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侯。

一個出乎所有人預料的爵位。

順朝的爵位分為王、郡王、國公、郡公、郡侯,郡伯,縣公、縣侯、縣伯,子,男十一等,還有若幹榮職。

除了國公會封給太後皇後的父親(如鎮國公,承恩公)之外,郡伯以上基本都是宗室。

非宗室者,即使立了大功,也通常從縣伯封起。

皇帝要是不要臉一點,連爵位都不用給,給個驃騎大將軍的榮職,隻添俸祿不給田地和封邑。

秦躍有些愣住,回過神來,也並無太多的喜色:“陛下,臣的祖父是江陰郡公。”

這是開國時,高祖贈予他曾祖父的爵位,還恩準四代不降爵。

他爹是世子。

雖說是打算退休後再承爵,但也已經夠紮眼了。

考慮到這樣的情況,為他能夠得到應有的封爵,父親仿佛已經決定不出任內閣首輔了。

所以秦躍想了很多借口來推脫。

然而現在的情況是,皇帝似乎執意要讓他當這個昭勇縣侯。

果然,皇帝不在意地擺手:“你不是要成婚了麽?到時候長子繼承秦家的爵位,次子繼承你的,多好。”

秦躍下意識地看自己的妹妹。

隻見妹妹已然吃了半盤點心,對他們的談話毫無興趣的樣子。

察覺到他的視線,秦玉逢抬起頭,不在意地說:“陛下決定的事情,隻要不是對民生社稷有害的,身為臣子就該順從,不是麽?”

“古語有雲,‘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陛下是明主,你該擔心的不是自己是否顯赫,而應該擔心自己的能力是否能夠匹配這份恩賜。若是覺得受之有愧,那便加倍地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

秦玉逢並不覺得兄長推掉封賞就能降低皇帝的警惕。

他們家何止是有個江陰郡公。

她娘還是郡主,她也有個縣主稱號呢(先帝給的)。

他們最值得忌憚的,不是這些空有封邑而無實權的爵位,是“秦”與“唐”這兩個姓氏所代表的權勢與人脈。

皇帝聽到秦玉逢的話,也十分高興:“愛妃說的對,朕意已決,待會兒就命人傳旨,到了夜宴上,叫那些宗室大臣,挨個給我們的昭勇侯敬酒。”

秦躍:“……”

他為什麽會覺得皇帝是個好人?

明明聊得好好的,怎麽就突然把他坑進社交地獄了??

皇帝見他苦著臉,十分抑鬱的樣子,繚繞在心頭的陰霾散去些許,哈哈大笑起來。

是啊,他為什麽要這麽早地擔心功高震主的事情?

無論是哪家的人,隻要是人才,隻要能為朝廷,為社稷做出貢獻,他就沒有必要吝惜恩賞。

這才是一位明君該做的事情。

皇帝與秦氏兄妹相談甚歡,賞賜跟不要錢一樣送去秦府與纖雲宮的事情,在宮裏傳得比風都要快。

但大家的反應都很平淡。

畢竟華妃已經夠受寵了,秦家也一直很顯赫。

甚至有人已經提前開始高興,覺得他們家飛得這樣高,很快就會摔到地上。

皇帝回到勤政殿,趕在慶功宴開始之前,又見了現任內閣首輔一麵。

墨成如同他的名字一樣,是一位看起來墨守成規,嚴肅古板的長者。

或許要加上行屍走肉,行將就木這樣的形容。

自他的妻子,皇帝的姑姑,子雲大長公主去世之後,他便一直是這幅模樣,仿佛活著的全部意義隻有匡扶社稷,護好妻子的弟弟(如今是護好妻子的侄兒)。

皇帝曾經懷疑過墨成,覺得手握大權至此,不該毫無野心。

但如今,他像父皇那樣相信墨成。

墨成向皇帝行禮,起身方說:“聖上在朝會之前,就封了秦躍當昭勇侯。”

“剛好講到這個,他說不要,我總不能真的不給。”皇帝看出他有點不高興,解釋道,“而且子先是良才,人品也好,以後要用到他的地方還很多,朕不想跟他因為這件事起嫌隙。”

君臣相合,共治天下。

這才是他所希望的局麵。

墨成平靜地看著他:“秦向安也是人品不差的良才,但先帝依然沒有在他的父親退下之後,就讓他接任內閣首輔,聖上可知為何?”

“為了權衡各方勢力,也因為秦家其他人不一定像他那樣不生二心。”

皇帝流利地回答,但已經不想將精力放在這上麵:“姑父,如今大順曆經兩朝,天下已定,比起當一個說一不二的帝王,朕更想給百姓一個盛世。”

“為何我在任用別人的時候,一定要考慮他背後的勢力,一定要提前擔心權利和恩賞助長對方的野心?”

“為何朕不能任人唯賢,察納雅言,有罪論罰,己有過而改之?”

“父皇希望我當一位仁德的明君,而我……如今是在做什麽呢?”

墨成端詳著如今的天子。

天子已及冠三年,在世人看來,他仍是少年天子,難當大任。

對政務和帝王心術,他確實起步很晚。

但不可否認,天子已經成人,擁有明君應有的品德,此刻也戰勝了過往的怯懦,看到了真正所求。

“陛下。”他換了個稱謂,“即使是仁德的明君,也沒有不沾血的。您願以君子之禮待人,他人未必懂得回禮。”

“不談前朝,便是後宮,能由您主麽?”

