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 高台支起。

國子監大門前,有模有樣地布置了一個用來對辯的會場。

早在三日前,莊良玉便將消息散布出去, 是以此時此刻國子監門前人頭攢動,嗚嗚泱泱一眼看不到盡頭。

今日, 大約西都城中所有讀書人都來了。

莊良玉在宣傳時特意說了讓百姓來評價高低,因此也吸引了許多走卒商販。

對辯辰時正開始, 眼下還有兩刻鍾的時間。

國子監院裏,準備登台的十個學子頗有些惴惴不安,生怕今日丟臉,這十人之中有男有女, 還有蕭吟鬆這個非要參與的小蘿卜頭。

說小蘿卜頭可能不大合適了,雖然他現在還不到九歲, 但已經出落了個小少年模樣。

鄖國公府的五小姐也在出席之列。

莊良玉從來不曾告訴他們外麵的人針對他們的真實原因, 被追問了便含混說都是自己這個女祭酒惹的議論。

因為真正被針對的不是他們,是正在推行的嶄新體係。

而針對他們的也不單純是這些讀書人, 而是在他們身後推波助瀾想要摧毀新體係的世家貴族。

又或者說,正是因為攔了家族發展的路,所以這些學子的父輩們甚至在不遺餘力地為了自己的前途富貴去葬送孩子的未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在距離開始還有一刻的時候, 莊良玉率先登台,命人將內外拉起警戒線,然後開始給百姓分發不同顏色的選票。

她站在高台上宣布規則, “截止到辯論正式開始之時,所有進場後在圍線內的觀眾都會拿到紅、藍兩種不同顏色的特製選票。”

“紅色代表他們, 是正方。藍色代表國子監的學子, 是反方。當在場諸位聽完全程, 將你們手中的選票投給你認為正確的那一方。”

很快,選票分發結束,辯論的時間也到了。

國子監的學子無論男女清一色製服,清爽幹練,對比另一邊刻意穿得張揚華貴的人而言,從形象上便贏了不少。

在這種辯論中,人會天然且下意識地對正方存在一定程度的偏好性,尤其是作為某一個言論的支持方,反方在無形中是存在劣勢的。

但這也意味著,一旦反方的言語和結論極具說服力的時候,會對聽眾產生更大的衝擊力。

莊良玉就是在賭。

五日前,就在那些讀書人以為莊良玉不過是在誆他們的時候,莊良玉拿了厚厚一遝材料上門尋人。

身後還跟著蕭安蕭遠兩個門神,差點把這些人嚇得要尿褲子。

莊良玉將手中的東西遞給這些人,說道:“五日後,國子監門前,我們會準備好一切,你們敢不敢來?”

激將法無論放在何時都是極為有用的,這些人當即有了被羞辱的錯覺,怒道:“自然敢!別到時候爾等成了縮頭烏龜,縮在國子監的大門裏不敢出來!”

莊良玉滿意點頭,從厚厚的材料中抽出最上麵的幾張,指著上麵的議題說道:“這是這次的議題,既然諸位學子高見認為要恢複舊製,將無關書目剔除參考行列,這次便以該不該沿襲舊製為題進行討論。”

“不是沿襲舊製,是不允許像你這樣亂改。”人群中有人小聲說道。

莊良玉恍悟,伸手朝他們要紙筆,拿來之後便將題目一頓勾勾畫畫,從原先的《科舉應沿襲舊製還是改製創新》改成了《科舉應循禮改製還是創新改製》

寫好之後,吹了吹墨跡,拎到眾多讀書人麵前,“這樣可行?”

這才勉強點頭滿意。

現在,莊良玉就站在高台上宣布這次辯論的議題。

“《科舉應循禮改製還是創新改製》站在我左手邊的是來自五湖四海的讀書人,他們認為應當循禮改製,持正方,用紅色選票。右手邊的是來自國子監的學子,認為應當創新改製,持反方,用藍色選票。”

台下有人費解,問道:“這說的循禮改製和創新改製有何不同?字麵上什麽都看不出來啊!”

字麵上來看當然區別不大,這群人極度好麵子,不肯有一星半點兒的吃虧和名頭道義上的不占上風。

但莊良玉偏偏就不是那種會給別人留麵子的人,笑得清甜可人,“意思是,應該像改製之前那般沿襲先前的科舉方案,還是說對科舉極其附帶產生的製度進行改革。”

人群中傳來頓悟之聲,“懂了懂了,是說用跟以前一樣的法子還是說用新法子是吧?”

那群學子站在一旁,神情尷尬,眼神怨懟,頭一次這樣見識到莊良玉這種毫不給人留麵子的做法。

徹徹底底地揭開了他們冠冕堂皇的遮羞布。

在莊良玉的宣讀中,這場辯論正式開始。

在大雍朝,讀書人之間因著不同觀點相互爭論是很常見的事,但像莊良玉這樣流程化,製度化的搞公開辯論,還是讓聽不懂的百姓來做決斷,還真真是頭一次。

一開局,國子監這些日常被她操練的學子們便展現出極大的優勢,進可攻退可守,協作有力,條理清晰。

每個人都有極為明確的分工,一上場就非常堅定地在對方的混亂裏確定了對於定義的共識與分割,然後便開始展開進攻。

將整場分為了三個部分,一點一點按照莊良玉所教那般鋪設邏輯鏈,攻防兼備,適時還會有人站出來做好場上總結進行利益收割。

正規軍打法完全將對麵的散兵遊勇敲得一頭霧水。

別說對麵看不起他們,甚至對麵內部都有極大的矛盾,都沒辦法做到同一戰線上的自圓其說。

第139節

台下甚至響起了噓聲。

莊良玉打手勢示意台下安靜,就算拋下內容不談,對麵從形式上就已經完全輸掉了。

最終,等到了投票環節,對麵的十個人惱羞成怒,嚷道:“不公平,這不公平!”

