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玉逢與顧秀就像普通學子那樣, 混在人群中,一項一項地參加新生的活動。
參觀學宮,在百年大樹上掛祈福紅帶, 領製服,課本,一套免費的文房四寶。
她們拿到的腰牌是算學門下的,還額外有一把算盤。
雖然隻是普通的材質,但十分夠用。
對貧窮的皇帝陛下來說, 是難得的慷慨和珍貴的祝福。
對通過入學考核,但還沒有確定要朝著哪方麵發展的學生,學宮安排了先生在學堂前講學, 各處都圍著不少人。
這些老師都是皇帝精挑細選的,別的不說, 學問是頂好。
還有好些個閑賦在家, 鑽研過清談的, 說學理來一套一套的, 極有說服力。
有陪同家人來此的, 聽完之後, 當即打算參加明年的考核。
他們這會兒也還沒意識到世家和天子之間存在立場不一致, 隻覺得族學固然是最適合自己的,但外邊的總是看起來更好一些。
除此之外, 秦玉逢意外發現學生中其實有不少女扮男裝的。
她悄悄地抓住了一個,把人拽進角落裏, 神神秘秘地說:“這位娘子怎麽也來此進學了?”
少女沒有任何被揭穿的慌亂, 反倒很是理直氣壯地說:“又沒有說不招女子, 我當時問過州府的大人了,女子也能報的。況且你們不也是女子嗎?”
宣傳裏並沒有說招女學生, 但如果報了,隻要如實登記身份,考官也不會多管。
顧秀眼中閃過異樣的光彩:“那你怎麽穿著男裝?”
“自然是為了方便,我才不想那些人因為我是女子,就對我特殊對待。”少女眉頭豎起,“我是來進學的,又不是來找夫君的。”
顧秀垂眸:“可是你學了這些,也並不能像男子一樣入朝為官,你的學識和才藝,都隻是你在出嫁時錦上添花的談資。”
“你怎麽會這麽想?”少女極為詫異,瞄了一眼二人手裏領著的入學禮物,臉色突然不好起來,“別告訴我,你來這裏,就是為了給自己增加嫁人的籌碼的。”
秦玉逢:“當然不是,我們是來湊熱鬧的。”
少女:“……”
這答案還不如她說的這個呢。
“輕浮!玩鬧!荒謬!”少女一雙杏眸裏滿是怒火,斥責完她們就欲離開。
秦玉逢沒有攔她。
她走出去一段後卻自己跑回來,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讀書以明誌,哪怕我在這裏學到的東西日後不能派上用場,也比我在家裏學《女則》和女工要好。”
“好,很有精神!”某人突然鼓掌,引來周圍人的矚目。
不一會兒,有位已經換上學宮製服的少年郎跑過來,將少女拽到一旁,用警惕地目光看著秦玉逢二人。
少女一把拽回自己的袖子,瞪著他:“你幹什麽?”
“你不要被她們騙了,這兩個人不是學宮的,是築林書院的。”
少年郎看到秦玉逢提著的布袋,瞪圓了眼睛:“你們好不要臉,居然還冒領學宮的東西。”
“誰說我們不是學宮的人了?”秦玉逢雙手抱胸,“學宮裏可是有不少築林書院出來的人。”
他:“但那些都是師長……”
在她笑吟吟的神色中,少年的聲音越來越小。
再開口時,便是三分虛弱三分小心四分心懷僥幸:“你們……該不會真是學宮的先生吧?”
在少年看來,這兩位雖然看起來都很年輕,但氣質與他們這些尚在家族庇護,沒有接觸過官場的人截然不同。
氣勢之強,甚至要超過曾給他極大壓力的族長。
尤其是這個性格惡劣的家夥,就像是那種衣冠楚楚的凶獸,能夠以一種優雅的姿勢,將麵前的任何人按死在地上。
說是先生,還真有可能。
秦玉逢邪惡一笑:“如果你是我手底下的學生,我隻能說那是你的報應。”
顧秀拿扇子敲了敲她腦袋:“真是出息了,在這裏嚇唬學生。”
卻是在幫忙她演戲。
秦玉逢捂著頭告饒,又笑嘻嘻地問兩人姓名,通過的是哪項考試,見他們充滿拒絕,便說:“你們不想說就不說,反正你們等會兒也要去參加典儀,到時候我去問負責登記的人。”
兩個年輕的孩子便低著頭,老實地回答。
少年名為朱嘉,年十五,通過是錄取數量最多的經學考試。
少女入學的化名是段曉,年十四,通過是算學考試。
“段家的孩子呀。”秦玉逢湊近段曉,眼中意味深長。
“你……難不成認識我家的人?”段曉緊張起來,小聲祈禱,“千萬別是堂伯父,千萬別……”
秦玉逢打破她的僥幸:“你是寄住在鴻臚寺卿段大人家裏嗎?真巧啊,我與他有些交情的。”
段曉大驚失色:“你怎麽知道?!”
