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久安站在山風中, 滿穀花木輕搖,玉珠聲響,琉璃光轉。
光芒在她臉上流轉。
她一動沒動。
痛心啊。
疾首啊。
這麽多盞琉璃燈,就算每盞琉璃燈裏隻有兩顆玉珠, 也是一筆大財。
可她卻連碰都不能碰。
“不去看看?”薑璽問。
唐久安搖搖頭。
“!”薑璽大驚, 這人居然有錢不收!
他轉到唐久安麵前, 隻見唐久安眼尾微微泛紅, 眼睛有點濕潤。
薑璽的心立時像一朵煙花那樣炸上天空,“砰”一下綻放。
唐久安看到薑璽的眼睛瞬間亮了。
就像誰在他的瞳仁深處點起了兩盞琉璃燈。
“……”
不是的,別誤會。
我隻是……單純地痛心而已。
“我……我知道你應該會喜歡,但沒想到你這麽喜歡……”
薑璽起初有些吃吃的,然後眼睛閃閃發亮, 一一指給唐久安看。
“我確實是掛了好久,這燈沉,山茶樹的枝條又細, 所以要先用木棍給它支撐著,還不能露出來, 露出來就不好看。”
“這地兒我選得不錯吧?整個西山, 這個季節,最好看的就是這裏。這是西山十景之一,山茶瀑雪。說是山茶花從山山腰一路開到這裏,宛如一條瀑布,又因花色潔白如雪,所以得名。”
“還有這燈!”
薑璽下一盞送到唐久安麵前,“山裏風大, 須先防風,又要好看, 所以才用琉璃。猜猜看裏麵的珠子有幾顆?”
琉璃燈就在唐久安麵前,光輝融嘖,琉璃壁阻擋了山風,小小的火苗在裏麵安靜燃燒。
碧綠清透的玉珠滾落在琉璃燈的底部,輕輕一晃便發出好聽的聲響。
“十一顆!”
薑璽揭曉,然後,輕聲道,“寓意我們兩個,一生一世,一心一意。”
唐久安抬起頭。
薑璽的臉頰微紅,眸子明亮,裏麵倒映著天上的萬千星辰,以及穀中數以千計的花燈。
忽然之間,唐久安的眼眶真的有點酸脹。
他捧到她麵前的,何止是一盞花燈?
那仿佛就從他胸膛裏掏出來的一顆琉璃心。
唐久安下意識後退一步。
薑璽眼底開始生出一點懊惱。
他準備好的流程不是這樣的。
首先他帶著唐久安來賞燈,然後唐久安會很開心地在燈裏找玉珠,就跟當初在禦池裏撈寶貝一樣。
他會陪著她一起撈珠子。
他知道唐久安一定會很開心。
那麽在她最開心的時候,他會告訴她,他喜歡她。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她都還沒撈珠子,他就什麽都說了,而且,還缺少了很重要的一環。
“那個……”薑璽試探著問,“你要聽詩嗎?我其實還寫了一首詩。”
其實他不單寫了詩,他還把想對她說的話全寫了下來。
在東宮默默演練過好幾遍。
充當演練對象的趙賀表示:太感人了。
然後薑璽才滿意地放過他。
此時此刻薑璽想起唐久安在席上大聲為文公度喝采的模樣,可以想見她還挺喜歡詩的,那麽這首詩準備得甚是對路,對是他深吸一口氣,準備開口。
“別念。”唐久安道,“臣聽不懂。”
薑璽:“我這首你一定聽得懂。”
“不可能,凡是詩臣都不懂。”
“這的真的可以——”
“可以也別念!”唐久安驟然大聲,“不想聽!”
薑璽滯了滯,“……好吧,那這燈給你。”
琉璃燈捧在薑璽的手心,又往前送了一點。
唐久安再退了一步。
“殿下,臣不能要。”
薑璽意識到了什麽,整個人頓了頓,然後大跨步上前,抓住唐久安的手,把琉璃燈塞進唐久安的手心。
“拿著。”
“臣不能要。”
“讓你拿著!”
“臣真的不能要!”
推拒之間,“啪”地一聲,琉璃跌在地上,裂成好幾瓣。
薑璽:“……”
唐久安:“……”
唐久安急忙去撿。
薑璽一把抓住她的手,阻止她的動作,聲音裏帶著一絲笑意:“唐久安,你害怕什麽呀?收下這盞燈,我能怎麽地你?堂堂飛焰衛統領,什麽時候膽子這麽小了?”
唐久安呆住:“臣以為……您會難過,或者生氣……”
“跟你這人正經生什麽氣?什麽時候被你氣死了都不知道。”
薑璽走開,又取下一盞燈,交到唐久安手裏,“喏,裏麵一樣是十一顆,數數?”
唐久安看看燈,再看看薑璽。
燈光溫暖明亮,薑璽的眸子也是。
——“殿下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是的,唐久安無比同意。
薑璽他,真的很好很好。
“殿下。”
唐久安抬眼,直直望進薑璽的眼睛,不容自己閃避。
“嗯。”薑璽感覺到了唐久安的認真,意識到她要話的將無比重大,一時間有些緊張,嗓子有點發緊。
“這燈,臣真的不能要。”唐久安道,“因為臣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薑璽呆愣半晌,“哧”一下笑了:“唐久安,你看看你像是有喜歡的人的樣子嗎?”
