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晏起的話情緒全無, 望著他眼底深淵般的暗沉,葉鷺的聽到自己的心重重墜落下去,卻聽不到任何回響。
她愣怔道:“什麽?”
陳晏起眼底隱約閃過一絲痛楚,可當葉鷺再次回過神望過去時, 他又恢複了那副漫不經心的神情。
葉鷺有些無所適從地站著, 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我沒有……沒有責備你的意思。”她就著陳晏起的手腕往上墊了墊腳,努力讓自己和他平視過去,“我隻是覺得, 事情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糟糕, 隻要你願意放下, 不要那麽固執, 我們……我們還是可以回到以前。”
辰起不就是在陳晏起手裏起死回生的嗎?還有蔣世蝶的病情不也在慢慢好轉。再有半年, 陳晏起就可以去京北大學做交換生, 他們會一起考研,一起在京都有自己的家,一切都會變得越來越好。
就算陳晏起沒辦法實現理想,有個鋃鐺入獄的父親, 就算他們肩膀上還有那麽多重擔又怎麽樣?隻要他們彼此守護, 不離不棄, 一輩子那麽長,難道還怕不能另起高樓嗎?
葉鷺的聲音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她拚命讓自己看起來鎮定自若,但陳晏起的一句話落下來,卻將她所有的盔甲頃刻間便擊得粉碎。
“我們?”陳晏起微微勾起唇角, 像是在觀賞某種滑稽的表演, 他拿開被葉鷺攥得皺巴巴的大衣下麵的西裝袖口, 輕飄飄地道:“原來,你從來都沒搞清楚過自己的位置。”
葉鷺仿佛晴天霹靂兜頭一擊,她呆呆地望著陳晏起,張了張嘴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你不是早就已經知道了。怎麽?戲癮這麽大,在我麵前還要演。”
陳晏起掏出手機,把銀行卡到賬提醒放在葉鷺麵前。
他毫不在意地承認,“你每個月的到賬是我安排的。當初,你繼父覺得你奇貨可居,以你為籌碼向我換取機會。你不是很厭惡他們嗎?所以,我給了他粵州島的職位,我留下你,養著你,你該不會——”
陳晏起俯下身來,視線滑落在葉鷺的鼻尖,緩緩往下,信手捏起她的下巴,輕輕地笑道:“該不會真的以為是自己有多麽獨特漂亮?能夠讓我喜歡你,追求你吧。”
“你要感謝蔣世蝶,要不是她極力勸阻我留你在身邊,我也不知道,你還有這個用處。”他說,“她越是不喜歡的,我越是要捧在手心。你運氣好,正好趕上我的空檔。”
聽著陳晏起這麽直白地評判與審視自己,葉鷺臉上血色褪盡,她從小到大,哪怕被人欺辱嘲笑,也從來都沒覺得這麽難堪過。
懷裏的廣玉蘭徹底枯萎,原本潔白如玉的花瓣上不知道何時生出大片汙漬一樣的頹容,葉鷺還沒回過神來,就感覺手裏的花被陳晏起一把拿走。
他毫不猶豫地丟進了旁邊的垃圾桶裏,而後垂著眼,拇指與食指微撚,慢條斯理地掏出手帕仔仔細細地擦拭著沾上餘香的指尖。
“這是你送我的。”葉鷺另一隻手還保持著懷抱花的姿勢,她看著垃圾桶的方向,喃喃道:“你都不問我一句,就扔了麽?”
“開敗了的花而已,你要是喜歡,明天再送你一束。”陳晏起輕描淡寫地回答,語氣淡漠到甚至都談不上是在跟葉鷺解釋。
“那我呢?”葉鷺大腦一片混亂,完全辯不清陳晏起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她驚慌失措地想著,哪怕在一起的動機不純粹,那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呢?她仰起頭,視線不住地跟著陳晏起遊走,“在你眼裏,我也可以像這束花一樣厭棄了就扔?喜歡了就隨手送人嗎?”
葉鷺腦海裏突兀地閃過之前陳晏起讓她去豆蔻赴宴的事,那天他為了自己,不惜毀約,這也是逢場作戲嗎?她本能就想拿來質問,可話到嘴邊,她又不敢繼續賭。
她迅速壓下雜念,茫然地回想著此前他們所有的對話。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是不是還在怪我?”
你恨我不站在你這邊,恨我心安理得地享有你給予的一切,卻不願意理解你,恨我沒有能力看穿你的痛苦,拋棄你一個人留在這座牢籠,恨我不自量力地想要拯救你,卻害得你越陷越深。
葉鷺仿佛抓住了最後一個突破口,她強忍著眼眶裏的眼淚,一字一句地替他開脫道,“你說這些隻是在跟我賭氣對不對?”
