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殉情。

大家很快反應過來。

在德昭皇後殉於帝陵之後, 民間常有效仿者。

未必是不想活了,或許是一時的無措,或許是他人的慫恿, 也或許是因為今天今天七夕,受到什麽刺激,才叫她做出這樣的決定。

所以還是要救一救的。

皇帝立刻偏頭對方尋說:“你快去救。”

方尋點頭,邊跑邊脫身上的衣服。

結果到河邊的時候,人家已經被人撈了起來, 他穿著單衣,站在人群之外,神情有些尷尬。

秦玉逢被皇帝拉著趕到的時候, 見到這場景,心裏莫名古怪。

要是按照話本的話。

劇情該是少年將軍奮不顧身地救下殉情的貞烈寡婦, 在水中發生一些渡氣之類的肌膚之親, 從而展開的一段寡婦文學。

結果少年將軍跑這麽快, 都沒趕上呢。

不過這樣也很好, 叫人少受些罪。

憑借著“貴人”身份, 秦玉逢反手拉著皇帝擠進人群, 瞧見白衣濕透, 烏發滴水的遺孀。

方尋脫下來的外衣蓋在她身上,她跪坐在地上, 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但狀態看起來不差,應該沒有在水中溺太久。

在女子的身邊, 坐著一位同樣濕透, 有著深色皮膚, 右胳膊少去四分之三的男子,正用左手抱著殘缺的右臂大喘氣。

等緩過來, 他關切地問女子:“小苗你可有哪裏不適?”

被稱為小苗的女子搖了搖頭,不肯看他,而是轉頭看緩緩流淌的河,不發一言。

但旁人覺得這場麵很有說法。

秦玉逢很快從村民八卦中得知事情的大致內容。

女子名為林小苗,是張勇媳婦,男子名為張久,是他們打算最後去拜訪的那位受傷將士。

兩人都是張村的本地人,和張勇都是一起長大的,情誼深厚。

小苗最終嫁給了父母雙亡的張勇,希望跟對方互相扶持地走下去。

但兩人新婚沒多久,朝廷便把她的兩位竹馬都征走了,最會隻回來一個殘疾的張久。

“阿勇就這麽死了,連個後都沒留,小苗還這麽年輕,連個盼頭和牽掛都沒有。”

“要我說,不如叫小苗改嫁給阿久,兩人的日子都能好過些。”

“是啊,兩個人從前關係也不錯,而且現在阿久救了小苗,那句話叫什麽來著,救命之恩……”

壁水補充:“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君若不棄,以身相許。”

“對對對,就是這個!”

那大娘見有人接了這個話頭,還是貴人身邊的人,更覺得這個主意很妙,走到林小苗的身邊,勸說之言滔滔不絕。

什麽“你們認識這麽多年,知根知底,他必然不會嫌棄你是寡婦”“他傷成這樣還冒著會死的危險救你,你就算不想活了,也該把這份恩報了再說”之類的還好,她說上頭了,還冒出一句“他都摸過你身子了,沒必要再扭捏了”。

“老四媳婦說什麽呢!”

一見狀婦人將大娘推開,抱著林小苗哄了哄。

但言語裏仍舊是在勸對方嫁給張久。

張久聽到她們的話,一下子也忘了手臂的痛,連連保證說:“你要是真過不下去,便跟我搭夥過日子吧,我肯定會對你好,比阿勇對你更好。”

在周圍人一致的言語中,林小苗回神。

她抬頭,叫人看清她的麵容。

並不貌美,就算是減去臉上的憔悴,隻能勉強能稱一句清秀。

但在此情此景下,十足的惹人憐愛。

“我……”林小苗有些猶豫,似乎覺得這是個重新找到未來的好主意,但又隱約有些難以接受,所以話一出口又止住了。

但她已經很難產生再次赴死的勇氣了。

其他人一看有戲,越發努力地勸起來。

“阿勇肯定不想看到你為了他去死的,他希望你好好地活著,能有人照顧……”

聽到這一句,她表情漸漸安定。

正要點頭。

秦玉逢突然不顧氣氛地說:“這不好吧。”

“時值七夕,你們卻勸一個剛剛為丈夫殉情的寡婦嫁給別的男人,豈不是讓她剛才的行為變成笑話。”

大家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尷尬的氣氛在空氣中傳開。

皇帝再次在心裏感慨:華妃在逆著氣氛講話這件事上,從來不叫人失望。

仿佛完全不怕尷尬一樣。

但不得不說,她說的話都還……挺有道理的。

林小苗的動作僵住,想起自己今天早晨還在給亡夫燒紙錢,這頭是怎麽也點不下去。

她看向秦玉逢,因對方的美麗和逼人的氣勢而下意識地避開對方的視線:“那您覺得妾該如何呢?”

秦玉逢:“你的丈夫是為了保護家人,也就是你,才入伍參軍的,你若是輕易地舍棄自己的生命,他豈不也是成為了笑話?”

林小苗的表情又安定了許多,點點頭。

顯然,這個讓她活下去的理由,比其他人說的那些更能讓她接受。

“他們有句話說的不錯,張久救了你,你應該向他報恩。”

林小苗又點頭。

她對嫁給張久這件事情緒複雜,但報恩的想法確實是有的。

“他的傷勢未愈,如今傷口泡了水,恢複起來更為艱難。他失去的又是右臂,在養傷期間十分需要有人照顧。”

秦玉逢:“你確實應該去照顧他,但並不是一定要以妻子的身份。”

林小苗依舊是點頭:“多謝貴人指點。”

秦玉逢沒有再說什麽,與皇帝一道將撫恤金發給他們,便乘上馬車離開。

在馬車上,皇帝問她:“你覺得,他們最後會成婚嗎?”

