人似乎剛被簇擁著從外麵進來,張嘴就道:“誰化完妝不好看!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她目視前方,似乎連餘光都不屑給葉鷺,“醜女就是醜女,還以為化個妝就真的是美人了,也不照照鏡子,看自己原本那副鬼樣子。”

葉鷺底子好是真,可臉上因為生病吃藥造成的斑點卻也無法掩飾,她平時很少化妝,因此很多班裏的同學都知道她原本的長相。

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這些話她早就聽膩了。

此時,葉鷺習慣性地掠過這些貶低,心裏的若隱若現的酸楚被她一下又一下壓下,她垂下長睫,自顧自地合上自己帶過來的手工胭脂盒子,轉身去櫃子裏取自己的舞衣。

櫃子裏的衣服是提前收納好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數字吊牌,可葉鷺翻了兩遍,那件白梅刺繡妝就的舞衣卻怎麽都找不到。

旁邊有人走過來,葉鷺下意識避讓,結果就聽到對方沒好氣道:“抬起頭!總低著頭,跟怕了誰似的,一副小家子氣。”

葉鷺聞聲抬眼,看清來人的臉,忍不住驚異道:“宋學姐?”

宋枝枝已經從滬城一中畢業,現在就讀於隔壁街道的滬中大學,再此之前,葉鷺和她的交集隻有寥寥幾場演出,雖然偶爾會見麵,但其實算不上特別要好。

上次借宋枝枝用來練舞的出租屋,她已經很過意不去,沒成想宋枝枝雖然嘴巴不饒人,但卻十分熱心負責,還特意幫她修改了這支原創獨舞的細節動作。

按理說這會,宋枝枝也在準備他們學校自己的演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葉鷺怕自己自作多情,正想著怎麽答話,就看到迎麵撲過來一疊衣服,正是自己剛剛怎麽都找不到的舞衣。

“怎麽在你那?”葉鷺奇怪,她拿起舞衣,上麵還有淡淡的甜香味,她好像在哪聞到過,一時半會又想不起來。

“趕緊換上候場,其他的事我來處理。”宋枝枝冷著臉,一副不好惹的樣子,葉鷺身邊圍觀看熱鬧的人很快四散開來,空出一圈。

葉鷺乖巧地拉了拉宋枝枝的袖子,她知道宋枝枝是校長的獨生女,以前在學校的時候就因為脾氣差出名,此時見她跨校給自己出頭,感謝之餘又怕給她招惹麻煩。

宋枝枝恨鐵不成鋼地剜了眼葉鷺,又轉頭看向剛剛嘲諷最厲害的女生,這人她正好認得,是高三五班的司小衡。

她目光右移,瞄準旁邊穿黑色裙子的同學,話卻是對著司小衡說的,“有人讓我轉告你,管好你的狗,別出來亂叼東西。”

穿黑裙子的女生立刻就炸了,“嘴巴幹淨點!你罵誰呢?”

“我罵的。”熟悉的男聲突然闖進來,他身形高大,隻穿著簡單的襯衫西褲,但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蠱惑氣質卻在禁欲克製的打扮中越發濃烈,他手裏還玩著一支話筒,看到啞然失語的女生,不怒反笑道:“你有意見?”

陳晏起一出現,現場立刻就奇跡般地安靜下來。

那些喜歡他的,羨慕他的,仰望他的所有眼神藏都藏不住,仿佛隻要他說句話,便是不可抗拒神諭,赴湯蹈火,他們也義無反顧。

葉鷺不受控製地被陳晏起吸引,她僵在原地,隻見他笑著朝自己看過來。

這裏是女生後台,隔斷的地方搭建了更衣室,陳晏起從一開始就斜倚在門口,此時聽到人群裏的竊竊私語,他隨意扯了扯領口的領帶,朝著葉鷺說,“要不是我,你舞衣就沒了。你好好想想,該怎麽謝我。”

宋枝枝和陳晏起似乎很熟,她一臉嫌棄地白了眼陳晏起,“不是說不過來?”

