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有天塹阻擋, 無論從裏麵拿出什麽來,外頭的人也不會太過詫異。

實在是借用現代知識進行各種研究和試驗的好地方。

唐覺有相當一部分產業在蜀地,還有他養的部曲, 佃戶,匠人,門客,人數逾萬。

某種意義上,他也能算是蜀地的豪強了。

能夠在十幾年內就做到這點, 是因為安樂侯,也就是過去的蜀王十分信任看重他。

而現在,唐覺卻讓皇帝發現蜀地的不對勁, 進而憤怒。

“別用這種看人渣的眼神看我。”唐覺攤了攤手,“我自始至終, 都沒有將他當成過主公, 朋友或者是合作夥伴。”

“我第一次進蜀地的時候, 幾乎難以想象那是書中描述的‘天府之國’。”

常年的動亂使蜀地脫離中央掌控太久。

它還保留著許多落後, 嚴苛, 恐怖的製度, 生活在底層的人比牲畜還不如, 他們的孩子從出生開始便注定要接他們的班。

“高祖將蜀王封為安樂侯,對餘氏(安樂侯一族)進行打壓, 殺了許多餘氏的人,又強征走他們的軍隊, 卻沒有留多少人鎮守。上層秩序的崩塌, 隻會使得蜀地一片混亂, 蜀州刺史上任第三年就死了,朝廷至今不知。”

“蜀地有千裏沃土, 萬畝山林,卻仍有許多人吃不飽飯,有許多青年,田耕了一半就被卷入豪強之爭中,不明不白地死去。他們的家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哭泣。”

唐覺低頭輕撫自己的扳指。

“玉逢,我擁有的財富越多,站的位置越高,就越能意識到人命的輕賤。這些年,我一直在想,有什麽辦法能夠讓人命貴重起來。”

“使一地無戰事,稅輕而庫滿,百姓富足,提升人力能帶來的價值。這是我這些年在蜀地裏做的。”

唐覺讓安樂侯重新站到了統治者的位置上,鎮壓其餘豪強,花費十多年的時間,讓蜀地變成了古書上寫的模樣——“田肥美,民殷富。”

唐覺:“確實很少有餓死的人了,但安樂侯並不能安於一隅,也不能滿足於盈滿的糧倉,堆滿寶物的庫房。他希望人力的成本再低一些,希望人命能夠為他帶來更多的土地和財富,希望能夠重新成為王。”

“他該死。”他淡淡地下了這個結語,“我需要真正會在乎人命的統治者。”

萬一對方不在乎了,就再換一個。

秦玉逢默然片刻,說:“可朝廷派人去攻打蜀地,不也會死很多人嗎?如你所言,蜀地的平民何其無辜,竟要拿命來填這無義的戰事。”

唐覺要架空安樂侯很容易,給蜀地換個領導人也很容易,但他偏偏選擇戰爭。

唐覺:“一時之戰,令蜀地的未來落到合適的,有著正當名義的人手中,很值得。況且,通過這種手段送到小皇帝手裏的資源,他才會用得安心。”

“……隨你吧,反正我說了也不算。”

從很早之前,秦玉逢就意識到自己跟唐覺的三觀和思想都存在不小的差異。

這並不是說她和唐覺之中有一個壞人,僅僅是不同而已。

舉個簡單的例子。

若要殺一百人去保一千人。

她會想為什麽,憑什麽,還有沒有其他的辦法。

唐覺則會毫不猶豫地去殺那一百人。

秦玉逢並不認為自己有資格去決定別人的犧牲,而他正是那操縱他人命運的人。

她始終維持著自己的底線,而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唐覺好脾氣地說:“要說進度,你的進度比我還要來得效率和有效。”

對官製的改革,是可以立即看到效果的。

因為國家的運行就被把控在這些人手中。

其實是想一出幹一出的某人:“那是,我多厲害的人。”

