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玉逢聽到皇帝連說了三個“好”字, 心想:希望他知道真相的時候,還能這麽開心。

皇帝並沒有注意到她的眼神,獨自沉浸在喜悅中。

對他來說, 柯風和唐貐無疑是自己人。

林浩是舒婕妤的弟弟,年紀也很小,培養幾年就是心腹。

葉辰是秦玉逢推薦的,又久不在京城,牽扯不多, 四舍五入也是自己。

而那些世家大族,一個也沒有成為擂主。

這仿佛是一個暗示。

暗示他將掙脫如巨樹成林般的世家群體,掌握屬於自己的力量。

甚至等不及決出最後的勝者, 他就將四個人一連誇了個遍,誇完他們又誇他們家裏教導有方。

也不知道葉辰他爹聽到這些誇獎, 是會哭還是會笑。

半決賽的抽簽結果也很快出來。

“唐貐”對柯風, “林浩”對葉辰。

柯風在原先的家中並不受重視, 所以沒有入仕而是塞進禦前侍衛裏, 混口飯吃。

哪怕有些天賦, 近些年又被皇帝大力培養, 火候上也尚且差些。

加之他這次來隻是當守關人, 對是否取得名次這件事還有猶豫,爭先的欲望不是很強烈。

壁水都能與方尋五五開, 要勝過他就更簡單了。

林雪微輸給了葉辰。

葉辰似有所思地看著她:“你……”

她緊張地咬住唇,擔心他看出自己的女兒身。

“你看起來武藝荒廢有段時間了, 還這樣年輕就停止習武, 難不成是家裏希望你讀書入仕?”葉辰挑起眉毛, “宣威將軍怎麽想的?就算擠進去了,也隻是局外人而已。”

林雪微:“……葉二公子慎言。”

她佯裝生氣, 扭頭就下了台,誰喊都不好使,直奔獨屬壁水的帳篷。

換回本來的衣服後,她沸騰的血瞬間涼了。

出神地坐在帳篷裏。

真正的林浩見她這幅模樣,欲要說些什麽,趙海德小跑進來。

“林小公子,聖上正要賞賜您……”

趙海德看到帳篷中的舒婕妤,倒沒有懷疑,而是用討好的語氣說:“喲,舒婕妤您也在這裏,方才葉二公子無心說了冒犯的話,氣著小公子了。請您幫奴才從勸勸他,就算要置氣,也不該遷怒到聖上不是?”

舒婕妤回神,低著頭說:“浩兒,你去吧。”

“好。”林浩乖乖應下,轉身出去。

外頭這時天氣驟變,下起雪來。

恰巧模糊了眾人的視線,在衣裝沒有變化的情況下,沒有人發現他與先前參加擂台的人並不是同一個。

此時最終的決戰已然結束。

葉辰為魁首,壁水居第二。

秦玉逢站在皇帝的身邊,聽他回憶過去,展望未來。

聽了整整兩刻鍾。

果然,所有的領導講話都是這個德行。

她伸手接了會兒雪花,冷不丁將手塞進他藏在大氅裏的手中。

皇帝被冰得一愣,偏頭看她。

隻見她臉上寫著“你差不多得了”。

他:“……”

皇帝很快又將目光放到台下人身上,發現大家都很感動,帶著一種“提攜玉龍為君死”的豪情。

他找回自信,但還是沒有繼續追憶高祖打江山的故事,而是說:“大順有這樣的少年英才,何愁不能定國安邦,何愁不能盛世長延!”

“為了嘉獎四位,朕命人準備了些禮物,希望你們喜歡。”

葉辰作為魁首,由皇帝親自頒獎。

他沒有為這份恩寵而感到受寵若驚,世事遷移,卻仍舊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而秦玉逢,似乎也並沒有變。

葉辰走至台上,目光沒敢與秦玉逢對視,跪於皇帝和華妃麵前。

皇帝解下自己腰間的佩劍:“這柄劍雖非出自大師之手,卻陪伴朕自少年至成人,也曾為朕帶來過十分珍貴的勝利。”

“今日,朕將它賜予你,希望你能告別荒唐浮躁的少年,成為真正的,能為國之棟梁的人才。”

他的少年,確實荒唐浮躁。

看不清許多事情。

秦玉逢當年將他趕出京城,未嚐沒有讓他免於死在奪嫡之亂中的意思。

葉辰將雙手舉至頭頂,接住這把劍。

誰也看不見他的表情,但都能聽到他鏗鏘有力的話。

“葉辰,願為陛下效死。”

在這個“良禽擇木而棲”的年代,說自己願意為主效死的人,是非常值得信任和尊敬的。

皇帝大悅:“得卿效忠,亦是朕之幸。”

秦玉逢的眉頭輕輕揚起。

剩餘三人收到的賞賜則由趙海德宣旨,當場發給他們。

壁水得了黃金百兩。

柯風是一副精致的新式弓箭(是的,就是唐覺給的圖紙),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造價不低。

而弓箭於林戰中十分厲害,這背後的隱喻,更是千金都換不來。

林浩則是得了一匹寶馬。

他卻沒有將馬帶回去的意思:“陛下,我想將馬留在北苑,姐姐很喜歡騎馬,我希望她騎上它的時候能感到開心。”

這擂主的身份是他姐一局局贏下來的,獎勵他受之有愧。

就像他這兩年被父親大力培養時,每每想起姐姐都會產生的愧疚一樣。

他能做出的彌補,也隻是今天這樣而已。

皇帝聽到他的話有些詫異,隨即不在意地擺手:“北苑良駒不少,舒婕妤喜歡,朕再替她挑一匹便是。”

“那不一樣的……”

