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李四心中有多麽的絕望, 也隻能閉眼睛安靜裝死。

他聽到兩道步伐沉重的男子走到他麵前,對蘇不疑淡淡道:“我兄弟二人幫你去買棺材,你們先去城門等候, 再一同前行。”

“多謝二位壯士。”蘇不疑感動地對他們拱手,沒想到連棺材的事他們都想好了,這可真是太貼心了。

待到二人走後, 說實話蘇不疑不是沒有想過趁亂帶著人逃脫, 不過這麽一來不就實打實地坐實了他是騙子嗎!

雖然蘇不疑可以眼睛都不眨地胡言亂語,但他可是有尊嚴的,那就是行事一定要做到完美!

絕不能讓人看出破綻!

所以……

他拍了拍李四的肩膀,微笑道:“辛苦你了, 再裝一回兒。”

李四:……“

可憐的李四不知為何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一股幸災樂禍的態度,但是他既不敢亂動,也不敢說話,就怕被朝廷命官發現了吃不了兜著走。

於是蘇不疑默認他配合了,滿意頷首,招呼眾人將木板扛到郊外,與兩位抬著棺材的壯漢匯合, 又一同往毫無人煙的森林裏走。

等到漫長的路途終於走到盡頭, 他們便身處於參天的樹林之中。

眼見這地方密不透風連陽光都很難射入,兩位壯漢相互看了一眼,詢問道:“這裏很安靜,正適合下葬,你意下如何?”

“挺好的。”蘇不疑歎息道, “若是我父親能醒來的話, 也一定覺得這是個風清水秀的好地方。”

兩位壯漢對視了一眼, 忍不住笑了:“你這書生好生風趣。”

二人選了個土地鬆軟的位置挖出一人的大坑, 爾後合力將李四放入棺材,又扣上了棺材蓋子。

等到最後一絲陽光也被厚重的蓋子遮擋,李四渾身從頭到腳都感覺到了異樣的冰冷,他打了個冷顫,終於小心翼翼睜開眼睛。

可是他發現,睜眼不睜眼已經沒有什麽區別,他的視線一片漆黑,仿佛真的已經入了土。

耳邊還能傳來鐵鍬挖土的聲音,揚起的沙土落在棺材上,哢嚓哢嚓,在這寂靜的黑暗的環境裏顯得越發恐怖。

李四宛如溺在冰冷黑暗的湖底,又宛如親身體驗一把被沙子覆蓋,黑暗一點點吞噬著他的感官,在深層的恐懼中,任何細小的感受都會被放大,尤其是耳邊傳來的聲音越來越小,沉入土中的感覺越來越真實,他終於受不住折磨,小聲哽咽嗚咽起來。

這聲音在空曠的棺材中折射,愈發顯得幽幽詭異,宛如鬼怪的哭泣。

兩位壯漢同時停下手中的動作,竟是嚇得臉色都白了:“……什麽聲音?”

蘇不疑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們,“什麽什麽聲音?有聲嗎?”

“有啊!”兩位壯漢眼睛都瞪圓了,無比的驚恐,“哭聲!是哭聲!這裏全是死人,怎麽會有人在這裏哭呢!”

“我怎麽沒聽到,隻有二位才能聽見?”蘇不疑用無辜地小臉四處打量著,沉思片刻,忽然恍然大悟,“我聽說鬼怪隻會傳音給想要傳達的對象……難不成是我父心中感激兩位壯士幫忙,這才特地現身一見?”

“怪不得我聽不見呢,兩位壯士真是有福氣了哈。”

壯士:“……”

二人臉都綠了,什麽福氣?見鬼的福氣嗎??

他們完全不需要好吧!

可是勉強壓抑著恐懼再次埋葬棺材,那哭聲竟然還更大了一些,如同幽魂一般圍繞在他們周圍,令他們頭皮發麻,明明是夏日,身體卻冰冷到了極點。

這怪異的氣氛別說是兩位壯漢了,就算是神仙來了也挺不住啊!