“前頭說著相聲,後麵唱著大戲。”陳晏起眉頭一挑,狹長的眼眸裏泛起點滴晦暗不明的冷意,可他唇間卻依然帶著笑,禮貌和氣道:“風頭被你們搶了事小,我這個開幕主持人外加後台管理怕是要被秋後算賬。”

他微抬下巴,朝著一圈人笑道:“自家場子,各位不給個麵子?”

葉鷺反應過來,原來晨起集團就是陳晏起家的。

無論如何,在場的人大多被陳晏起說的麵紅耳赤,不管是真知錯的,還是純粹看臉下菜碟的,大家紛紛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剛剛還劍拔弩張的氣氛,瞬間和緩得不像話。

葉鷺在宋枝枝的抱怨聲裏目送陳晏起離開,她回過神,想起剛剛陳晏起的那句話,心跳莫名有些加快。

“他的話,你別放在心上。”宋枝枝像是看穿了葉鷺的心思,忙道,“就那麽隨口一說,跟誰都是。下回見著了,就當作不認識,他這人連自己女朋友名字都記不住,不會刻意抓你錯處的。”

葉鷺順著宋枝枝點頭,她其實沒作他想,隻是沒想到是陳晏起幫她找回了舞衣,還特意交給宋枝枝送還過來。

上次在出租屋,陳晏起沒看到自己的臉。那剛剛,他應該也沒認出自己那件舞衣吧?

算了,就算認出來又怎樣呢?難道她還能在這短暫的六個月裏,和他相知相愛共赴愛河嗎?

做夢都沒這麽荒唐。

葉鷺打起精神,先去更衣室換好了舞衣,踏出門檻的一瞬間,她看到自己腳上那雙有些發舊的舞鞋。

從小,母親就用最嚴格的要求逼她學舞,除了文化課,她的所有時間不是在練舞就是在舞台上。

剛開始,葉鷺也怨恨過,在每次疼得直不起身走不了路時,她總會憎恨母親的執念,因為跳舞她失去了所有同齡人的自由和快樂,沒有朋友,和所有人的世界格格不入。

可慢慢地,葉鷺發現哪怕是自己最討厭的跳舞,也有自己的可愛之處,在舞台上,她找到了與自己和解的方式,也感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種自由。

她得到過讚譽,拿到過獎杯,哪怕是戴著欺騙他人的麵具,可這都是自己應得的,是別人做不到的。

以前,她從未想和任何人爭辯,但這次,她罕見地想最後為自己說句話。

葉鷺一直緊繃的身體漸漸舒展,她慢慢地鬆開攥緊裙擺的手指,仰首挺胸,然後孤注一擲似的,抬頭走向已經準備要候場的司小衡。

司小衡似乎沒想到葉鷺有膽量過來,她手上還捏著擊打架子鼓的樂器,扯起玫瑰紅的唇角,朝著葉鷺冷笑一聲,“找事?”

元旦活動大多是高一和高二年級參加,高三很少會有人主動報名,葉鷺以前從未參加過匯演,上課也不在學校,因此很多低年級的同學都不認識她。

此時,當她頂著這張古典美人妝和被稱為校花的司小衡站在一起時,人群裏便有人開始興奮八卦。

“那誰啊?居然把校花給壓下去了。”說的話人聲音很低,但現場實在是太安靜了,以至於每個字都被當事人聽得一清二楚。

葉鷺很少與人交惡,也不愛去較真,但她也知道,如果不是陳晏起和宋枝枝,失去舞衣的她也許就無法上台演出。

她無所謂被嘲諷樣貌,被奚落癡心妄想,但是她討厭有人借著私心,不擇手段地來冒犯她的舞台。

這是她在學校的第一場演出,也是畢業前的最後一場,是她隱秘暗戀的落幕,也是她給自己最體麵的退場。

任何想要毀掉它的人,都應該付出代價。

“攻擊長相有點沒品。”葉鷺走到司小衡麵前,她個子不算低,聲音也並不高,語調柔婉地道,“敢不敢和我台上比一比。”

旁邊有人哄笑出聲,候場區的過道裏站著幾個男生,隱約聽到美女間傳出這種挑釁的話,也遠遠地吹起了口哨。

司小衡這才正眼看向葉鷺,她撐起身子站直,打量著她說:“玩個大的。”她說:“輸了的人,永不登台。”

葉鷺:“好。”

司小衡除了是其他樂隊的鼓手,自己也要表演一段現代舞,葉鷺在她之後的第三個節目上場。

候場的時候,宋枝枝還在念叨葉鷺的逞強,“和那種人打什麽賭,她自己不一定守約,但你要是輸了,一定會付出代價。”

“學姐,你是專程來看我演出的,對不對?”

