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為了緩解尷尬;二是因為昨晚折騰得太久,祝曉楠登上大巴後就開啟了睡眠模式,在迷糊中仿佛看到一個新生兒越爬越遠。她猛然想起懷孕幾個月內不能有**的醫囑,頓時在懊惱中醒來,韓夕文告訴她已經過了費城。

“直接說還有多久到。”祝曉楠不好意思看身旁的男人。

“起碼還要兩個鍾頭。”韓夕文說,“你幹嗎不看我?”

“你有什麽好看的。”說罷,祝曉楠繼續睡了過去。

“你昨晚可不是這麽說的。”

“色狼。”

第二次醒來時,她發現韓夕文也睡著了,正好一塊路牌從車窗邊閃過,上麵寫著“巴爾的摩”,好萊塢電影裏聯邦監獄的所在地?

兩旁綠樹成蔭,除了乘坐著的大巴,沒有任何其他車輛,仿佛行駛在一條通往一個不存在的世界的道路上。如果這個時候降點兒迷霧,那沒人會知道叢林深處有些什麽。

“全美有兩處最適合拋屍的地方。”不知道什麽時候韓夕文醒了,揉著眼睛說,“一個是加州的一號公路,另一個就是這兒。”

“在首都附近拋屍?”

“你覺得這裏有首都的樣子嗎?”

祝曉楠看了看周圍荒蕪一片,除了綠色還是綠色,兩道綠色之間是一條黯淡的水溝。

“不像,真的不像。這要在北京,肯定有收費站啊,還得領取進京證。”

“看過《怪奇物語》嗎?就是這裏。”韓夕文問,“美國電影人很喜歡在巴爾的摩做文章,尤其是關於政府陰謀和孤膽英雄的,我記得《諜影重重》裏傑森•伯恩接受組織任務的時候也是在巴爾的摩的某個政府機構裏吧。”

“你是不是又要講故事了?”祝曉楠很有經驗地問。

“我剛剛的確在思考一個題材。”

“在夢裏思考?”

“這個故事我想了很久,事實上,這不是一個虛構的情節,是真實的案例。”韓夕文說,“我親身經曆過的案例。”

“案例?哪種案例?”

“會讓人產生內疚和罪惡感的案例。”

終於有一輛黑色的雪佛蘭皮卡從大巴的左側超過,長長的貨艙上捆著一株鬆樹,後排座椅上坐著一男一女兩個孩童,拿著哥斯拉玩具,麵頰上長著和前排母親一樣的雀斑。

“這個故事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因為我還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韓夕文說,“不管你有怎樣的疑問,都請在我說完整個故事後再提。”

“好。”

“在你的學生生涯中,是否遭遇過校園暴力?”韓夕文問,“不一定是你參與的,隻要親眼見過就行。”

“什麽程度叫暴力?”

“以多欺少,以大欺小,以強欺弱,並且將侮辱人格的舉動施加在對方身上,就像網上流傳的視頻那樣。”

“我有見過男同學打架,可能是為了爭奪籃球場什麽的,我不清楚,但我想沒有網上視頻裏那麽嚴重。”

“我接下來所講的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事件發生在二〇一四年的蘇北小城。為表示對死者的尊重,我將全部使用真名,不對故事做任何改動。”

祝曉楠聽著覺得特別耳熟:“這不是《冰血暴》的開頭嗎?人家用假名,你用真名。我美劇看得還挺多,你騙不了我。”

韓夕文歪過頭瞪了她一眼,祝曉楠舉雙手投降。

“二〇一四年夏天,是明德中學十五周年校慶,應校方邀請,明德中學的第一屆畢業生全都作為嘉賓回到母校參加典禮,可原本隻打算花一個周末時間舉行的慶典,被五名男嘉賓的同時死亡拖延了一個星期,警方命令參加慶典的所有人員不得離開小城。可在這一個星期裏,又陸續有近十名嘉賓遇害,活著的人們擔心厄運降臨到自己頭上,紛紛要離開,警方因為無法保證大家的安全,隻好作罷。然而兩年過去了,犯人至今沒能落網,他可能早就離開了那裏,也可能一直生活在小城。”

“明德中學……這是你的學校?你就是參加慶典中的一員?”

韓夕文點點頭,繼續說下去:“第一批死者是五名男士,死在桑拿浴室的包間裏,茶水裏被下了毒,是氰化物的一種。這五名死者在學生時代就是好友,大學畢業後留在外地工作,這是他們第一次集體回到家鄉團聚。

“警方去調查氰化物的來源,小城裏有這個東西的不多,除了醫院,就隻有化學實驗室裏有,但問題是,沒有發現氰化物遺失的報告,所以警方判斷,這些有毒物質來自小城以外。

“一開始,警方甚至不能確定這是否是一場蓄意謀殺案。如果是,為什麽要將五個人同時殺死;如果不是,凶手的目的又是什麽?是想殺其中的一個,還是有別的原因?

“就在警方下令所有參加慶典的人不能離開小城的第二天晚上,又有一對兒男女在KTV中被割喉,他們和之前那五個人當年在同一個班級,這對兒男女在上學的時候就傳出過緋聞,後來各自結婚,可現在死的時候又衣冠不整,難免讓人往不好的方麵聯想。”

趁韓夕文喝水的空隙,祝曉楠問:“是同一個人幹的嗎?”

“沒法確定,凶手至今還沒找到。”韓夕文將瓶蓋擰緊。

“後來呢?”