“會。”秦玉逢肯定地說,“林小苗未必對張久毫無感情,隻是丈夫屍骨未寒而已。她去照顧他,兩人相處一段時間,感情必然升溫。”

“況且,對平民百姓而已,感情是很虛無的東西,他們需要的是生活。”

也就是村民勸話裏的“搭夥過日子”。

這是他們的必然結局。

“玉逢勸她的三句話裏,第一句話,是全她貞烈之名,第二句話是為她尋可做之事,而第三句……”

秦玉逢:“是我覺得,應該給她一些考慮的空間。被裹挾著向前走,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那樣的結果了。”

皇帝對此也深有感觸。

自被父皇選為繼承人以來,他又何嚐不是在被裹挾著向前走呢?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之後一行人又去了附近的村莊。

京畿地區征兵遠比其它州縣少,十戶征三人,還會放寬要求,這次死傷也不多,等他們發完一箱銀兩的時候,太陽都開始西斜了。

趕回皇宮的時候,天色轉黑。

匆匆換回宮裝,他們一共趕往準備生日宴的現場。

生日宴選在秦玉逢頗為喜歡的空翠亭。

由皇帝親自監督操辦,布置之精細,遠勝穀雨那日。

看著布置奢華的現場,皇帝有些恍惚,有些踏入另外一個世界的割裂感。

但事實上,這才是他常待的地方。

是他常經曆的事情,以及應該常見的人。

以他的功績,配得上這樣的待遇麽?

皇帝捫心自問著。

等候在空翠亭的其他妃嬪不知道皇帝跟華妃去幹了什麽,但一天沒見著他們的人,還在這裏等他們等到現在,心情都不大好。

皇後見皇帝和華妃並肩立在亭前,即使她並不在乎皇帝的寵愛,也覺得這樣的場景實在是刺目。

這給她一種他們才是夫妻,而她隻是局外人的感覺。

她改變端坐於高位的決定,主動離席,迎上皇帝:“臣妾恭迎陛下。”

秦玉逢倒是對這場麵接受良好。

曉得皇後的心情,她後退半步,大方行禮。

皇帝回神,將皇後扶起來:“朕來晚了。”

皇後笑了笑:“不晚,隻要主角沒到場,就算不得晚。”

秦玉逢一聽就知道她是在內涵自己。

在裝作沒聽出來和告罪道歉之間,她選擇坦然接受:“是這個理,聖上來得時候正好,菜才端上來,能吃口熱乎的。”

他們在外邊待了一天。

中午被某村的村長招待了一頓,對方雖盡可能把午飯搞的豐盛,但對錦衣玉食的皇帝來說,實在是談不上美味。

而且一路顛簸,吃得就更少了。

皇帝一聽,頓覺腹中饑餓,也不想在這種傳統交鋒中耽誤時間,拉著皇後就往主位走。

打算再回一句的皇後:“……”

因為兩人回來的太晚,皇帝讓準備的節目沒法全部表演。

秦玉逢說幹脆不必了,大家用完膳去體驗淑妃娘娘準備的節慶節目更好。

成功地讓去她宮裏,卻沒找著人的淑妃表情回溫許多。

邊用膳,秦玉逢邊打量著其他人。

她比皇帝清楚,今天的遭遇隻是插曲,生活的絕大部分都在此處。

必須在這上麵花費精力。

七夕對後妃來說,是相當重要的節日,而且皇帝半個月沒進後宮,她們急需一個在皇帝麵前露臉的機會。

所以這次到的人很齊,也幾乎都是盛裝打扮。

秦玉逢看到了因病而有段時間沒出現在人前的王婕妤,康婕妤以及靜妃。

王婕妤的嗓子聽聞是治好了。

但聲帶是毀了,如今看著很沉默,被皇後誇了句“最近安分很多”之後,也沒有什麽表情。

仿佛不敢恨,也沒有恨。

一副要枯老宮中的模樣。

康婕妤,也就是皇帝表妹羅雨旋,之前高熱差點兒出大事,如今一看,似乎確實瘦了許多。

但同時也高了些,秦玉逢懷疑她是抽條了,而不是病瘦的。

康婕妤如今身上幾乎見不到驕矜之氣,隻有年輕姑娘的鮮活靈動。

應該是得到了高人指點。

不知在之後的爭寵大軍中,會有怎樣亮眼的表現。

至於靜妃……

她的表現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作為除了皇後表妹外唯一懷孕的妃子,靜妃對皇後非但沒有避讓的意思,還一改往日的作風,很露鋒芒。

宮人伺候她吃飯,她對桌子上的菜肴指指點點一番,等吸引了眾人的注意,才捂著嘴孩子氣地跟皇帝告罪:“臣妾最近的口味當真是多變,讓聖上見笑了。”

皇帝:“靜妃可有想吃的?”

靜妃:“臣妾想吃酸筍,越酸的越好。”

按照傳統迷信,酸兒辣女。

靜妃想吃酸筍是假的,告訴別人自己很可能懷了個皇子才是真的。

皇後和陸充媛的表情都是一變。

“趙海德,命人去附近的膳房取酸筍來,順便再配些合適的主食和菜肴,光吃酸筍可不行。”

皇帝單獨給靜妃賜了一桌新席麵。

而對於同樣懷孕的陸充媛,他並沒有什麽額外的照顧。

靜妃愉快地把一疊酸筍全吃了,才緩緩地吃起其他的東西來。

秦玉逢覺得靜妃果然是個狠人。

吃這麽酸的東西還能做好表情管理,演技甚至在皇帝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