完全相信了蘇不疑所說的鬼神之說,其中一位壯漢是真的忍不住,忽然一丟鐵鍬,嚇得落荒而逃:“我受夠了,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啊啊!!”

另一位也沒好哪裏去,卻還是臉色鐵青地朝蘇不疑賠罪道:“抱歉,你這棺材太邪門了,這誰頂得住啊,請容我兄弟二人現在撤退!這忙我們幫不了了,真的幫不了了!!”

說著,也嚇得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一溜煙消失了身影。

看著他們消失的背影,蘇不疑忍不住輕笑了一聲,這才終於呼喚人手將棺材重新挖了出來。

一打開棺材蓋,李四那驚恐到極點的臉便映入眼簾,但當他看到蘇不疑看到陽光後,淚水就瞬間奪眶而出,嚎啕大哭起來,仿佛要將這一路的擔驚受怕全都宣泄一樣。

“辛苦你了。”蘇不疑拍打著他的背安撫著,才終於讓他的情緒減緩一些。

然後就聽蘇不疑微笑著補充一句,“幹的不錯,下次要是需要幫忙的時候,我還會找你的!”

“……”李四呆滯了半晌,又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不來了不來了,以後他再也不接受這樣的任務了!

回到府邸後,已經徹底沒有下人願意再跟蘇不疑出門,甚至連談起這件事都聞聲色變,臉色慘白。

施英發氣成什麽樣暫且不談,趁著他沒時間搞些幺蛾子事的時候,已經有所收獲的蘇不疑又派人將曆年來的八股試題全部搬出來,進行一一查看。

首先從與翰林的接觸中,他明白了翰林的性格,心腸軟,重孝道,重三綱五常,應該是典型的儒家學派。

然後就要用大量的真題來規劃下出題的重點區域。

蘇不疑以極快的速度翻閱著曆年的八股題目,將大概出題範圍在心中標記。

而這些題目的出題方式都能追溯其原因,在這個大魏充滿動亂,武林英雄群雄四起的年代,題目主要圍繞著錄取人才,重用人才為重點,想要吸收更多優秀的人才,匡扶朝廷。

現在經過不夜城的介入,甚至動亂還多了一些,也就是說……

根據這些種種特點,蘇不疑閉上雙眼,利用龐大的知識量,在腦海中不斷劃過重點區域。

倫理、人才、品性,他著重圍繞著這三個方麵去思考,在論語等其他科目上,劃了十幾道考題。

半天的日子將這些題目整理出來,又將破題點,敘述重點,總結點全部羅列出來。

做完這些後,饒是蘇不疑都覺得腦子有些不夠用,精神疲憊,像是熬了幾個通宵。

還好他有不夜城出品的各種buff道具,來一顆丹藥就能強行虛名再戰三天三夜。

在總結完題目後,他終於去找了董雍,利用一晚上的時間將這些文章句子全部以自己的理解講述了一遍。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

“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被重用就施展抱負,如果不被重用就藏身自好,破題的重點在於聖人行藏之宜……”

房間內,傳來蘇不疑朗朗的講解聲。

董雍剛開始還以為他有什麽能夠迅速提升實力的好辦法,結果一聽還是要學習,頓時很是無奈。

可是隨著蘇不疑的逐漸講述,他的心思卻漸漸什麽都沒了。

不得不說,蘇不疑確實是一個很好的老師,他的講述十分淺顯而且還生動有趣,董雍漸漸地聽入了迷,甚至時不時提出一些問題,蘇不疑都一一解答了。

蘇不疑同樣也在教書中發現,董雍的學識其實很紮實,而且腦子不錯能夠靈活舉一反三,大大減少了他的授課壓力,速度也加快很多。

因此兩人探討問題隻到了深夜就結束了第一波講解,爾後蘇不疑又將十幾道考題全部呈現在董雍的麵前,讓他在明日午時前全部做出來。

見此,董雍忍不住咽了咽唾沫,這麽龐大的量,一個晚上做完,他不用睡覺嗎!

