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玉逢並不是想要上演“她逃他追”的戲碼。
她隻是想要出去走走。
人長久地待在固定的環境中, 很容易被環境改變,習慣某些規則。本人卻無知無覺,到很久之後才會突然驚醒。
卻再也沒法找回當初的自己。
清醒, 是她永遠不會放棄的東西。
皇帝固然是很好的,好到如果她要在這個世界上選一個人共度一生,她肯定會選他。
問題在於,她的人生方向。
老實講她原來是沒有這個東西的,每天都抱著“大家明天都死了算了”的心態活著, 心情不爽就發瘋,想幹什麽就去幹。
主打的就是混亂。
秦玉逢對當前的世界沒有歸屬感,些許厭惡, 並且時刻擔心自己被馴化。
或許是碰到了許多還不錯的人。
她感覺自己內心的怨氣與憤恨在逐漸平息。
當主宰這個世界的帝王詢問她的意見,說要給她選擇時, 她感到茫然。
感到一些過去執著的東西失去了意義。
秦玉逢回了一趟江陰, 也就是秦氏的族地。
她脫離華妃這個身份用的名頭是“山川秀美, 吾欲往之”, 然後由皇帝批準。
皇帝以為是假的, 沒想到她是真的想出來走走。
秦氏老宅並不是很歡迎她。
因為她過去鬧出的那些事情, 也因為她沒有跟家裏打招呼就擅自離宮。
但看在她父親成功當上內閣首輔的份上, 秦玉逢依然被客氣地迎進去,見到自己的祖父。
這位已知天命的長者端坐在堂上, 深色的衣物與陰影交融,像是某種龐然大物。
他見到她時竟然露出一個微笑:“許久不見, 你心境開闊許多。”
秦玉逢與他對視:“祖父認為, 我是認命了嗎?”
“這不是我能給出答案的問題。”
秦氏族長, 站在宗族禮製至高點的人。
對出色的後輩,他培養、縱容、施以援手, 再慈愛的麵目,也無法遮掩背後的馴化目的。
祖父:“你依然覺得這裏煩悶,不妨去其他地方走走吧。祁亭居士前不久收了新的弟子,竟往府上送了一份禮。”
“什麽禮物?”
“一本記錄她早年遊曆的書。”
“師父竟然舍得。”
祁亭居士早年偷了一位堂弟的印信離家出走,扮作男兒四處遊學,見過不少世麵。
她的夫君便是在遊學的過程中認識的。
那應當是一段很動人的感情,使她願意回到家中,重新梳作女兒相,以鄭月的身份嫁給意中人。
二人婚後琴瑟相和,共讀詩書,一同遊曆山川。
可惜她的夫君早早去世,以致她消沉多年,不問世事。
這本書記載了她一生中最為珍貴的時期,她竟然願意送給別人。
秦玉逢回到自己在祖宅的屋子,慢慢看起來。
這本書的序言裏僅僅寫著兩句話。
第一句字跡鋒銳,簡短而有力——“恨不生作男兒身。”
第二句則雋秀雅然,風骨凜然。
“心靜者,鬧市與靜室無異。”
第二句當是不久前寫的,墨香裏有近來很流行的檀香味。
秦玉逢翻著泛黃的書頁,細細地品味每一句話。
眼前仿佛上演著作者的人生。
從敢與全天下作對的驕傲少女,到覽閱山川結識英才的學者,再到與愛人同遊的溫婉女子。
最後一句是“君葬青山後,世上再無新鮮事”。
像是一塊紮手的頑石被磨作美玉。
又因離別而有瑕。
缺憾而美麗。
秦玉逢一直知曉,秦府能請得動祁亭居士,祁亭居士會對她那樣好,都是因為她很像年輕時的鄭月。
祖父將這本遊記給她,大約也是想要她自己看開,踏上和對方相似的道路。
可她從未想過要與他人的人生軌跡相同。
秦玉逢一夜未眠,在天光乍破時,提筆在序中補上一句。
“強者永遠不抱怨環境。”
她想通了。
都到這一步了,得想辦法讓環境適應自己。
第二日,秦玉逢與祖父辭行。
祖父比昨日更加和藹:“你準備去往何處?”
她:“看了師父的遊記,孫女很是感動,所以打算和師父一樣出門遊學。”
祖父:???
