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手搭在古樸的劍上。

他今日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 玄色的外袍將白色壓得近無,赤紅摻金的龍紋在袍上盤繞。

秦玉逢以往總覺得,小皇帝的攻擊性還沒有他龍袍上的赤龍強。

他此刻卻輕易地將其駕馭了。

皇帝的長相肖似太後, 清雋秀氣,笑時令人如沐春風。

當他不笑的時候,對先帝極為熟悉的秦玉逢能從他的眉眼中窺見屬於先帝的淩厲銳氣。

在選繼承人這件事上,先帝並不是外界傳聞的那樣糊塗。

皇帝見她的目光落在劍上,為她講解:“這是朕及冠那日, 父皇賜我的長越劍,它曾隨父皇征戰沙場,最重要的是……”

秦玉逢:“它是先帝斬臨川王的劍。”

臨川王林瞿, 開國的大功臣之一,高祖的義子, 先帝的義兄。

精通兵法, 智謀雙絕, 是軍中地位第一的參謀, 製造過無數精彩的戰役。

開國時, 高祖廢三公立內閣, 本意是以他為第一任內閣首輔。

臨川王卻提議高祖以此職聘秦氏族長, 也就是秦玉逢的祖父,來壓製其他士族, 使令可達天下。

高祖感念他的貢獻,封其為異姓王。

但高祖封的異姓王並不止臨川王, 還有唐王唐善, 還有其他許多功臣。

高祖立國建都之時, 身體已至強弩之末。

他最中意,最有威望的繼承人死在戰亂之中, 剩下的幾個兒子雖不算庸人,但仍然威望不足。

而那些陪著他征戰南北的兄弟們卻都握著不小的勢力。

高祖的做法就是殺一部分,再厚賞剩下的。

按照後來的說法,他殺的那部分人是不安分且犯了錯的。

但世道亂的時候沒有人的手是幹淨的。

其他人在擔心自己步別人後塵的同時,也有人生出不甘想法來——天下是大家一起打下來的,憑什麽要讓鍾家來做這個天子,掌他們的生死?

對死的畏懼,對權利的渴望,再加上天子的命在旦夕,讓剛剛建立的大順暗潮洶湧。

臨川王就是那群人意圖另立的新主。那群人既看中他高祖義子的身份,又看重他在軍中和文官中的威望。

或許臨川王最初沒有謀反之心,但他攔不住其他人想往他身上披龍袍,也不敢考驗自己與鍾家父子的信任。

在開國的動亂之中。先帝死了一母同胞的長姐,也就是子雲大長公主,還有其他的兄弟,兄弟姐妹隻剩下他一人。

所以盡管他上位之後手段鐵血,砍了不少開國功臣,留下來的那些人也忍了。

或許是因為這段遭遇,他盡管與昭德皇後伉儷情深,依舊寵幸了無數的女人,生下許多孩子。

對能夠讓他回憶起長姐的秦玉逢,他也給出了比公主還重的寵愛。

“朕忘了,你從前常伴父皇膝下,應該見過此劍的。”

秦玉逢回過神,聽皇帝如此說道。

她淺淡一笑:“臣妾也見過他用這把劍殺人,印象深刻。”

大約是高祖彌留之時的經曆給先帝留下了心理陰影,越是虛弱,他越是瘋狂。

上一刻還在問她“點心合不合胃口”,下一刻便拔劍殺了自己剛宣來議事的臣子,就因為對方前不久跟著別人一起奏請立懷王為太子。

秦玉逢:“這把劍斬過千人,殺性極強,臣妾見您將手覆於其上,有些擔心這份凶性傷著您。”

皇帝:“朕將它取出,確實是動了殺心。”

他等華妃開口問自己想殺誰。

誰知她問的卻是毫不相幹的問題:“聖上為國事操勞,近來消瘦許多,臣妾帶了點心來,您可要用一些?”