“沒事沒事。”蘇不疑卻微笑著遞給他一杯水,“喝了它,你就算是兩天不睡覺,也沒有問題。”

“……”董雍抽了抽嘴角,仿佛已經能夠幻想到這兩天悲慘的生活,可是他能怎麽辦呢,隻能上了!

好在他以前也為了考上好成績拚命努力過,還不惜頭懸梁錐刺股,不就是通宵嗎!有何難的!

董雍一咬牙,直接埋頭在了題海之中。

而剛才蘇不疑才講過這些題目的含義,他按照自己的理解進行破題點題,倒也還算順利,而且不知道為何,他非但沒有一絲困倦,反而越寫越精神,越寫越靈感爆發,幾乎第二天清晨,十幾道題便被他順利做了出來。

而蘇不疑也沒有放過他,拉開椅子與他麵對麵而坐,一一查看解題的思路,隻要有問題,他就會用紅色的墨圈出來,並且將自己的思路對董雍進行講解,董雍對比後,恍然大悟,這才知道自己寫的明顯淺薄不少。

蘇不疑每給他改完一道題,他便重新抄錄,暗自背誦。

就這樣又過了一個下午,他終於將所有的題目都修改完畢,甚至在蘇不疑抽查的時候,也能夠張口就答。

這樣的記憶力連董雍自己也都覺得害怕,他感到自己心靈清明,不會被外物困擾,就算現在倒背論語,都可以做到!

這以為做到這種地步,就可以讓學生自己默默背誦去了,然而對蘇不疑來說這並不算完,為了讓董雍熟練掌握知識,蘇不疑采用了一切能夠用到的辦法,進行反複抽查,要求他迅速破題點題,找到答題重點。

於是,無論是董雍用餐的時候、走路的時候、發呆的時候,甚至連睡夢中,蘇不疑也會突然喚醒他,張口就是一句:“蓋聖人之行藏。”

董雍猛然起身,大腦未曾反應過來,嘴中便已經念道:“正不易規,自顏子幾之,而始可與之言矣……”

一字不落。

蘇不疑滿意頷首,揚長而去。

徒留睡眼朦朧的董雍,坐在榻上一臉懵逼。

三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不管怎麽說董雍都經曆了充滿了充實、驚嚇的三日,等到臨別去考場的時候,他眼中竟噙著淚水,朝蘇不疑用力一拜:“多謝先生傳授知識,學生這就去了!”

畢竟蘇不疑教過他知識,也算是半個老師,董雍對他的稱呼便發生了變化。

蘇不疑看著第一位出師的學生,心中也是感慨萬分,也難得道,“莫要哭了,我跟你一同前去。”

“……啊?”董雍的淚水瞬間消失了,瞠目結舌,“這、這不太好吧。”

“畢竟先生現在可是那些人的眼中釘,就不要這麽高調了。”

“沒事。”蘇不疑不在乎地擺擺手,“我親自去送你考試,也證明著一種態度,走吧。”

董雍無奈,隻能跟上他的腳步。

“對了。”而這時蘇不疑卻忽然扭過頭,關切的問,“這昨天睡得好吧。”

想到昨晚難得蘇不疑沒有淩晨將他叫起床背書,董雍的眼淚又要湧上來了:“好,特別好。”

“那就好。”蘇不疑一臉欣慰,“蓋聖人之行藏?”

董雍:“……正不易規,自顏子幾之,而始可與之言矣……”

在這碎碎念的背書聲中,他二人前往京城,身後不再有一排小廝,而是武羽和管家兩個人。

沒錯,自從沒人敢跟隨蘇不疑出門後,這光榮的使命就隻能落在了管家身上。

管家苦不堪言。

他都這麽大歲數了,怎麽可能看住攜帶著武羽的蘇不疑,大人這不是在為難他嗎!

