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世上有沒有真正的圓滿

司徒玦整裝完畢,姚起雲還是衣衫淩亂地靠坐在那裏。

她伸出食指在他唇邊剮蹭,那麽親昵的姿態,隻是因為討厭屬於自己的唇膏還在他身上殘留下痕跡。

他說:“阿玦,其實我一直愛著你。”

不是逼到最後的關口,姚起雲說不出這樣的話。

可他不知道,支撐著司徒玦熬過最絕望的日子的,恰恰是對他的恨意。

獨自滯留在那個炎熱潮濕的東南亞小國,一等就是三個星期卻遲遲沒有消息的時候;在她年邁“丈夫”的中國小店裏打雜,整日憂心移民局臨時抽查,以為自己一輩子都將會這樣度過的時候;沒有身份、舉目無親、語言半通不通、積蓄慢慢變少、前程如鏡花月影又生病的時候;大病一場連醫院也不敢去,隻能依靠自己的抵抗力硬挺過去的時候……她都告訴自己,不能就這麽倒了,路是她自己選的,就算是自討苦吃,閉上眼摸黑也要走到底。她要讓自己好好活著,活得遠比姚起雲更好,隻有這樣才能證明,當初她不顧一切地逃走不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

姚起雲抓著她的那隻手,把它留在唇邊,“如果你不想留下來,我也可以跟你一起走。”

司徒玦猶如聽到天方夜譚一般笑了起來。

“你不信我可以跟你走?”姚起雲焦急地問。不怪她不信,他知道這很難,但是如果隻有這一次機會,沒有他下不了的決心。

司徒玦抽回手,“我信,你可以走,也可以留,但是你和我不會再在‘一起’了。”

他抬起頭,像是費了很大的勁才聽懂她話裏的意思,還做著瀕死的努力。

“你到底想要怎麽樣?給我一句話。別說沒有任何可能。”

她想起,當初她也不是沒有這樣求他。

司徒玦說:“七年前我哭著求你相信,可是你當著我的麵和譚少城走開的時候,有沒有給過我一個可能?姚起雲,現在你才問我想要怎麽樣,那我告訴你,除非時光倒流,除非你能回到七年前,去找當年那個蠢得要命的司徒玦!隻有她才會在時光的背後一直等著你。問題是,你回得去嗎?”

他當然回不去,如果人真的可以在時光中自由穿梭,那他現在也不會還留在這裏。五年前的一天,大約是晚飯後,杳無音信的司徒玦給家裏打了第一通電話,當時是她媽媽接的。這通電話隻用了不到三分鍾的時間,掛斷後,薛少萍在茶幾旁坐了許久。從知道這電話是誰打來的之後就屏息靜氣動也不敢動的姚起雲,見司徒久安隻是一個勁兒地在旁邊低頭抽煙,也顧不上別的,心急如焚地追問著司徒玦在電話裏說了什麽。

薛少萍沒有過多地重複通話的細節,她強笑道:“沒說什麽,隻不過想讓我們知道她至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其實姚起雲真正在乎的是,司徒玦在那三分鍾裏有沒有提到過他。可他不敢問。因為他知道,一定沒有。

那晚司徒久安夫婦很早就上樓休息了。姚起雲心急如焚地去查詢那通電話的所屬區域,終於可以確定她身在地球上的哪一個角落,他甚至已經打定主意用最快的度飛過去,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她,把她帶回來。他照著那個號碼回撥過去,抱著不是公用電話的一絲僥幸。想不到電話通了之後,他立即就聽到那個從未在他腦海裏散去回聲的聲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如此幸運。

司徒玦在意識到是他打來的之後很快就掛了電話,姚起雲就不停地打,終於有一次她不再掛斷了。他鼓起勇氣訴說他的後悔和思念,說他和譚少城不是沒有嚐試過,就像他嚐試過要忘記她,但是不行,永遠就差那麽一點點……他磕磕巴巴,滔滔不絕,他誓不再說謊騙自己,好像要把一輩子的話趕在司徒玦喪失耐心之前紛紛說完。說了很多很多,司徒玦從始至終都沒有打斷他,電話那頭隻有細微的嘈雜和腳步聲。直到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傳來,他告訴姚起雲,自己是司徒玦的室友,司徒玦接了電話後,把聽筒擱在一旁之後就出門了。他怕陡然安靜了下來的姚起雲聽不懂自己的話,又用標準的中文重複了一遍。