反駁的話剛出口,林浩就下意識地噤聲,習慣性地想要妥協。

秦玉逢:“舒婕妤久在宮中,不便與家人想見,她看到這匹馬就會想到自己的弟弟和家人,意義自然不同。”

“華妃說得有理。”皇帝點頭,“宣威將軍之子林浩,孝父母而敬長姐,武藝出眾,雖未及冠,仍令其為禦前侍衛。”

有柯風的例子在,這個“禦前侍衛”顯然與以往的含金量不同。

皇帝又簡單說了兩句,便宣布比武結束。

然後以“朝務尚未處理完”為由,去了勤政殿,又派人將這次看好的幾個人分批喊過去談話。

秦玉逢等他離開之後,一把解開披風,混入人群。

對昔日的對頭挨個進行嘲諷。

大家本來想嘲笑她入宮隻混了個華妃的,見她還是這幅唯我獨尊的模樣,又想到她站在皇帝身邊那副自在的模樣。

最終還是選擇忍氣吞聲。

不怪他們慫,實在是秦玉逢現在想跟皇帝打個小報告或者上上眼藥什麽的,不需要像從前那樣從秦府進皇宮,更可能是直接吹枕邊風。

他們哪裏遭得住這個?

況且今天挨過的打已經夠多了,再被秦玉逢打,他們得十天半月下不去床。

秦玉逢:“本宮對你們很失望。”

居然沒有一個敢動手的,她今天的準備都白費了!

對頭們如敗犬一般逃走,北苑很快就隻剩下秦玉逢和舒婕妤。

雪也越下越大,不久前還熱鬧非常的北苑陷入寧靜空茫的白色中。

“聖上賞賜的寶馬,妹妹不來試試嗎?”秦玉逢騎在自己的馬上,對著終於從帳篷裏出來的舒婕妤說道。

舒婕妤看著漂亮的馬駒,想起自己的少年。

又想起自己這幾年的經曆。

她茫然地發現,自己過往的全部人生,都是對他人的模仿。

在淑妃之前,父親希望她像秦玉逢一些,因而教她騎馬射箭,讓她自小習武,開蒙也是跟家中的男丁一起。

那時,她以為是父親對她的看重與寵愛。

然而新帝登基了,父親又將目光放在極為受寵的淑妃身上,覺得皇帝很可能不喜歡秦玉逢那樣的,而是喜歡溫婉賢淑的女子。

及笄後的這三年,於她而言,仿佛是另外一段人生。

葉辰今天說“就算擠進去了,也隻是局外人而已”,不僅是在說她的父親,其實也很適合她。

她是被迫在局中起舞的局外人而已。

永遠無法擺脫陰影,像父親期待的那樣,沿著前人走出來的路獲得恩寵。

聖上大約早就看出了這點,才對她逐漸冷淡。

秦玉逢看著捂臉痛哭的舒婕妤,整個人都有些無措。

“怎麽了?你怎麽哭起來了?”她從馬上一躍而下,拿手帕替舒婕妤擦拭眼淚,以免淚水結冰,凍傷那張如花似玉的臉。

舒婕妤哭聲漸停,但仍舊捂著臉,對自己的事情難以啟齒。

最後,她自暴自棄地說:“臣妾覺得娘如日月昭然,確實是……自慚形穢。”

秦玉逢:“……喔。”

她看出來這句話背後的另有深意,但不欲深究。

“覺得自己騎術不好,不願和本宮一起騎馬,那就算了。”她安了個勉強說得過去的借口,成功轉移話題,“雪下得這麽漂亮,我請你去纖雲宮吃火鍋吧。”

不等對方拒絕,她就拉著人往外走。

北苑門口停著一輛華貴的車架,車前是兩匹溫順漂亮的白馬,守在車邊的太監說:“雪天路滑,風又凍人,聖上擔心華妃娘娘乘轎輦不適,特地命人趕了車來。”

舒婕妤的目光動了動,很快又恢複平靜。

年輕英俊,溫柔體貼的天子,像她這般不能主宰自己命運的女子很難不心動,但天子對不同的人依然是不同的。

她從一開始,就沒有奢求的資本。

不若放手,總歸能有她的容身之處的。

舒婕妤不再抗拒,跟著秦玉逢上車,一起去了纖雲宮。

火鍋吃到一半的時候,壁水從勤政殿歸來,將秦玉逢喊去一旁匯報情況。

壁水:“聖上給了我兩個選擇,一是在學宮建成之後,去學宮負責教授武藝;二是……以唐貐的名字參軍,加入平亂蜀地的隊伍。”

前者穩定安全,且一定程度上能實現她的價值。

後者則代表她能夠與男子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建功立業。

秦玉逢:“你想選哪個?”

“娘娘希望我選哪個?”

“成年人不做選擇。”秦玉逢說,“我猜你更想選後者,如果你這樣選的話,我會讓皇上將教武師父的交給另一個人。 ”

“誰?”

“自然是我們的第一美人,能夠倒拔垂楊柳的林妹妹。”

壁水一驚,扒著門框看身材纖細的舒婕妤:“她真能倒拔垂楊柳?”

秦玉逢:“一點誇張的比喻,不必放在心上。”

壁水收回目光,感激地說:“娘娘明鑒,奴婢確實更想試試後者,如若您願意,等從蜀地回來,我還是您的奴婢。”

“能當人,還是不要當奴婢的好。”

秦玉逢歎息道:“能做自己,也最好做自己,哪怕是發瘋呢。”

何苦為了家族和親人將自己的人格都拋棄掉。

不過教條規矩深入人心,即使是皇帝,要讓他答應嬪妃在外打工,不是立刻能做到的。

她得首先成為他眼中唯一能看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