但畢竟今日是會試的日子,應該弄不出來什麽幺蛾子,管家隻能如此安慰自己,苦著臉跟上了。

京城中的讀書人今日似乎都出動了,都打扮得幹幹淨淨,背著大書箱,帶了些嚴肅和莊嚴朝會場走去。

而等到會場門口,那人便更加熱鬧了,都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談笑著什麽。

在一群書生中,穿著打扮最華麗的紈絝公子們則是一眼就能夠看見,神色高傲自大,拿鼻孔瞧著周圍的平民,相當不屑。

平民書生礙於他們的身份不敢怒視,卻也私下裏指指點點:“不就是仗著家裏有權有勢嗎,都是舉人看不起誰啊。”

“他們這舉人的名額說不定還是花錢買的呢,鄉試對於他們來說隻是多少銀子的事。”

“哼,就這些公子哥,不學無術,我就不相信他們是真的靠自己考上來的!”

“這次會試在京中舉行,曲翰林剛正不阿更不會泄露題型,等到考試結束,一切都可以看成績知曉!”

“咦?”忽然有人眼尖看見一人,雖然穿著也很是富貴,但是卻宛如跟其他紈絝中間隔著一條線一樣,獨自站在一處,身側空****的,但他的氣質很冷漠,態度也波瀾不驚,似乎根本不在意待遇。

“那是誰?”

有人看了好幾眼,才終於在記憶裏找到了這個人:“這不是解元嗎!傳說中那位傅家找回來的私生子。”

“好歹傅大人也算是堂堂從三品官員,怎麽會有這樣的醜聞,不過這傅玄當真是天才,竟能夠一舉中了解元!”

“那他跟其他官宦之子關係不好也正常了,真是可憐。”有人喃喃道,可是就算是他們平民,也不想去靠近傅玄,因為無論是不是私生子,傅玄的身份都是高不可攀的,這或許就是傅玄獨自一人的原因。

可這時,傅玄突然扭過頭,目光在人群中搜索,最終落在一處,眼睛竟倏地亮了起來,直直往那裏看去。

眾人疑惑他為何會露出這種神色,也情不自禁地順著他的目光看,看見的卻是一張眉目清秀的臉。

明明穿著隻是普通的儒生服式,可他的容貌卻異常亮眼,在人群中不難發現他的存在。

他眉眼都噙著淺淺的笑意,眼底有著湖水一樣的幹淨和單純,仿佛任何顏色都無法汙染他,任何東西都無法在他眼中留下痕跡。

而且不知怎麽回事,或許是他的年紀尚小,竟是單純注視著都有種想要保護他的欲望。

純屬母愛泛濫了。

怪不得連那個對什麽都無動於衷的傅玄也露出了些許不一樣的表情!

傅玄轉過身,麵對蘇不疑而站,淡淡道:“你來了。”

這句話被他吐出後,帶了幾分期待,帶了幾分躍躍欲試。

蘇不疑能夠直觀感受到他的情緒,也笑著道:“我來了。”

傅玄冷聲問:“你準備好了嗎?”

緊張的氣勢仿佛一觸即發,不明所以的書生們先是一驚,隨後又是一喜,哇哦,這情形,這個對話,難不成傅玄視這個少年為勁敵?想要會試與他對決?好戲來了哦!

“當然。”在所有人的期待下,蘇不疑微微一笑,一把將藏在身後的董雍給拽了出來,“我已經將能傳授的知識都傳授給他了,期待你們之間的勝負。”

“……”

熱烈的氣氛倏地凝固。

眾人迷茫眨了眨眼睛,一臉懵逼。

啥?這是啥情況?

要比試的人不是你啊,那你們在這裏惺惺相惜個什麽鬼?!

但他們仔細觀察被拉出來的董雍,在那平平無奇的外表上停了幾秒,就不敢興趣的收回視線,你跟我說這個麵色難看,唯唯諾諾的書生要跟傅玄對決??