舌尖沁出甜腥的血味,葉鷺一步一步走向陳晏起。
她想問問他,是不是在怪她堅定的太晚,像個不聽話的膽小鬼,才讓他以為她終有一日也會離開。
如果隻是因為自己沒有給到他足夠的安全感,因為她的愛看起來孱弱不堅決,那她可以做的更多,直到他安心滿意為止。
“陳晏起,你別這樣。你說的話,我都會當真的。”她哽咽著,承諾他:“你讓我做的,任何事我都會做。你不要和我置氣。”
略帶鼻音的懇求聲落在身後,原本已經挪步的陳晏起驟然停了下來。
他始終都沒有回頭,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夜色都漸漸褪去,才突然笑道:“隻不過是消遣時逗弄的鳥兒。”他聲音停住,繃緊的後背慢慢轉身,臉上的笑容近乎完美,“你見過,誰會跟小玩意兒置氣。”
“你真的,是這麽想我的?”葉鷺錯愕地問,冰涼的眼淚奪眶而出。
她慌亂地抹過臉頰,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替他辯解,“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還瞞著我?你怕會連累我,所以才故意這麽說來氣我的,對不對?陳晏起你別這樣,我——”
葉鷺噎了一下,胸口劇烈起伏著,仰起頭落下淚來,“我不會再被你騙到,不會再上你的當了!”
她手忙腳亂地去拉陳晏起的手,“我們不說了,都這麽晚了,我們趕緊回家……回葉柳小區。你不是說要給我煮麵吃?我最近也學了一首新曲,我彈給你聽。”
葉鷺轉身要走的步子被身後的人拽住,她回過頭,就看到陳晏起沉著臉,朝自己失去耐心地皺眉道:“葉鷺,別演了。”
葉鷺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失真地問:“什麽意思?”
“你從來都沒騙過我嗎?”陳晏起視線掃過她的唇畔,手指突然挑開葉鷺的包扣,從裏麵捏出一盒緊急避孕藥道,“去京都是為了見孫箬靈?為什麽會和別人一起回來。這個,你又怎麽解釋。”
葉鷺震悚地望向陳晏起,“你明知道我是為了……”
“為了推遲例假。”陳晏起說著又把藥盒放回了葉鷺的夾層,他輕輕地笑道:“平台的節目沒過審,最近一個月,你根本沒有任何工作安排。葉鷺,你還在狡辯。”
葉鷺感覺胸口像是猛地砸過來一塊石板,她有些喘不上氣來急促呼吸起來,一時之間,她陡然覺得自己百口莫辯,甚至連她自己也分不清,此時充斥在大腦裏的陌生情緒,到底是恐懼於陳晏起竟然知道自己沒過初選,還是悲戚於他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竟然用這種理由來汙蔑自己。
葉鷺不可置信地搖頭,“我沒有。”
“阿路。”陳晏起一遍遍地喚著她的名字,他伸手整理她的領口,視線掃過她空****的領夾,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眼神漸漸冷了下來,“我對你好,可不是讓你恃寵生嬌,來脅迫我的。”
察覺到他動作裏的粗糲,葉鷺本能地退後幾步。
陳晏起手指落空,目光生硬地掃過葉鷺的臉,在她還要再退時,一隻手猛地扣住葉鷺的手腕,將她重新拉到身邊。
“豢養在籠子裏的鳥兒,醜陋也好,漂亮也罷,隻可以取悅主人,而不是來攻擊主人,甚至成為別人的獵物。”
他手指用力,懲罰似的擦過葉鷺的不知道何時沾滿淚痕的臉頰,警告似的重複道:“你明白嗎?”
葉鷺本能地哆嗦起來,那一瞬間,她感覺麵前站著的仿佛不是陳晏起,而是另一個披著陳晏起皮囊的,令她無端膽怯的陌生人。
她下意識撫向自己手臂內側的刺青,不可抑製地有些想逃。
眼前的陳晏起突然靠近過來,他伸手繞到葉鷺的身後,將帶著他體溫的大衣沉甸甸地披上她的肩膀。
“天色不早了,是該回去準備準備。”陳晏起俯視著葉鷺,道,“我們該出發了。”
“出發?”葉鷺茫然地抬頭,驟然發現,原來東方的天空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朝陽未起的慘淡晨光裏,陳晏起伸手攏了攏葉鷺麵前的大衣衣襟,他將葉鷺完全包裹進去,驀地捏緊她的肩膀,笑道:“是啊,去赴宴。”
青年的臉上染上些許陰沉,卻格外愛撫地摩挲過眼前人的耳垂,他俯下身,冷冰冰地道:“帶你去見你想見的人。”
*
小院裏有給葉鷺準備的臥室,相比較蔣世蝶執拗的那間簡陋的倒坐房,裏麵的陳設更像是院落的女主人。
葉鷺以前很少會在小院過夜,這也是第一次在陳晏起的視線下梳洗化妝。
