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秋瑩原以為拜師的事,隻是方主任隨口談談,沒想到第二天,方主任就拿來了一張蓋了紅印的電工學徒申請表。

“秋瑩啊,隻要你簽字,名額準能拿下來。”

“主任,這事我得考慮考慮,人家也不一定要我。”

“我和葉師傅都談好了,他準能收你,你還在猶豫什麽?”

“……”

不是她猶豫,而是現在她沒有打工的必要。

前前後後半個月,她一共修了四批貨,每批二手家電,利潤都平均穩定在60元左右,外加價格不一的維修費,她現在的存款已有三百多,遠遠比打工富足。

方主任見她遲遲不肯答應,頓時有些著急,駝著背語重心長。

“電工學徒累是累了點,可熬出頭就能分配單位,哪怕分不到事業單位,拿著電工上崗證,大把工廠收你。到時候你還能晉升,考個電氣工、機械工、技術員之類的上崗證,總比你成天待在屋有出息。”

“可以直接拿證?”

方主任見少女眼裏終於有了點波動,急忙點頭。

“對對對,葉師傅親口說的,這次戶戶通水電任務,會當作社會實踐考核記檔,任務結束後直接參加技能考試,通過後再下發上崗證。”

葉秋瑩心動不已,周科和麗麗之所以給她籌備各種書籍,可不就是為了讓她考取上崗證,日後方便開店審核。

可惜過程有些麻煩,她得先報考夜校參加社會考試,理論課通過後還得參加社會實踐培訓,最後才能進行技能考核,前前後後起碼得半年。

可按照現在的進度,村裏兩個月內就能通水通電。

也就是說,隻需兩個月的時間,她就能直接提名參加技能考核,甚至不用參加技術理論培訓?

技能考核與文化課考試不同,技能類考核除了書本理論,一般更加注重實踐經驗,現在能走個捷徑,她自然不想錯過。

葉秋瑩不由點頭答應。

“主任,我保證完成任務,聽從葉師傅安排!”

方主任這才滿意點了點頭,讓葉秋瑩在家等消息。

他之所以幫葉秋瑩,一來是對方沒爹沒媽實在可憐,二來這次通電實在太缺人手,秋瑩好歹有些技術,不去白不去。

村主任走後,葉秋瑩繼續搗鼓二手家電。

她萬萬沒想到,方主任的辦事效率出奇的高,上午剛走,下午就帶來一套灰藍色的電工服。

也不知道方主任和葉師傅說了什麽,對方竟然這般痛快就收她為徒?

葉秋瑩沒有遲疑,接過工作服和電工帽,答應第二天就去村委會集合。

修理二手家電的活,她大多已安排在早晚天氣涼爽的時候,白天都是空閑狀態,還不如參加電工學徒社會實踐考核。

次日,七月九日。

葉秋瑩頂著初升的太陽,全副武裝來到村委會集合。

粗布麻衣的人群堆裏,葉秋瑩突然覺得自己一身藍很是顯眼,特別是她此時穿戴整齊,一絲不苟寬排腰攜帶各式小工具包,絕緣手套、電工帽、小型麵罩、絕緣釘鞋。

乍一看,有些過於正式。

可電工是高危行業,特別是通電工程持續高空作業,她都嫌裝備太少。

葉秋瑩瞅了眼與她穿著同色係衣服的電工,兩人都是二十出頭的青年,隻有她一個是女的。

餘下三五成群的人,都是村裏打零工的鄉親。

葉秋瑩默默尋找葉師傅的身影,顯然對方還沒到。

其中一個高個子的男電工,朝她吹起了口哨,調侃一笑:“你是哪個的女徒弟噢?電線杆你爬得上去嗎?還是要哥哥抱你上去?”

耍流氓的話剛說出口,就引得全場爆笑。

在場一個個盯著葉秋瑩小小的身板,紛紛議論,這小身板爬到電線杆上,指不定風一吹就摔下來?

“……”

八十年代已經開放不少,可當著眾人的麵說**的話,仍舊有些耍流氓。

葉秋瑩漠然掃了那人一眼,輕飄飄說了句。

“東西你都帶齊了?”

“什麽東西?”

兩個男學徒默默對視一眼,眼裏皆有迷茫。

他們也剛來沒幾天,葉師傅大多時候隻讓他們打下手,還沒有正兒八經學東西。

葉秋瑩瞅了眼他們的裝備:“絕緣裝備一件都不穿,上杆接線不怕被電死?你們的工具包呢?電筆電刀帶了嗎?絕緣膠布、錐子偏口鉗呢?”

“……”

兩人被懟得啞口無言,直到一陣輕咳聲響起。

葉師傅匆匆趕來,看了眼葉秋瑩表示很滿意,還真別說,光是這一身打扮就比另外兩人強。

果然入門的娃娃,跟皮毛都不懂的家夥,相差有點遠。

小丫頭安全措施到位,至少清楚接下來要麵臨的是什麽,甚至提前做好了功課。

好歹也是社會實踐考核,他默默給葉秋瑩加了一分,不過麵上該有的嚴肅一點也不少,他瞥了眼葉秋瑩。

“看著像是那麽一回事,不過沒人讓你第一天就上杆。”

“……”

葉秋瑩一愣,她豈不是白裝備了?