這……一點都沒有期待感好嗎,這不完全是碾壓嗎。

而關鍵對決人的傅玄更是沉默不語,連看都沒看董雍,仿佛對他一點興趣都沒有。

眾人正疑惑著,一聲冷哼突兀地從人群中傳來。

人群自發地分開一條路,唯恐避之不及,而從中間的路上便很快閃耀登場了十幾個紈絝公子,甚至在這重要的考試時期,還不往裝逼地拿著折扇,在胸口扇啊扇。

“沒想到你真的來了。”為首的從三品太仆之子的唐承諷刺地勾起唇,“蘇不疑,現在你還有信心讓這個鄉試排名僅一百八的董雍贏了解元的傅玄嗎!現在跪地求饒還來得及,本公子可以饒你一命!”

這句話一出口,頓時引來現場其餘讀書人的竊竊私語。

這個董雍竟然排名才一百八,得,他們還以為是排名前幾的舉人呢,這更沒戲了。

可被中心議論的蘇不疑卻神色淡定如常,隻拍著董雍的肩笑道:“當然。雖然三日時間有些少,他隻學了我學識的一二分,但應付這會試已經完全足夠了。”

“……”

眾人一聽,當即臉色都有些詭異。

什麽叫學了一二分就足夠了,這人到底哪來的自信啊!吹牛都不打草稿的嗎!

唐承等人更是表情難看,眼神陰鷙,狠狠捏著扇子冷笑道:“你還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到時候輸了丟了性命可別怪我們沒提醒你!”

蘇不疑也微笑道:“諸位公子也別掉以輕心,別忘了若是你們輸了,可都要聽從我的命令。就算是我讓你們趴在地上學狗叫,你們也不能拒絕。”

“哦,也是。”頓了下,蘇不疑眯起眼睛補充道,“反正諸位現在也是在犬吠,又跟輸了有什麽區別呢?”

“你!”唐承等人瞬間勃然大怒,眼底的火氣熊熊燃燒。

但眼看會試將近,又有這麽多人在這裏看著,他們還是勉強壓抑了怒氣,甩袖放下一句狠話:“你給本公子等著!會試三日後必取你性命!”

“哦。”蘇不疑平平淡淡就一個哦字,順手掏了掏耳朵全然沒放在心上,這更將貴族子弟們氣的不行,差點就忍不住一拳揍上去。

待他們陸陸續續進考場時,一直不敢說話的董雍這才緊張地一拍大腿:“完了完了,他們這是真想殺你啊,這可怎麽辦啊。”

“你可是我教出來的,慌什麽。”蘇不疑無奈看他,“隻要你將我教給你的背熟不落一字,就沒問題了。”

說到這裏,他忽然語氣一變:“但是呢,如果我讓你背了那麽久,你到時候還是給我答錯的話……”

搭在董雍肩膀上的手掌陡然縮緊,董雍竟從他的笑容中感受到了一絲恐怖的殺氣!

“不可能!”因此還沒等蘇不疑將後果說出口,董雍便猛地保證道,“絕對不可能,否則我就懸梁自盡天打雷劈屍骨無存!”

刹那間,春光燦爛,百花齊放,蘇不疑又恢複平日裏的溫柔,拍了他後背一下:“去吧,這是你走向輝煌的第一步,不要害怕,我在這裏等著你。”

那隻手掌輕輕送給董雍一絲力度,董雍便被推得往前踏出一步。

這一步,是創造曆史的一步。

這一步,是告別過去的一步。

明明是秋日,董雍卻覺得整個春日都將自己籠罩,他身上有些說不出的暖意,連剛才的緊張也一掃而空。

這是他的新的開始!

最後看了眼笑盈盈的蘇不疑,董雍對他恭敬一拜,便昂首挺胸走進了考場。

考場內,一進門,就要排著隊接受行李箱的搜查,查看裏麵的筆墨紙硯是否有違規之處,當然也要進行搜身。

前方的考生檢查的速度還算快,不一會兒就到了董雍這裏。

“考牌,文書。”

董雍打開書箱,將考牌和文書交給官兵,官兵掃了一眼,忽然道:“你就是董雍?”