愣了會兒,他輕輕點頭:“好。”

凶性極重的寶劍被放到桌案另一端的邊緣,各色的美味點心在桌子上擺開。

甚至還有一盅尋善放進去的補湯。

皇帝對這樣的關心有些受寵若驚,憤怒的心情徹底褪去,懷著某種神聖的心情,將桌上的東西都一掃而盡。

在這樣和諧的氣氛中,趙海德幾出幾進,焦慮之情溢於言表。

秦玉逢和皇帝都發現他的不對勁,但是都沒有說。

最後,他頂著壓力說:“聖上,您宣的嚴博大人已經在正殿等待了。”

皇帝慢條斯理地淨手,讓人將碗碟收走:“他等不及了麽?”

“嚴博大人倒是能等,但您不是還讓顧鶴大人申時來麽?您要改主意同時見他們?”

趙海德擦了把汗。

這顧鶴雖然才上任不久,但那張嘴是真可怕,別說朝臣,就是皇帝都好幾次被懟得說不出話來。

而且這顧大人不僅嘴皮子厲害,武力值也不低。

嚴大公子雖說是上過戰場的,兩人打起來,誰輸誰贏還真不一定。

皇帝想起自己喊兩人來的原因,表情冷沉下來。

“那朕就去見一見吧。”

他看向秦玉逢,她撐著臉坐在案邊,言笑晏晏:“臣妾想約聖上夜遊,便在這裏等您吧。”

“好。”

皇帝邁著大步朝正殿走去。

趙海德試圖緊隨其後,卻被叫住。

秦玉逢:“趙總管。”

他轉過身,略帶討好地說:“娘娘抬舉,喚奴才是有什麽事情吩咐麽?”

她拿著桌上的長越劍起身:“聖上的劍忘帶了。”

趙海德的眼中,倒映著華妃一步一步靠近的動作。

從容而輕快,帶著些許愉悅。

就像是獵人在靠近捕獲到獵物的陷阱。

他屏住呼吸,一瞬間沁出許多冷汗來,卻像是被捆住的獵物那樣無法動彈和言語。

沉重的劍落到他的手中。

他恍惚回神,意識到自己並不是這個獵物。

但對華妃的恐懼依然盤繞在他的心中,他不敢問聖上為什麽要帶上這把劍,恭敬地別過華妃,便捧著劍去正殿,悄悄地站在不受注意的角落。

嚴博等了皇帝許久,心有不滿。

一見著皇帝便忍不住說:“聽聞華妃也在勤政殿,聖上許久未來見臣,莫不是被美人勾住了魂,不肯讓您過來?”

他用的是開玩笑的語氣,在風月玩笑上,男人總是寬容的,通常還會會心一笑。

但皇上似乎並不喜歡他這個玩笑,聽到這句話後,臉色更冷了。

“朕未曾用午膳,華妃送了些點心過來,你是在怪朕沒有邀請你一起去吃?”

“不不,臣在進宮之前,已然用過午膳。”嚴博連忙否認,“聖上為國事操勞,廢寢忘食,娘娘體貼入微,當真是一樁美談。”

他難得說華妃兩句好話。

說完心裏又很不爽,卻隻能強行忍住。

昨天皇帝剛因為他被顧鶴彈劾的事情,對他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停了他的職,讓他閉門思過。

回去後父親也對他發了好大一通脾氣,責令他將那些小玩意兒都收起來,抹除痕跡。

今天下午皇上又將他找到宮裏來,大約是妹妹出麵為他說了好話,準備放他自由了。

他得好好表現。

作為嚴家的嫡長子,嚴博裝模作樣起來,還挺那麽回事的。

皇帝:“你思過得如何了? ”

“禦史中丞顧鶴對臣的彈劾都是無稽之談,臣已經上奏陳疏,望您明鑒。”

這時代的法律對士人和貴族都有著相當的優待。

那些罪名即使坐實了,對他來說,也全都可以交罰款了事。

偏偏他連這些都不肯承認。

想到皇後羅列的那些罪名和提交的證據,皇帝心中的怒火猛烈高漲。

表情也越發沉靜:“顧愛卿來京城不久,僅僅是聽到一些表麵的傳聞,奏告內容不夠詳細,但有些事情恐怕並非是空穴來風,你當真沒有什麽想自行告知朕的麽?”