皇帝表情一僵。

後宮何止是不由他主,就連是後宮的人,也大多是別人替他決定的。

如何寵幸,也幾乎被人定好了方案。

都說皇帝後宮佳麗三千,是何等的幸福。

他怎麽就覺得跟上朝差不太多呢?

頭一個讓他覺得比朝堂上跟自己作對的臣子還要讓他頭痛的,就是如今的後宮之主。

皇帝深深歎氣:“皇後……朕對她多有忍讓,但她近來越發冷戾心狠,叫六宮不寧啊。”

皇後不能生育,與家人有舊怨的事情他再清楚不過。

也曾有過憐惜與寬慰。

但如今也隻剩厭煩和疲憊了。

有愧於她的,又不是他們,更不是那些無辜受罪的人。

墨成:“以如今的局勢,是否要廢皇後可憑陛下的心意。但臣必須要提醒您一句,切不可立秦氏為後。”

皇帝有些驚訝:“為什麽?我記得當年,父皇對她多有誇讚,認為她有為後之才。”

“那陛下可知,為何她最後也沒有被指給任何一位宗室?”

“不是因為……”當時的情況太亂,先帝一口氣砍了三個兒子嗎?

剩下的話,皇帝沒有說出來。

因為他猜到那不是真正的答案。

“秦氏長女,對皇權並無敬畏,又過於聰慧。若為後,帝後相合還好,但若走到帝後離心那一步,便是攝政專權之人。”

換句話說,就是皇帝叫她不高興了,她能把對方架空。

這年代是沒有後宮不能幹政的規矩的。

德昭皇後當年更是一起跟隨高祖打過江山,有過許多部曲。

後黨也曾是先帝在時的一派不可忽視的政黨。

因此奪嫡鬧得再凶,也沒有任何一位皇子的母親敢在德昭皇後麵前有一絲不敬。

皇帝:“我瞧她對這些並不感興趣,從前更是討厭弄權之人。姑父多慮了,況且……我暫時沒有廢後的打算,她畢竟是我的發妻,又沒有做得太過分。”

墨成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沒有進一步勸說。

當一個人因為愛意而看另一個千好萬好的時候,旁人說什麽都沒用。

他隻能安慰自己,至少皇帝比起與妃子花前月下,更喜歡通宵看奏折。

入夜。

皇宮各處燈火通明。

作為新帝登基以來的第一場大宴,慶功宴辦得十分熱鬧。

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員,凡在京城的都帶著家眷來了。再加上貴族和後妃,光是桌子就擺了一千多張。

秦躍身為慶功宴的主角,坐的位置僅次於親王,就挨著他的外公唐王。

但這並不能對他提供什麽幫助。

甚至他外公就是第一個灌他酒的人。

一場夜宴下來,秦躍就是酒量再好,也被灌得不省人事。

好在他沒有發酒瘋的毛病,隻是突然將臉砸在盤子裏,昏睡了過去。

秦玉逢對身邊的星璿使了個眼色。

星璿便走過去將她哥扶起來,擦幹淨臉,晃了兩下沒把人晃醒。

皇帝不無遺憾地說:“大將軍睡過去了,帶去偏殿歇息,順便叫禦醫給開些醒酒的湯藥。”

秦玉逢站起來道:“臣妾一道去看看。”

“去吧。”

秦躍被放到偏殿的**,突然睜開眼睛,低聲抱怨:“你居然叫侍女拎著我,好歹用扶的呀。”

“這樣更真實。”她一臉正色,“兄長你這可是欺君之罪,萬一穿幫了可不好。”

他立刻躺回去,閉上眼睛。

又撐開眼皮說:“我睡一會兒,你莫要忘了替我跟三舅舅告狀。”

秦玉逢滿口答應,轉頭給唐覺寫了一封信。

月上中天。

京城的某處豪宅的院子中擺著一把搖椅,搖椅上躺著一位青衣的男子。

外表三十許,英俊儒雅,令人見之心生親切。

男子將手臂枕在腦後,出神地看著月亮。

“老爺,女公子來信了。”

“快拿給我看看……哈哈,竟然就隻寫了一句‘皇帝還不錯’。”唐覺顫抖著手,有些難以置信,“她三個月不給我寫一封信,現在好不容易來一封手信,結果是跟我誇她的新婚丈夫。”

信使小姐保持沉默。

但老爺主動詢問了她:“阿瓊,你說,如果我跟皇帝掉進河裏,玉逢會先救誰?”

“一定要回答嗎?”

“是的,它關係你的年中獎金。”

那就是要聽真話了。

阿瓊不假思索地說:“會等你們淹死之後繼承你們的遺產。”

“……是她能做出來的事情。”

唐覺告訴自己,至少全天下的男人在侄女麵前都是一個樣,才平複了心情。

“去回絕梁王,就說我下月要去蜀地為家裏人尋些新鮮食物,抽不出空去參加他的壽辰。然後叫阿皖準備商隊,待大公子完婚後就出發。”

“是。”

唐覺喊住她:“等等,你是還有什麽疑惑嗎?”

阿瓊:“我在想,女公子為何不提嚴家的事情。”

“因為她知道,隻要她跟我提,嚴家就會毀……她還不想嚴家這麽早倒台。”唐覺拿起腿上的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但我的侄子和侄女受了那樣的委屈,我不可能當做沒發生。”

他沉吟一會兒,笑了:“皇後這樣好的刀,該向著至親的人才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