董雍一怔,隱約覺得有些不太對勁,他頷首承認下來,果然,官兵大手一揮,立刻讓人仔仔細細進行搜查,不能放過任何細節。

到別人就是按部就班,到他這裏就是嚴格審查,董雍胸口劇烈起伏了下,越想越覺得這事真不公平。

他下意識朝考場看去,眼睜睜地看著紈絝子弟朝他露出個諷刺的笑容,悠然離去。

董雍這便明白了,肯定是這些人在背後耍手段,沒辦法得知考題,就用這種方式給他使絆子!

欺人太甚了!

總是董雍性格軟弱,卻也對這種手法頗為不恥,心中的憤怒倏地湧了上來,非常想給他們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

可是他身份無法跟紈絝子弟對等,自然也沒辦法回擊,現在唯一能夠獲勝的機會那就是……

望著那陳舊的書箱,董雍深吸一口氣,頭一次下定決心破釜沉舟,跟這些紈絝拚個你死我活!

戰場,就在此刻!會場之內!

忍氣吞聲等待著士兵們檢查書箱,士兵們仔細尋找了半晌,什麽都沒發現,卻不死心底又磨蹭了一陣,這才終於態度不好地將書箱還給了他。

而之後董雍被分配到的隔間也是距離茅房比較近的位置,隱約能夠看見四周書生對他投來的同情視線,他狠狠一咬牙,沉默地坐進了隔間,畢竟這可不是他能夠造次的地方。

越發覺得也隻能靠這次會試一鳴驚人,董雍閉目養神,安靜等待著考場發下試卷。

而幾乎在發放試卷的刹那間,他便直接去看八股的題目。

爾後瞬間,虎軀一震。

……????

題目:【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

董雍擦了擦眼睛,不可置信地再次低頭查看,隻見上麵還的這段話,正是蘇不疑這三天內給他刷的題海戰術其中之一!

一模一樣!!

董雍猛地倒吸一口涼氣,差點死死捏緊試卷,這、這……竟然真的讓先生給蒙中了?!

不、不是蒙,竟然真讓先生給占卜成功了?

連試卷都可以被占卜出來的嗎??

不可能的吧……先生是什麽樣他還不了解嗎,占卜肯定隻是個借口,最重要的還是學識和知識的強大啊!

不愧是蘇先生!

短暫的震驚消逝後,留在董雍心底的便隻剩下喜悅和激動,他這三日反複背誦著這些題目,幾乎是過目不忘,穩了!這次八股第一絕對穩了!

無需使用草稿,董雍直接用筆沾了墨,一揮而就,字體行雲流水異常順利。

他的唇角噙著詭異的笑容,時不時還會無聲地仰天長嘯,倒是讓監考的人無不心中怪異,隻覺得後背生風陰森森的,都躲著他的位置走。

會試的時間匆匆流逝,在蘇不疑品品茶聽聽小曲的生活中,董雍臉上帶著詭異地笑容終於從會場走了出來。

他出來的速度很快,幾乎算得上是第一位,眾人驚訝地看著他,猜測他到底還是胸有成竹還是已經放棄了,怎麽大家還在鑽研八股的時候,他就已經走了?

董雍可不管他們的想法,走出會試後一臉喜悅地尋找著蘇不疑的身影。

然而他卻找了一空。

一臉茫然!

怎麽回事,先生不是說好會在外麵迎接他嗎?

蘇不疑完全沒有想到他竟然這麽早就回來,接到情報的時候還在酒樓美滋滋聽說書人講故事,聽聞董雍都考完了,他麵上驚訝,連忙裝作痛心疾首的模樣去迎接董雍,拉著人家的手,歎息道:

“我等你等得食不下咽,餓到暈眩,這才來酒樓吃一些東西,哪知道你竟然這時候出來了,真是慚愧啊!”