“真的。”唯今之計,唐久安隻有硬編,“隻是臣喜歡的人身份特殊,臣不好說出口。”
“你說,我準你說,有什麽不好說出口的?”
薑璽咬了咬後槽牙,“你還非說不可,我倒要看看你能編出個什麽樣的人。”
“……”
唐久安心說有這麽明顯嗎?
編謊話非她所長,不由生出一絲緊張,無意識地摸著腰帶,尋思著該用怎樣的語氣報出關山的名字。
開心的?
驕傲的?
害羞的?
喜歡一個人到底是怎麽模樣來著?
最後唐久安想起了關若棠。
既然是不好開口的暗戀之人,那麽當然要用低沉纏綿的語氣。
她暗暗清了清嗓子,準備開口,卻見薑璽的臉色忽然變了,視線死死盯著她腰間。
“……那香囊是誰給你的?”
唐久安低頭去看。
今日參加禦宴,她穿的是官袍,係的是玉帶,像模像樣地掛著些香囊玉佩之類。
玉佩荷包是陸平和薛小娥為她準備的,香囊則是好些天前薑玨給的。
薑玨久病成良醫,會自己配些藥囊,一可驅蟲避蟻,二可提神醒腦。
薛小娥聽說她要到山間秋獵,便收拾了兩個香囊進來,陸平今日替她換官服的時候一起掛上了。
“三殿下做的。”
薑璽聲音有點發幹:“給我看看。”
唐久安便摘下來遞給他。
薑璽把香囊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看了又看,越看臉色越蒼白。
最後他拉開香囊,自香料之中掏出一支極小極小的字條。
展開來。
唐久安用過薑玨不少香囊,卻從不知道裏頭還有字,也湊過來一起看。
見是短短一句話。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唐久安不是特別明白,問薑璽:“這是什麽講究?”
圖吉利?
薑璽臉上最後一絲血色褪得幹幹淨淨,眸子裏的光亮熄滅了,眼珠顯得格外黑。
“原來是三哥。”
唐久安點頭:“他有沒有給你?挺好用的。”
“嗬嗬。”薑璽笑了,笑得特別僵硬,“難怪,我的琉璃燈你確實是不能要了。”
他的聲音十分凝澀,又相當低沉,唐久安一時沒有聽清楚,用探詢的眼神望著他:“殿下說什麽?”
薑璽把香囊還給唐久安:“我說,這個香囊很好。很好很好。”
唐久安接過來。
兩人的指尖短暫地相觸,唐久安發現他的手好像很冷。
再看他身上穿的不是筵席之上的太子蟒服,而是一身輕紗般的衣裳,裏外層層疊疊,猶如仙人的羽衣。
好看自然是極好看,隻是在這深秋寒夜,未免太單薄了。
“殿下你冷不冷?要不先回帳中去?”
薑璽轉過了身:“我不冷,你回去吧。”
唐久安喜出望外,這連盤問都省了?
三殿下的香囊這麽好用?
“那臣這就告退!”
這聲音裏的喜氣簡直要洋溢出來。
薑璽站在風裏,沒有應聲。
怎麽就沒有早點發現呢?
她與三哥,那般稔熟。
三哥待她,那樣特別。
……我在這宮中,向來無人理會,唯一一個稱得上朋友的人,便是唐久安。
……你善待於她,便是善待於我。
以三哥事事退避的性子,表現得已經如此明顯了,他居然一直沒有發現。
“哈哈哈。”
薑璽仰天笑。
唐久安尚未走遠,聽得笑聲,回頭。
山風獵獵,薑璽的袍袖與衣擺在風中斜飛,仿佛當真要像仙人一樣隨風而去。
但這笑聲……像哭似的。
他很難過。
唐久安非常明確地感覺到了。
任誰花了這一腔心血,卻被人拒絕,心裏都不會好受。
可她隻能這樣做。
從此以後他還會遇到很多很多很好的姑娘,每一個都比她更適合成為太子妃。
非常好。
這事到此為止,了斷麻煩。
可為什麽她心裏像是被塞了塊石頭似的,又冷又硬又沉?
趙賀帶著東宮率衛們守在穀口不遠,瞧見隻有唐久安一個人出來,連忙迎上來:“大人,殿下呢?”
“在裏頭。”
唐久安一開口,才發現自己連聲音都是有氣無力。
她迅速深吸一口氣,振作一下。
“殿下有點冷,你去取件鬥篷來。”
“誰說我冷?”
薑璽的聲音從後麵傳來,長風浩**中,他大步朝這邊走來。
吩咐趙賀:“把燈摘了,珠子掏出來,折成現銀,送到唐大人府上。”
唐久安:“?”
她囁嚅一下:“殿下,臣不能……”
“是不是傻?燈不能要,銀子也不能要?那你以前收的要不要都退回給我?”
薑璽沒好氣,“原就是給你的,也給不了旁人。給我老實拿著。”
不知道為什麽,看他罵人中氣這麽足,唐久安的心裏輕鬆了不少。
嗯,一定是因為銀子的原因。
畢竟銀子誰能不愛呢?
然後就聽他道:“你是三哥的人,便是我嫂子,長嫂如母,算我孝敬你的。”
唐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