“如何不公平?”莊良玉困惑,“同樣的準備時間,同樣的人數,如何不公平?”

“就是不公平!這等辯論我等此前從未有過接觸,你現在讓國子監中**浸此道的學子來對我們進行羞辱,如何能認?”

莊良玉挑著眉梢,語氣微妙,“你覺得,你們是因為不熟悉這種形式才輸了?”

男子梗著脖子道:“是!”

莊良玉突然笑了起來,拍拍手,對後麵的人說道:“上來,讓他們見識見識,什麽才是正規軍打法。”

緊接著另一隊人上台,直接站在這十名讀書人的位置,開始和方才的選手繼續辯論。

這一次,不再是單邊碾壓局,雙方打得有來有往,精彩紛呈,台下驚呼聲迭起。

方才還心高氣傲的十人怎麽會想得到同樣的持方,國子監中的學子們竟然能有如此精彩的表現?

甚至後上來的這十人中有六名都是女子。

讓他們承認自己的無能,還是在這樣大庭廣眾之下,這怎麽可能?

這怎麽可能!

有人繼續嘴硬道:“你看,國子監中的學子也支持沿襲舊製,甚至能不落下風,這下你還如何繼續推進你的改製?”

“不落下風?”莊良玉挑眉,稀奇道:“小子,別鼠目寸光井底之蛙,多學學開眼看世界。”

說完,直接隨機從反方十人中拎走一個,自己親自上陣跟對麵辯駁起來。

局勢再度逆轉,反方重新站回上風。

莊良玉沉聲道:“到底選用何種改製方案並非最重要,重要的是,當我們明確知道一種製度已經開始出現問題的時候,是應該粉飾太平還是痛定思痛。今天,我可以拿出一千種,一萬種方案來做建議,對方都可以用與禮法不符而駁回。但問題是,禮法是一程不變的嗎?禮法就一定是對的嗎?”

“上古時期茹毛飲血,祭禮中以人祭祀,現在以豬牛羊進行祭祀,殺人是要償命的事。舊禮不可改嗎?”

“對方今天強調不可變的前提是此前所遵循的一切都是絕對正確的,但這個世上有絕對正確的事情嗎?你又如何知道你不是日後被後人批判的冥頑不靈者呢?”

“今天,我方用大量實例、數據證明改製之後能極大促進社會生產力的發展,推動知識的普及和科學的進步,對方不聽,為什麽?因為他們害怕當知識不再被少部分人壟斷後,他們無法再通過信息差距享受特權,享受高高在上的感覺。”

“今天,我方用一個個實驗與鮮活的案例證明現在國子監正在嚐試推行的方案,會製造更多的工作崗位,會給更多人帶來富裕的機會,對方還是不聽,為什麽?因為越來越多的普通人崛起會打破他們一直壟斷的行業封鎖。”

莊良玉的聲音清越,激**在國子監上空,回**在每個人耳邊。

最後,她微微一笑,“今天,諸位在這裏見證兩方的不同,便是改製之後最直觀的影響。今後的你們想成為怎樣的人,就將你們手中的票投給你們心中支持的那一方。”

若說在莊良玉登台之前,對麵還有三成的票數,等莊良玉登台後,對麵剩下的票數連一成都不到了。

挨挨擠擠圍在這裏的人上千,光選票便發出去了四千多張。

當投票箱中的票被倒出來,紅色的票寥寥無幾,藍色的票堆成了小山。

莊良玉用實際行動破開了這些人的阻撓。

讓民意與民間呼聲再不能成為阻攔科舉改製的困擾。

若是再有本參奏,哪裏還能說莊良玉推行的改製是枉顧民意的一意孤行呢?

接到消息傳回來的順德帝瞬間鬆了一口氣,靠在寬大的龍椅中,半晌才發出一聲喟歎,又有些哭笑不得:“這個莊良玉——”

至於本想在最後關頭拉攏一些小官員的趙衍慎,氣得再次砸了自己的書房。

“廢物!全都是廢物!”

可到底廢物的是那些輸了辯論的讀書人還是他這個陷入困獸之境的太子呢?

即便趙衍慎此時已落入這等困境,但已經跟他綁在一條大船上的人早就沒了跳船逃生的機會。隻能硬著頭皮出謀劃策,試圖扭轉越來越不利的局麵。

“太子殿下,眼下北方戰事焦灼,不若——”

說著,手起刀落,眼神狠辣果決。

在一片沉默與壓抑中,趙衍慎最終還是點了頭……

作者有話說:

正文完結倒計時,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