董雍一聽,蘇先生竟然為了他如此辛苦,頓時感動得眼淚又要流出。

他鄭重朝蘇不疑一禮:“先生,學生幸不辱命!”

“哦?”蘇不疑絲毫不意外地挑眉,“一字不落的都寫了?”

見他這麽篤定,董雍更覺得他並非一般人,頓時神色更加鄭重了:“是!”

“很好。”蘇不疑笑著道,“等著吧,離放榜隻需要三日時間,到時候好戲就正式上演了。”

*

放榜那日,還沒到時辰,一群書生舉人便圍在皇榜前翹首以盼。

他們雖心中激動忐忑,卻也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沒有離皇榜太近讓出了一圈空地,有些不懂事的書生踏入後還會被人提醒著往後退,除非……他想要惹怒那些紈絝子弟。

以唐承為首的紈絝們也穿著衣冠鮮麗,昂首挺胸來到此地,看見前方有一大片空地,嘴角笑了下,毫不客氣地霸占了。

他們的目光在四周掃過,卻沒發現想要看見的人,忍不住諷刺道:“怎麽那個蘇不疑還沒來?莫不是怕了落荒而逃了?”

話音落下,其他人便更加大聲地嘲笑起來。

“要真是逃了也不怕。”其中有一賊眉鼠眼的人湊近唐承,附和道,“到時候直接利用您的權利抓回來就行,您身為太仆之子,誰敢不從,正好直接殺了他以泄心頭之憤!”

他本以為這句討好的話會令唐承心花怒放,誰知唐承卻睨了他一眼,忽然拿扇子猛地敲擊了下他的頭頂。

“胡言亂語!”一聲冷喝直接從上方響起,唐承的表情十分難看,“就算是我父親,也不能隨意抓人,他又不是逃犯!你是不是蠢!再說天子腳下,這人怎麽能說殺就殺呢!”

被敲擊的公子頓時瑟縮了下,委屈道:“可是您三日前說的是……”

“那是氣話!不這麽說怎麽能顯示本公子的威嚴?”唐承冷哼一聲,“這裏的人都明白,隻有你竟然傻傻分不清楚!閉嘴吧!”

那公子立刻臉色蒼白地退下,再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現場的氣氛瞬間壓抑下來,誰都不曾說話,連附近的平民書生也保持沉默,生怕惹怒了前方這幾個紈絝。

而就在放榜沒多時時,傅玄的身影終於緩緩出現。

蕭石忍不住發牢騷:“你怎麽這麽晚才來?”

然而傅玄隻是淡淡的一句:“來得早有用嗎?”就成功堵上了他的嘴。

結果已經定了,無論是早來還是晚來確實不重要。

正巧這時,人群中再次發出一聲驚呼,眾人抬眼望去,這才終於看見了姍姍來遲的蘇不疑和董雍。

這兩個人仿佛在街道漫步,每一個步伐都那麽沉穩平和,似乎根本不在意放榜的名額。

唐承一看到蘇不疑,就止不住地生氣:“嗬,我還以為某人臨陣脫逃了呢,沒想到這麽晚才來,莫不是怕了?”

蘇不疑平靜看著他,微笑:“來得早有用嗎?”

這句話簡直跟傅玄一模一樣,令紈絝子弟們臉色都有些古怪,隻不過蘇不疑後麵又補充了一句:“壓軸總是最後出場,我怕我來的太早,把你們的風采都搶走。”

“……”這句話就不能忍了,唐承冷笑,“看來你是真的有信心,讓旁邊那個傻子贏了,不知天高地厚。”

他的目光終於肯施舍給身邊的董雍,然而目光對上董雍的臉,他卻有些驚訝,因為此時的董雍神色哪有半分懦弱和瑟縮,竟昂首挺胸站在原地,看起來一點都不緊張。跟之前判若兩人!