舞台兩側光影交錯,提著荷葉邊的裙擺站在台階上的葉鷺突然問。

宋枝枝仰望著葉鷺,她長發挽起,脖領修長,服飾簡單,腰肢收束,本就漂亮的眉眼在手裏的玉色扇子開開合合間閃爍出奪目的光彩。

她一時忘記了自己要說的話,隻覺得仿佛從未認識過眼前的人——站在舞台上的葉鷺鋒芒畢露,有種別樣的桀驁。

宋枝枝頭一次覺得,也許葉鷺沒有看上去那麽怯懦,她不是魯莽的,也不是脆弱的,她遠比她想象的更加聰明,懂得保護自己。

她錯開視線,目光掃過觀眾席前麵的密密麻麻的熒光棒,繼續說,“某人吹牛,說古典舞也能炸翻全場。我隻是,想湊熱鬧看個笑話而已。”

葉鷺俯下身,眼底光華流溢,她緩緩笑道:“學姐,記得別閉眼。”

她說這話時,自信而耀眼,身影透過幕布映入另一個人的眼簾,而後如煙花過境,觀之不忘。

陳晏起側身,示意報幕的男主持催進度,隨著候場區的人員流動,他的視線追著陳舊的舞鞋,停留在幕布之後的荷塘,輾轉片刻,方才慢慢收起。

明月相輝映,如夢似幻的雲霧泛起,葉鷺聽著鼓點,輕輕地閉上了眼。

“媽媽,你第一次登台的時候害怕過嗎?”

“會怕。”

“那怎麽辦?”

“看觀眾席。”

“人那麽多,我會緊張到忘記動作。”

“那就看,你心裏獨想看到的那個人。”

葉鷺透過扇沿看向觀眾席,人海茫茫裏,屬於陳晏起的座位始終都空著,但奇怪的是,她在心裏仿佛真的看到了媽媽所說的“那個人”。

不同的是,媽媽說的是故事的開端,而她卻是在告別。哪怕他從不知曉,她也依舊要為自己的暗戀盛大落幕。

以一曲《春江花月夜》,別一個繾綣夢中人。

再見。

葉鷺在心裏念道:陳晏起同學。

葉鷺正兀自跳著,忽然聽到鼓聲中斷,很多人都從座位上起身,耳畔傳來轟隆聲,有人朝她招手,尖叫,驚呼。

“跑!快跑!!”

“啊塌了——”

葉鷺下意識後退,剛轉身就看到麵前的橫梁突然砸落下來,她慌忙閃躲,毫無章法,就在她覺得求生無門時,幕布一側突然衝進來一個高大人影。

他一隻手護著她的頭,將她整個人都圍在懷裏,在舞台塌陷之際,葉鷺看到他用自己的身體作為盔甲,將他們置入安全區域,為她擋開了最致命的一擊。

重物坍塌聲中,葉鷺聽到頭頂的陳晏起悶悶地咳了一聲。

她伏在他的胸膛,隻覺得半張臉都被他的手臂壓得發麻。

葉鷺視野有限,看不清陳晏起的姿勢,她潛意識裏略動了下脖子,卻被他死死按下,緊接著,她便聽到頭頂的落下溫熱的呼吸,陳晏起含著笑,仿佛若無其事地說,“別動,再動我就撐不住了。”

作者有話說:

如果晏哥沒救阿路,也許阿路會有一段新的感情,從此幸福美滿。但同時,阿路也可能會受傷,會失去她的舞台,永遠活在母親的與自己施加的雙重痛苦裏。兩個人在本該結束的時候開始了,所以……很難有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