害,日子湊活過吧。

等遇上事兒了再想怎麽辦。

秦玉逢在皇莊過了兩天沒有人管,可以漫山遍野亂跑的日子,還爬過山頭,突然去拜訪了太後和康修媛。

正撞見她們跟羅家人鬧。

鬧的正是在出考卷那日,康修媛自爆出的那件事。

羅雨旋的二姐夫與她庶出的四姐搞在一起,合謀羅家家產,聯合外人誆她大姐,等她大姐虧了錢,便試圖說服鎮國公把由大姐管著的酒樓交給二姐夫管。

並且摻雜孕期出軌的元素。

與秦玉逢隨口胡謅的劇情,竟然隻有“低價買入”和“說服家長把產業移交”的區別。

嗯……怎麽說呢,現實總是比想象更破廉恥一點。

康修媛的母親嫁入羅府的時候,皇帝還沒有得到先帝的青睞,所以她母親的身份不高。

而她四姐的母親卻是她祖母的娘家侄女,是側室,很得她父親的寵愛。

世家雖推崇嫡長子,但嫡庶之別在女兒身上並不明顯,畢竟都是用來聯姻的,隻要足夠出眾,抬身份的方法就夠多。

康修媛與她的兩位姐姐還有母親,一直很受側夫人母女的氣。

太後憐惜她們母女,之前才讓她入宮侍疾。

又讓她十五歲就參加選秀,入宮為妃。

結果羅府之中竟發生了這種事情,可把她氣得不行,以至於在那日沒遮掩住,暴露了自家情況。

但要說蠢,她也還知道趁著這個機會將事情捅到太後麵前。

秦玉逢讓人把守門的人拖走,悄摸往裏看的時候,正瞧見地上跪著一排人,太後指著其中的中年男人怒罵。

“發生了這種事情,你還想著站在你四女兒那邊,當真是荒唐至極!我們羅家怎麽生出你這種寵妾滅妻,不懂事理的東西來!”

“大姐您別生氣,聽弟弟我解釋。”

中年男人擦了擦額頭的汗,仿佛很是委屈:“雪芙(康修媛二姐)還懷著孩子,我怕她動胎氣,也覺得家醜不可外揚,才壓著這件事情。至於霜玉(康修媛大姐),她也確實能力不行,我才覺著交給新和(二姐夫)與霞雲(四姐)試試也不錯。”

“大女兒和二女兒受的委屈,您是一句也不提啊。”

秦玉逢絲毫沒有偷聽的自覺,扒著門說道。

屋子裏的人:!!!

正打算大發脾氣的太後也是一噎:“……華妃怎麽來了?”

“打算跟您請安,然後一道回宮呢。”

秦玉逢大大方方走進來,走到跪著的一排人後邊,還禮貌地說:“麻煩羅大人與……嗯,康修媛的其他親眷給本宮讓一讓路。”

他們:“……”

明明旁邊能走,偏要從我們中間過是吧?

康修媛嗖的一下站起來,將太後身邊的位置讓給她,自己命人搬了椅子,坐在另一邊。

“本宮已經許久沒有斷過案了。”

秦玉逢坐到太後的身側,居高臨下地看著一幹人:“太後娘娘對律法了解不及本宮,這樁案子便交給我吧。”

太後:“……不必,家事而已。”

“哎呀,但是我已經派人去請京衙府尹了,現在派人去追也追不回來呢。”

她用食指指背抵著下巴,思索地看著一群人:“你們不想本宮在此斷案,去京衙也行啊,那裏本宮更熟。”

康修媛父親右側的一對男女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羅父才擦幹的額頭又布滿汗水:“不好……如此興師動眾。這事我們自家人理著亂,華妃娘娘願意幫忙,自然是好的。”

太後是絕不可能跟著一起去京衙的,真到那裏,就隻能讓華妃為所欲為了。

“經過方才的旁聽,本宮對此事已經有了一定的了解。”

秦玉逢用非常官方的語氣說著。

但依然不能阻止其他人心裏吐槽她把偷聽說成旁聽。

“這位……二姐夫是吧?”

被她指著的年輕男子:“不敢不敢,您如此稱呼草民,實在是折煞我也。”

“你長得粉麵紅唇,桃花多情相,裝得也是衣冠楚楚,本宮都不必細細詢問,就知道你不清白。”

以為她是真心誇獎自己的王新和睜大眼睛:“娘娘怎可以貌取人?”

“你的心腸比你的臉醜太多,本宮怕說出來髒了自己的嘴。”

王新和:“……”

康修媛:好強的攻擊性!務必繼續保持!