他還想說些什麽,她就十分硬氣地說:“孫女也想要效仿師父離家出走,所以在我下次回來之前,你們就不要再聯係我了。”
他:“……”
“路上會有三舅舅的產業,不必擔心我吃不飽穿不暖,也不必擔心我的安全問題,我的武藝還沒有退步得太厲害,腦子也還在,也會帶上擅長武藝的侍女。”
“……你自己做決定就好。”
她:“是的,反正你們也管不了我。”
將祖父氣得險些昏過去後,她美滋滋地離開。
一般遊學,都是去拜訪名師與名士,去蹭課或者與其弟子交流學習。
秦玉逢不一樣,她在書肆裏隨機選取幾本蒙灰的書籍,覺得有趣便去拜訪作者。
隨機亂竄。
皇帝和秦氏的人往往剛獲得她的消息找過去,她就跑去下一個令他們始料未及的地點了。
她在路上寫了許多信。
有給家裏的,也有給皇帝和賢貴妃他們的。
她也依然很喜歡路見不平,很喜歡擅自與人結交,將路上的人鬧得人仰馬翻。
最出眾的戰績,就是把克扣賑濟糧食的州府官員和築造堤壩時偷工減料的人一起踹進洪水裏。
然後宣稱是欽差讓自己這麽做的。
嗯,欽差是嚴煥。
他最終沒有選擇澄清。
因為皇帝會讓他給秦玉逢收尾。
《秦大娘子斷案錄》出了十部,每一部都記載著她的功績。
百姓並不像是士族那樣在意她的不按規矩辦事,隻認她做過的好事,她在民間的名聲到達了某種高度。
建光五年,皇帝立淑妃所生的皇長子鍾崢為太子,封大公主為太平公主,賜名鍾熙。
建光六年,懷王行巫蠱厭鎮之術,欲咒天子,被廢為庶人,刺鴆酒。嚴氏以從罪,判全族流放,其中包括剛入內閣的嚴煥。
建光七年春,秦玉逢回到京城,在學宮當女先生,並迅速成為“最受歡迎的先生”以及“最令學生害怕的先生”。
建光八年,秦玉逢二十五歲,她收下了來自皇帝的聘書。
一場所有人都必須祝福的盛大婚禮之後,秦玉逢位主中宮,以皇後的身份參議朝政,科舉製由皇帝提出,由她完善,被正式推行。
最先吃到政策紅利的,不是寒門學子,而是學宮的學生。
其中有不少是秦玉逢曾經的學生。
有人將他們歸為後黨。
也將顧氏,秦氏的勢力歸為後黨。
一些自詡忠心的老臣上奏,以“女子之本分”為由,斥責皇後獨占恩寵卻無能為皇室綿延子嗣,將後宮事務推給貴妃卻妄議朝政等等,欲立“後宮不得幹政”的規矩。
皇帝一一駁斥,並且當著秦玉逢的麵罵了他們許久。
秦玉逢撐著臉,笑吟吟地看著他:“陛下不覺得我太過強勢,不夠賢良大度嗎?”
皇帝一愣,心裏話脫口而出:“你不一直這樣嗎?”
她:“……”
“你一直未曾變過,若有一日我因此嫌棄厭惡你,那問題必然出現在我的身上。”他立刻找補道,“沒有必要因為一些不相幹的人的言語而改變自己。”
“喔。”
她向後靠在榻上,抑揚頓挫地說:“可是我要如他們的願了哎,真是丟人。”
皇帝:“嗯?”
“我懷孕了,不宜操勞,所以前朝的折子不要再拿給我看了,找我出出主意倒是可以。”
秦玉逢決定緊急避險。
避的是“跟工作狂一起工作導致壽命縮減”的險。
幹政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特別是在一起幹活的人是個卷王的情況下。
她這段時間起早貪黑,殫精竭慮,頭發掉了一大把。
不僅食欲下降,而且還開始理解皇帝為什麽對後宮缺乏興趣。
高強度工作真的會養胃啊!
在做出嚐試之後,秦玉逢決定退出幕後,當一個指點江山,站著說話不腰疼的甲方。
反正唐覺那邊有完備的“強國惠民”計劃,她按著流程給打輔助就行。
皇帝不知道她內心的想法,也將自己因局勢而生出的憂慮拋在腦後,整個人都開心得發瘋。
不僅即刻以聖旨的形式將“皇後懷孕”的事情昭告天下。
而且折子都不批了,花了一下午的時間來想未來兒子/女兒的名字,既要寓意好,又要好聽,還不能跟曆史名人重名。
秦玉逢卻並不在意他的發瘋,選擇即刻返回後宮,享受美人們的照顧。
賢貴妃將準備送到她這裏的宮務撤回,轉而搬來幾箱啟蒙書籍。
“你不是說胎教有助於提升孩子的天賦嗎?看書傷眼,我每天抽空給你念念。”
淑妃將自家兒子往宮裏一扔,搬入纖雲宮(原鳳藻宮用來祭祀了)。
“懷孕的時候最容易覺得孤獨了,陛下忙於朝政,我來陪你。”
瑾德妃擔心貓貓狗狗衝撞了秦玉逢,將纖雲宮的小白接回宮裏進行貓德教育,說要等到皇後懷胎滿三月再送回來。
“大公主最近喜歡戲法,我跟著學了一些,到時候跟她一起表演,您可要捧場。”
已經被封為穎妃的厲新筠為了成為孩子的小姨,讚助皇城美食一條街。
“給姐姐的孩子花錢,妹妹高興。”
秋貴人和康修媛成功哄好了太後,讓太後下了好幾封懿旨來誇獎賞賜皇後,去駁斥某些流言。
就連已經常住學宮的舒婕妤,也讚助了兩位武藝優秀的學生,入宮保護秦玉逢的安全。
一時之間,纖雲宮熱鬧到皇帝來了都覺得自己十分多餘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