他到底是沒有畏懼的心裏還是對獲勝胸有成竹,唐承一時間竟有些看不透!

在他驚疑之時,傅玄也麵對蘇不疑,沉聲開口道:“我不會輸。”

“我若贏了,下次你跟我比試。”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表現出對某人感興趣,從始至終視線就沒移開過蘇不疑,知道他性格的人忍不住驚訝,難道在傅玄這種冷淡的人眼中,蘇不疑竟這般重要嗎?

“等你贏了再說吧。”蘇不疑卻隻是不鹹不淡地回道,“一切都等放榜再說。”

沒過多久,張貼皇榜的人便來了。

眾書生頓時睜大眼睛,忐忑又期盼地盯著那貼榜之人看。

現場的人估計除了蘇不疑和傅玄,內心都**不安,就連原本氣定神閑的董雍,在這一刻也瞬間緊張了起來,連連咽著唾沫,在心中進行祈禱。

雖然題目他做過千百遍,也完全按照蘇不疑的講解寫了,但萬一他審錯題了怎麽辦,萬一他不小心寫錯了怎麽辦!

說到底他完全明白自己那點才能,就算用常識想他都不可能能中會元,再加上此時關係到蘇不疑的性命,他的心髒就跳的更快了。

腦子裏胡思亂想著,他將雙目瞪得跟銅鈴一般大,仔細看著那皇榜上的人名。

第一張皇榜……沒有他的名字。

第二張皇榜……也沒有他的名字。

“中了!”“我中了!”

身側不斷有人喊著中了,興奮地手舞足蹈,這種氣氛更加令董雍心中緊張,大氣都不敢喘。

直到他聽到紈絝子弟那邊穿來歡呼的聲音:“蕭兄排了第一百三十名,恭喜恭喜!”

“蔣兄派在第九十名,這成績相當不錯了,佩服啊!”

那邊高中的人也有不少,到倒數第二張皇榜的時候就已經有四個了,可見雖然他們是紈絝,卻也明白功名的重要性。

而倒數第二張皇榜一放,眾人屏住呼吸在上麵查看,這其中一直沒有被寫到名字的唐承尤為緊張,差點要將手中的扇子給捏碎了,但突然間,他在上麵看到了熟悉的名字,便頓時瞳孔一縮,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第二十二名……唐承!唐兄!你中了!唐兄!!你中了啊!!!”

這時,身後的紈絝們已經幫他大聲念了出來,並且像自己高中一樣,開心得不得了。

“恭喜唐兄賀喜唐兄!這可是二十二名的好成績啊!”

“唐兄是我們之中名次最高的,不愧是唐兄啊!”

繼而連三的吹噓讓唐承有些飄忽忽,他像是終於反應過來一樣,口中喃喃自語,並越說越大聲:“我中了……我真的中了,二十二名哈哈哈哈哈!”

激動地直接抓住身側人的肩膀,唐承逢人就開始說自己高中了,想要傳達胸口這積累的喜悅。

而當他不小心一把抓住蘇不疑的時候,還沒開口,蘇不疑就直接堵上了他的嘴:“恭喜,做的不錯,繼續努力,不過榜首是我們。”

“……”如同一盆冷水直接潑上去,唐承瞬間就清醒了。

他矜持地放下手輕咳一聲,耳垂還染上些許緋紅,“咳……勝負馬上就要見分曉了。”

“確實。”蘇不疑將目光落在最後一張皇榜上,眼中也多了幾分凝重。

董雍更是緊張地都快掐紫自己的手臂,前麵高中的人沒有他令他鬆了口氣,卻又更加緊張,死死咬緊牙關片刻不肯放鬆。

唯有傅玄一臉平靜,似乎極為淡定。

現場緊張的氣氛如同緊繃的弦,蓄勢待發,眾人也被影響地咽了咽唾沫,屏息朝皇榜注視。

在他們統一的視線下,最後一張皇榜終於緩緩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