要知道這身衣服和裝備,在大夏天裏又重又悶實在不好受。

葉師傅來了後,隊伍就開始出發。

葉師傅一次帶三個學徒,顯然有些暴躁,特別某個男學徒一件事要他不停重複解釋,電氣結構圖扔過去半天也不看。

葉師傅默默記下,反正到時候技能考核沒通過,哭的人又不是他。

反倒是葉秋瑩這邊,讓他安逸不少。

他一個眼神過去,葉秋瑩就知道他下一步要幹什麽,安裝變壓器時更是在一旁打下手,給他減輕不少負擔。

小丫頭對電機的了解程度還算不錯,大概是因為她家裏有台發電機?

要不是兩個男娃娃血氣方剛有力氣,以後高空作業派得上用場,葉師傅早就將兩人勸退,留下葉秋瑩一個多省心。

可惜女娃娃身嬌體弱,高空作業不是開玩笑的,嚴重起來甚至要人命!

然而半個月後,看著葉秋瑩穿著滑扣鐵鞋,熟練爬上電線杆,雙手利落測試走線,葉師傅瞠目結舌。

雖然小姑娘的臉色不太好看,但至少人家完成度極高。

說句誇張的,對方完全可以出師了!

反觀另外兩個男學徒,吱吱呀呀推三阻四半天才肯爬上去,上去之後猶猶豫豫沒個果斷,經驗不夠又不肯勤學好問,還不如回學校上培訓課。

真以為走捷徑,就能輕輕鬆鬆拿上崗證?

誰贏誰輸一目了然。

此時掛在高處的葉秋瑩,腿腳有些發軟,高空呼嘯的狂風吹散渾身熱浪,但這個高度絕對令人心驚膽戰。

前世她高空作業的機會不多,這會兒也忍不住雙腿微微發軟。

直到狀態恢複了些,她才慢慢滑下。

與此同時,剛爬到半空的高個子學徒,終究沒抗住,臉色慘白爬了下來,落地後渾身止不住顫抖,男人雙腿發軟間,卻是看見一臉輕鬆的葉秋瑩,不得不強心按住雙腿。

葉秋瑩還記得男人當初的調侃,故意悠哉伸了個懶腰,頗是玩味道:“上頭的風可真涼爽,你該不會尿褲子吧?”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周圍的散工恰好聽見,幾乎是下意識朝男人下身看去。

男人被盯得麵色漲紅,氣急敗壞雙腿打顫的更厲害,更是坐實了名頭,男人惱羞成怒指著葉秋瑩。

“你你你……等著瞧!”

“也別等了,有本事現在來。”

“……”

男人罵罵咧咧轉身離開,葉秋瑩聳了聳肩,一個軟腳蝦而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最合適不過了。

她找了個陰涼的地方坐下,現在正是散工們休息的時間,大家三五成群吃著自帶幹糧,她也從袋子裏,拿出周科和麗麗送來的小零嘴。

低頭間,葉秋瑩聞見自己一身粉塵混雜的汗味。

三伏天出來工作,光是高溫就已令人煩悶,她在高空作業,迎麵吹來的不僅有風,還有空氣間飛舞的灰塵。

她這般已算是體麵,不少鄉親衣衫早已淌濕,蓬頭垢麵渾身沾滿泥土。

死沉死沉電線杆全靠人力搬運,一個山頭下來,男人們肩膀早就被磨破了皮,墊著毛巾仍舊一片血肉翻卷,拿到錢那一刻卻笑得像個孩子。

女人力氣小,但挖坑填土的活也不輕,沉重的擔子壓在她們肩上,步子卻又穩又快。

隻有親身體驗這個年代,才能明白這個年代的人有多拚,多苦多累都不及多掙一分錢。

她跟著葉師傅頂多接接線路、安裝變壓器、焊接連接頭等,偶爾也會處理變電站事宜,僅僅這般,她養了一個月的身體也有些吃不消。

幸虧沒有下雨,不然雨後的濕土又沉又重,山路更是不好走。

隻要不下雨,電線杆拉線的工程就能如期完工,等室內裝線的任務開始,就不必再在各個山頭東奔西跑。

電工小學徒的日子既平凡又充實,周科和麗麗卻在這個時候問她,要不要搬去城裏住?

葉秋瑩想了想,到時她還要去城裏參加技能考試,搬去城裏當然會方便不少,不過現在還得等村裏通電後,社會實踐考核結束。

葉秋瑩幹脆讓周科和麗麗,晚一個月再租房子也不遲。

*

1982年,7月29日,正值末伏。

豐源機械廠,機械加工車間,連續不斷運作下的機器散發著炎熱的高溫,末伏的天氣更是猶如烤爐。

數控機床前,幾個技術員不約而同看向控製台前的沈科長。

男人不苟言笑,修長筆直的手指正在按鍵上調整數據,男人身上散發著冷冽的氣息,甚至比車間那幾台僅有的冷風機還要清涼。

再清涼,也無人敢靠近。

誰敢啊?

第一個過去,指不定得連著好幾天又要忙於各種數據調試。

已經整整一個月了,沈科長怎麽還天天來車間,他一個科長不待在辦公室喝茶,天天一線工作合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