秦玉逢:“你犯的事兒不少,即使是本宮也一時理不出來。”

“那不如……”

“但好在你犯了通奸罪,還是孕期通奸他人的妻子,這條是允許你的妻子將你當場殺死的,屍骨不入棺的那種。如果她要殺你的話,那麽其他的罪也不必判了。”

王新和嚇得癱坐在地上,哀求跪在羅父另外一邊的妻子:“雪芙……為夫隻是遭這□□勾引,一時鬼迷心竅才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情,你莫要這麽狠心。”

羅雪芙挺著七個月的大肚子,跪得端正,沒有給他一個眼神。

“臣女迎王郎入府,本是憐他年幼成孤,不受親族待見,身懷才華而無處施展,未曾想到他在為人之德上大有缺損。不忠妻子,害我長姐,哄騙長輩……實不堪為人。”

“娘娘言臣女可殺其以平心中之憤,可臣女不想自己的孩子日後被人嘲笑,說他的母親殺了他的父親。”

王新和覺得有戲,連忙附和:“是啊,你腹中還有我們的孩兒,就算為夫再不好,也請你看在孩子的份上……”

羅雪芙:“娘娘依律請京衙府尹判他宮刑,罰沒名下產業,流放邊境即可。”

他:“……不!雪芙,你不能這麽狠心!”

“誰讓你說話了,來人,將他的嘴堵上,送他去府尹那裏。”秦玉逢不高興地瞥了他一眼,抬抬手,就有人將王新和的嘴堵上。

她一轉臉,和顏悅色地對著羅雪芙說:“本宮很高興你有這樣的魄力,也很高興這世上還有你這樣的女子。”

羅雪芙低頭,藏住眼中的淚光:“娘娘謬讚。”

“那麽下一個,就是康修媛的四姐,嗯,好一朵惹人憐愛的山茶花,叫人覺得你很無辜啊。”

羅霞雲梨花帶雨,欲說還休,同樣低頭。

就仿佛她被誣告,卻無力辯駁。

“很有佛性。”秦玉逢沒頭沒腦地說道。

“你是太後的娘家侄女,不好拉出去丟人,這樣吧,你回去帶上你娘,去佛寺裏為生病的皇後娘娘祈福,等你們抄完國寺裏所有的經卷,佛理能辯過方丈了……”

正當羅霞雲覺得這個要求離譜的時候。

秦玉逢說出更加離譜的後續:“那就讓羅大人分你們一筆分家的錢,用於修建能容納你倆的尼姑庵。”

“太後覺得這個處罰如何?”

因為她的攻擊性太強,怕被懟而沒敢說話太後:“很合適,希望她們能真心懺悔。”

雖然羅父的表妹也是她的表妹,但她並不喜歡對方那副做派。

趕出羅府,也能少生些讓人笑話的事情。

“那麽我們再來談給羅大娘子和二娘子的補償。”

秦玉逢的將目光落到羅父身上。

羅父縮了縮脖子:“娘娘說得對,是該好好補償霜玉和雪芙。”

“鎮國公年邁,羅大人管理能力不行,也覺得產業讓大娘子管著不好,不如這樣,我們折中一下,羅家的事情交由二娘子來管。”

他反射性地拒絕:“雪芙還懷著孩子……”

“女人懷孕的時候,能做的事情比你想象中要多,羅大人沒有十月懷胎生過孩子,還是不要在這件事上發表意見的好。”

羅父一心在仕途上往前走,忙於交際應酬,羅家的產業他不太顧得上,一直是他的大女兒和二女兒幫忙打理,才能供得起他出去應酬,卻還能說出大女兒能力不行話。

當真是……令人唾棄。

“至於大娘子,你在京中可有什麽牽掛?”

“並無。”自始至終未發一言的羅霜玉輕輕搖頭,有些心如死灰的意思在裏頭。

“那就叫羅大人拿出私房來,助大娘子出去遊曆學習吧。”秦玉逢再次語出驚人,“本宮的師父是祁亭居士,她如今在築林書院修書,你若有疑惑,可報本宮的名字去尋她解答。”

羅霜玉怔愣許久,深深拜服:“臣女,多謝華妃娘娘。”

這一樁案子,秦玉逢斷得十分離譜。

但苦主沒有意見,被告被捂了嘴,也算是兩全其美了。

快要進宮門的時候,康修媛才回過神上,跑到秦玉逢的馬車中,支支吾吾地道謝。

“不必言謝。”

秦玉逢擺手:“真要說,那也是我謝謝你們。本來我這幾日心情不佳,有了你家的事情作調劑,頓時舒暢許多。”

康修媛:“……”

要忍住,不能罵。

看著她緊握拳頭,轉頭跑掉的模樣,秦玉逢搭著車窗開懷大笑。

對了,就該如此。

若有所見而心不平者,那便憑著心意去做。

不必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