“後來一共死了十二個人。”韓夕文說,“有人說是因為有惡鬼存在。”

“這個……太玄乎了吧,你們不會信吧?”

韓夕文抬起頭,好像找到答案似的:“說不準啊,因為所有被邀請的畢業生嘉賓中,有兩個人來不了。”

“誰?”

“葉蒙和田野。”

“這兩人怎麽了?”

“死了,他們在初中畢業的夏天跳河自盡了。”

“為什麽?”

“因為受不了其他學生對自己的侮辱。”韓夕文說,“叫田野的是個女生,他的父親在外地務工,母親在小城的一家高檔洗浴中心當服務員,但也有人說是在當小姐。而田野因為體型矮胖、長相醜陋而受到女同學的排斥和欺淩,尤其是以周夢露為核心的小團體,這個周夢露,後來也死了。”

“就是衣冠不整死在KTV裏的那個女人?”

“不,那個是金雅,當年校花級的女神,和諸多男生糾纏不清,也是周夢露的眼中釘。我記得有一次田野為了幫金雅出頭,得罪了周夢露,結果金雅為了緩和自己和周夢露之間的矛盾,將田野出賣了。”

“這些女生之間究竟有什麽深仇大恨需要做到這分兒上?”祝曉楠覺得這哪裏是學生,跟後宮宮鬥似的。

“我不知道她們有怎樣的矛盾,我沒有跟她們走得很近,但大家平時都能看出端倪,誰和誰明爭暗鬥,誰和誰穿一條褲子,所以自然而然地分出了陣營。據說——隻能是據說,周夢露之所以仇視田野,是因為傳聞中自己的父親和田野的母親有一腿,這也是為什麽有人說田野的母親做小姐的原因。”

“我能理解這種體驗。”祝曉楠說,“我討厭小城的生活,你身邊的所有人都無所事事,所以整天把目光集中到他人身上,毫無尊重,以撕扯他人的傷疤和隱私為樂,俗稱嚼舌頭。”

韓夕文“哈哈”笑了兩聲:“不僅是人言可畏,周夢露甚至出錢讓男生們去洗浴中心找田野的母親,然後拍下錄像羞辱田野。”

“天哪!收周夢露錢的男生是不是就是那死掉的五個人?”

“其中四個是,另一個,和金雅死在KTV裏。”

“那……那個叫葉蒙的男生呢?”

“葉蒙的智商發育稍有欠缺,而且體味比較重,像是狐臭,因此成為男同學們欺淩玩弄的對象,其中就包括當年的班長。”韓夕文說,“班長當時真是天之驕子,包攬全國數、理、化競賽一等獎,在和同省另一位學生競爭省重點高中的保送資格時,騙葉蒙去女廁所,自己見義勇為,靠此加分勝出。進入社會後,因為品行不佳到處碰壁,隻能屈身於銀行。”

“所以,這個班長也死了?”

“死了。”

“這麽一來很明顯呀!凡是欺負過田野和葉蒙的都死了。”祝曉楠叫了起來,“什麽惡鬼不惡鬼的,肯定是有人在給田野和葉蒙報仇。”說完,她直勾勾地盯著韓夕文。

“你看我幹什麽?”

“你有沒有欺負過他們?”

韓夕文一刹那的猶豫令祝曉楠失望。

“你為什麽要欺負他們?”

“我不知道。人類的暴力傾向好像是與生俱來的,一直存在於心中,隻不過差一根導火索,隻要有人點燃,就會爆炸。”韓夕文說。

“我沒問人類,我在問你。”祝曉楠加重了語氣。

“我沒有欺負他們,”韓夕文說,“但比欺負更嚴重。”

“什麽意思?”

“我就站在那裏看,看完了他們被欺負的全過程。我一直記得當時的心情,當一個集體裏的所有人都在對其中一個個體施暴,你根本不敢站出來,沒有正義也沒有對錯,就算你不加入、不助威,也隻能看,我成了施暴者的觀眾,施暴者則因為我這種人的存在而變本加厲。”

“這不是你的錯,你當時隻是個初中生。”

“難道現在遇到這樣的情況我就會表現得和當初有什麽不同嗎?是不是也一樣隻是旁觀?身處那個集體裏的每一個不敢發聲的人,都有罪。”

“現在的你沒有選擇旁觀,你把這個故事告訴了我。我明白你有多麽大的勇氣,也許以後你會有機會告訴更多的人。”祝曉楠說。

接著,她又像想起了什麽似的問:“你們的老師呢?當葉蒙和田野被欺辱的時候,你們的老師也沒有站出來嗎?”

“老師?”韓夕文冷笑道,“老師根本不願搭理像田野那樣從農村來的學生,而葉蒙,他有試圖向老師反映問題,結果那老師竟然捏著鼻子讓他站遠點兒,還說,等什麽時候他的成績不是倒數第一了再來。”

“太……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所以,當時也在參加慶典的你,是在死了十幾個人後才隨其他人一起離開小城的?”祝曉楠問。

韓夕文搓著掌心裏的一塊老繭:“不僅是離開小城,初中畢業後,我就來了美國。”

“等一下。”祝曉楠突然想起了什麽,“你為什麽會知道這麽多?為什麽會知道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

韓夕文彎起嘴角。

“你別嚇我,別告訴我人是你殺的。”

窗外突然陰暗下來,大巴駛入華盛頓的聯合車站。

“我沒有殺他們,是田野的爺爺和當年隔壁班一個叫郭懷榮的男生幹的。”

“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下車吧。”韓夕文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回到住的地方我再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