白淨的麵龐映入鏡中,被精心養護的細軟黑發鬆鬆地挽成魚骨辮披在身後,葉鷺打量自己換好的禮服,確定沒有任何失禮的地方,正準備起身,突然就被陳晏起按在了原地。
“你就這樣去見人?”陳晏起臉上淡淡的,手指落在葉鷺的下頜骨,緩緩挪到她的唇角。
葉鷺被他強迫著看向鏡子裏的自己,她臉上妝容很淡,大概是連日奔波,又沒有休息好,導致整個人都透著一股易碎感。
陳晏起從妝台上拿起一盒胭脂,蔣世蝶很喜歡這些物什,自己得空了也愛鑽研製作,哪怕是神誌失常也挑剔得緊,因此小院裏不管哪個房間都常備著。
葉鷺緊盯著鏡中青年勻停白皙的手指,看著他從胭脂盒裏撚起妃色的膏體,她感覺腦子裏有根弦猛地一繃,下一秒,他摻著甜膩香氣的滾燙指腹便落在了她的唇上。
就像是雪地落梅,大霧裏芍藥夭夭。
葉鷺如同木偶一般僵在原地,由著她的主人按照自己的喜好打扮妥當,眼前的身影一晃,葉鷺看到鏡子裏滿臉驚懼的自己,她連忙調整表情,隻見到陳晏起端詳了一會,滿意地輕歎道,“我們阿路真好看啊。”
以前葉鷺也曾想象過,不妨在哪,就隻兩個人,長夜苦短,他們繾綣難眠至天明,陳晏起擁著她,在辰起的妝台前,為她輕點絳唇。
那樣的光景,比所有戲文裏的恩愛都要綿長,比她在台上跳起的每一支舞都要雋永。
可萬不該是現在這樣殘忍。
“不高興?”陳晏起突然問。
葉鷺盯著鏡子裏的自己,努力讓自己的笑容恰如其分。
她知道,陳晏起這是在無聲地懲罰她,他企圖讓她低頭,認錯,承認自己隻是他跌落地獄時隨手握住的一顆稻草,讓她安安分分地待在他的身邊,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
“就像這樣。”陳晏起手指劃過葉鷺的輪廓,他坐在妝台一角,眼神迷戀地說,“你看,我們現在不吵架,好好說著話。多好。”
陳晏起的手指帶著暖意,但落下來的每個字卻像刀刃一樣尖銳,“隻要你聽話,我會幫你處理好一切。你想要的,不喜歡的,不管是以前,還是將來,我都會如你的意。”
施嵐波在電話裏的吞吞吐吐突然出現在耳畔,宋枝枝曾經提醒過她的話語回響不停,還有佟霜那雙慣常冷漠又意味深長的眼神——
聽到陳晏起的話,葉鷺不可抑製地打了個冷戰。
她驚恐地望向鏡中,整個人都忍不住瑟瑟發抖起來,卻聽到旁邊的青年輕輕地笑了起來,“讓你多穿點,你不聽。”
厚重的外衣籠罩下來,葉鷺卻覺得自己如墜冰窖。
原來,悲劇的源頭都是因為她。
因為她的憤怒,那個女生才會被退學,在失敗婚姻裏泥足深陷。因為她在陳晏起麵前露出不悅,施嵐波一家被安排去粵州島,妹妹才會遭遇車禍,一生盡毀。因為她,錢方名才會背叛自己的初心,放棄舞台,收下那筆讓他一生不安的錢財。
陳晏起給了她一切,又讓她失去最後的依傍,斷絕出路,讓她不得不承他的情,在他的世界裏永遠虧欠他,償還他。
而這一切,全部與愛無關。
因為像這樣的稻草,不管以什麽形態,什麽名姓出現,隻要是在那個時機,陳晏起都會緊緊抓住。
就像凜冬雪崩之後,瀕死之人感受到的最後一點溫暖,誰也無法拒絕。
葉鷺無力地看向座椅後背,真相來的這樣致命又突兀,讓她瞬間方寸大亂。
可是它突然嗎?葉鷺反省著,心底的酸楚便翻山越嶺地漫過全身。
即使她再怎麽為陳晏起辯解,那些細微的破綻,早在他隱瞞身世,更改誌願,將她屏除於真相之外,一次次用傷害她身邊的人來換取她的依賴時,就已經露出了端倪。
隻是她一直都不願意相信。
而現在,他麵具下的猙獰麵孔被她撞破了,所以他放棄了偽裝,開始平等地與她討價還價。
就像此前,當她開始頂撞,直麵對抗他的決定,陳晏起的偏執和固執便圖窮匕見。
那一刻,葉鷺看到了自己在他心裏的位置,和別人並無不同。
不,甚至還不如。
畢竟,她隻是他窘迫時,意外流浪到他身邊的,一隻鳥。
其他的一切,譬如他似乎格外在意的聞鶴對她的關照,都是借口。
他想要的,從頭到尾都隻是一個安安分分的匍匐者,一個可以讓他用來報複蔣世蝶的控製而應運而生的反抗工具。
疲憊就像爬蟲一樣,鑽心蝕骨,葉鷺感覺自己的臉都要笑僵了。
“走?”
葉鷺側過臉抬頭,就看到陳晏起朝著自己伸出手,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樣。
她維持著笑容緩緩起身,像個聽話懂事的傀儡,搭上他的手指,挽住他轉身後朝她彎起手臂。
轎車將風景拉扯成線,葉鷺回頭看著他們走過的路,突然想:
這會是最後一程嗎?
作者有話說:
寫完這三章有點緩不過來,預計再有一章就到六年後,成年期會有大概3-5萬字左右。可以想番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