她是從段氏族地來京城的,平日裏住在學宮,再在京城中買宅子未免鋪張,家裏人便與堂伯父家商量,讓她在休沐時過去暫住。
站在她旁邊的朱嘉忍不住吐槽:“你幾乎把這句話寫在臉上了。”
“來,這兩把算盤給你拿去換著用。”秦玉逢將自己和顧秀領的算盤拿出來,塞進段曉的袋子裏,“好好學習,我有空會在休沐日去你府上給你開小灶的。”
段曉雙手顫抖,似乎沒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喪心病狂之人。
秦玉逢握住她發涼的手,情深意重地說:“京城風水養人,必不叫你失望而歸。”
不待她想明白這句話的前後邏輯,某人就突然轉過臉,對著幸災樂禍的朱嘉說:“好巧,我今日應該有給經學學生講的課程,回頭見。”
本來是沒有的,但是她說有那就有。
朱嘉:“……”
送別了兩個年輕的學生,秦玉逢二人將手中的東西遞給不遠處隨行侍衛拿著,並肩朝著典儀現場走去。
秦玉逢:“今日來此,可解了長歌的心結?”
顧秀一愣,隨即自嘲道:“我這些年的不甘,也不過是在鑽牛角尖罷了。若是沒有當年勤奮好學的顧秀,也不會有今日的我。”
她或許會如自己的封號一般,當個賢良端莊的妃子,成為顧家引以為傲的女兒。
但那樣的自己,隻要想想,就覺得可怕。
“自己所學的東西,若無法派上正確的用途,那便將其作為武器和預判敵人的工具。”
秦玉逢抬手理理自己的發冠:“本宮的規矩,其實是宮中最好的。”
她若隻有跋扈和任性,根本活不到今天。
去深入了解自己厭惡的東西,才能玩得過別人。
“是啊,正是因為我很了解,顧家才能這麽聽本宮的話,而不是讓本宮當他們影響陛下的棋子。”
顧秀輕歎一聲,對往事釋然。
祖父安排她人生時,大約也沒想到顧氏會有為她棋子的一日。
“聖上安排了你進行開學演講,你準備一下便去吧。”
秦玉逢冷不丁說。
顧秀:?
“是你讓他這麽安排的?”
“我求了他三天,他才同意的。”
“我該說謝謝麽?華妃娘娘。”
秦玉逢見情況不對,轉身就跑。
然後若無其事地回到現場,人模人樣地坐在VIP席位上,先是對著後排神色驚恐的學生們微微一笑,然後轉回頭,聽皇帝致辭,祭酒致辭,讚助商唐先生致辭……
等到她快睡著的時候,才輪到顧秀。
令人意外的是,對方竟然換回了女裝。
穿得並非是貴妃的服飾,而是深灰色的交領,素雅莊重。
這幅打扮,再加上徐徐而談的神態,讓秦玉逢想起自己的老師祁亭居士。
那亦是一位才華橫溢,半生鬱鬱的女子,去築林書院教書後才逐漸開朗起來。
秦玉逢忽然生出一種慶幸的情緒來。
幸好她出生在一個女子沒那麽受限的年代,也幸好皇帝是一個沒有太多偏見,本性善良的皇帝。
不然,她真的會瘋。
開學典禮順利結束,皇帝心潮澎湃地打量了一圈,才險險壓下自己“拔苗助長”的危險想法,決定耐心等待人才成長。
他朝前排的秦玉逢遞過去一個眼神。
示意對方跟自己一起回宮。
某人“恰好”轉過頭,沒有接住他的眼神。
皇帝:“……她還有什麽事情要幹?”
趙海德摸了把頭上的汗:“華妃娘娘說,她要給學子們上一節終身難忘的課。”
皇帝:“……”
算了,無所謂,反正隻是一節課而已。
連這點壓力都扛不住,以後怎麽抗住江山社稷!
秦玉逢先去練武場那邊探望了舒婕妤林雪微。
皇帝真如自己承諾的那樣,將林雪微安排到學宮來教學生習武。
不過願意來習武的女子還是很少,在秦玉逢的建議下,他幹脆給所有的女學生都開了必修的防身課程,交給林雪微來教。
秦玉逢跟她打過招呼,便將消息帶給她:“宣威將軍病體剛愈,就被派去蜀州了。”
原定的攻打蜀州的主將,是林雪微的父親。
結果林將軍一看安排了這麽多沒上過戰場的年輕小夥,直接“舊病複發”。
事情便交到靜昭儀的父親樓安手中。
樓將軍很樂意給年輕人機會,也很信任皇帝的眼光,一個放權就差點兒把他們都整死。
皇帝氣得想要直接砍了樓安的同時,對林將軍的避禍也有些遷怒。
第二波大軍都到蜀州了,還在他“病愈”之後,連夜將人送過去。
林雪微聽到這個消息,不在意地說:“我總是很難懂父親的想法,但要論打仗,他的本事還是不輸他人的,沒什麽好擔心的。”
林將軍腦子不好使,但宣威將軍的身份卻是用實打實的戰功換來的。
又不需要為整場戰爭負責,要活著回來還是很容易的。
她現在對父親的想法也隻剩“活著就行”了。
秦玉逢:“念頭通達了呀,我的林教頭。”
林雪微:“……”
又來了,這種奇怪的語調。
就跟上次喊她林妹妹一樣的,仿佛在隱射什麽的語氣。
可惡,到底是在指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