“你是皇後的嫡親兄長,大順的國舅,朕很不希望你有什麽汙點。”

嚴博以為他的意思是要替自己遮掩,心中不免得意。

但仍舊嘴硬地說:“臣是嚴氏嫡長子,為世家子的表率,向來嚴格要求自己,怎麽會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情呢?”

“世家之中,不乏屍位素餐之徒,隻是建國才這麽些年,沒想到情況會如此嚴重。”皇帝突然歎了口氣。

嚴博終於感到不妙,改了語氣,小心翼翼地問:“您難道……還聽到了什麽別的傳聞。”

皇帝站起來,繞過書案向他走去。

“濫殺平民,戕害同門,□□恩師之女,強奪為妾,於戰場之上多次延誤軍機,冒領軍功……”

路過趙海德時,皇帝從他的手中抽劍出鞘。

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在安靜的正殿中**開,嚴博嚇得坐到地上。

皇帝執著劍,一步步向他靠近:“你犯的這些事情,就是拿十條命來抵都不夠。”

“冤……冤枉啊聖上!”

嚴博驚恐地瘋狂向後挪動,但除了“冤枉”之外,他說不出任何辯駁的話。

因為這些事都被嚴家瞞得很好。

皇帝能知道,就必然同時掌握了證據。

他急中生智:“即使……即使臣確實有罪,您也不應該在這裏殺了我,而應該將我移交刑部查辦啊!”

“然後等嚴黨的人將你撈出,是嗎?”皇帝冷笑。

殺士人是比較避諱的事情。

他上位後,又不似先帝那般殺伐淩厲,禮敬士人,尊重傳統。

而根據傳統,即使犯了死罪,隻要對方有才華,有足夠分量的人替他舉薦,就能夠將死刑押後,以功贖命。

嚴黨要給嚴博準備足以贖命的“功勞”,並不算難事。

所以他一向有恃無恐。

萬萬沒想到,皇帝居然有膽量跟先帝一樣,先殺後審。

寶劍的寒光照得他眼睛生疼,他閉上眼,恐懼達到極點,忍不住發出慘叫來。

殿外不遠處。

秦玉逢擋在顧鶴與墨成進去的路上。

“墨老怎麽來了?本宮聽聞,陛下下午隻約見了嚴大人和顧大人。”

匆匆趕來的墨成麵容冷肅:“老臣有急事要覲見。”

說著就要繞開她。

結果被她帶來的宮女又堵住去路。

他回頭去看擅長武德服人的顧鶴,顧鶴老神地站著,說:“陛下將我與嚴大人分開召見,必然有他的用意,此刻還未到我進去的時辰。”

“陛下確實正在見嚴大人。”秦玉逢笑著說,“墨老不妨等一等,你我許久未見,在此敘舊一會兒不好麽?”

墨成與她對視:“娘娘行於前朝,秦家可知曉?”

設定上,後宮可以幹政。

但通常是在皇帝年幼或是病重的情況下,由太後或皇後代為聽政,處理部分朝務。

今上年輕康健,而華妃也僅僅隻是妃子。

吹吹枕邊風便罷了,直接在勤政殿做主,就太逾越了。

“秦家能管得了我?”

秦玉逢理直氣壯的樣子,讓一旁看戲的顧鶴側目。

早先便聽過這位的威名,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墨成默了會兒,重複之前的話:“臣有急事覲見陛下,望娘娘讓道。”

“墨老似乎經常不認可陛下的決斷。”秦玉逢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可本宮覺得,陛下比之浸**權術多年,世家出身的您有著更廣闊的眼界,能看到更多的東西。”

“至少,在陛下眼中,非士人的命是有價值和意義的。”

“您已經老了,隻能看見眼前的棋盤,而聽不見他人的慘叫了。”

墨成:“……”

殿中的慘叫配合一般地停止。

過了片刻,又傳來更加淒厲的慘叫。

這次還未能抵達最高音,便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