從那時起,姚起雲就喪失了找她的勇氣。她讓他說,可他說的每一個字她都已毫無興趣。

一直在廚房門口目睹這個過程的姑姑啞然地在圍裙上蹭著自己的手。她看起來有些悲哀,“早知道你魔怔到這種地步,當初我還不如不讓她走。”

姚起雲鬆開了一直攥著的手,姑姑是他的親人,他不能把她怎麽樣,也不該將自己的絕望和憤怒歸咎於別人。他指著門外,對臉色煞白的姚姑姑隻說了一個字:“滾!”他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這通電話,包括司徒久安夫婦。沒過多久,在他的堅持下,姚姑姑回了老家和家人團聚。姚起雲也搬出了司徒家,雖然司徒久安夫婦已經說了,從今後他們就隻有他一個兒子。隻在周五的時候,他會風雨無阻地回這個家吃晚飯,每次都正好趕上司徒玦問候父母的例行電話,可他再沒有和她有過隻字片語的交流。

早在那個時候,他就應該醒悟過來,隻不過重逢太過撩撥思念,當她活生生的就在眼前時,他竟以為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站在他麵前的,已經不是他的“阿玦”,隻有他一個人還執迷在往事裏,真實的司徒玦從離家的那一天起便早已死去。

姚起雲回到真實的世界,漠然地站起來收拾好自己。“我該走了。你媽的腰疼昨晚作得厲害,我說好要給她把藥買回去。明天一大早公司還有個會議。替我對吳江說聲新婚快樂。”

司徒玦尾隨姚起雲走了出去,在洗手間門口差點被人撞到,那女孩兒司徒玦認識,既是今晚的伴娘,也是琳西一直很想與之會一麵的人。女孩兒步履虛浮,想來喝了不少,眼睛通紅,一看就是哭過可她這時好像顧不上難過,隻是瞠目結舌地指著姚起雲剛走出去的方向,呆呆地問:“我沒看錯吧,這是不是女廁所?”

司徒玦扶了她一把,莞爾道:“摔倒在女廁所一樣很丟臉,喝多了就走慢一些。”

宴席已近尾聲,來賀的賓客走了大半表弟風風火火地從外麵趕了回來,他專程去為司徒玦買了雙新鞋。司徒玦不便拂了他的好意,索性大方收下,試了試,尺碼竟然分毫不差,於是連連稱謝。

林靜見到司徒玦,好像鬆了口氣,拿起自己的外套站了起來,“再不回來我都以為你在洗手間被人拐賣了。我先去送個人,要不你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回頭來送你回酒店。”

司徒玦不懷好意地笑,一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什麽”的狡黠,“趕緊去吧,該幹嗎幹嗎,千萬別回來了。”

林靜也不再客套,同樣笑著說:“大後天的飛機是吧?到時我去送你。”

林靜走後,司徒玦和aBc表弟坐回原來的位置又聊了一會兒,準備要走的小根和三皮經過他們這桌時也和司徒玦打了個招呼,順便道別。司徒玦望向他們那桌,人已經散盡。

她轉回頭,跟他們說“再見”,正好看到三皮用手捅了捅小根,小根反應慢,哎喲一聲,司徒玦明白了三皮這個動作的含義,他看見了一個人。

譚少城也參加了這場婚宴。譚少城正從她的位子起身走向宴會廳正門口,而剛把伴娘送走的新娘子正從那個方向獨自返回。吳江還在被一班同事拖著灌酒,司徒玦迅朝她們的方向走了過去。

“阮阮。”她遠遠地叫了新娘子一聲。

阮阮循聲轉頭,笑著朝司徒玦的方向走來。

司徒玦也迎上去,拉著阮阮,不偏不倚地用身體將已走近的譚少城隔開。

“司徒,我還以為你有事先走了。”阮阮提著禮服裙擺說道。

“我不著急,特意為你們的婚禮大老遠趕回來,怎麽能早早就走?”司徒玦指了指吳江的方向,“我剛看見新郎官找你呢,快過去吧。”阮阮一愣,朝司徒玦身後看了一眼。譚少城含笑站在一旁,阮阮也回以她一個禮貌的微笑,款款走向她的新婚丈夫。

“你不必那麽緊張,我不過是想當麵對新娘說聲恭喜。”譚少城目送阮阮離開,輕聲對司徒玦說道。“你的‘祝福’送給吳江就夠了,那麽重的禮,誰都受不起第二回。”司徒玦不以為然。

“我給吳江看那些,不是為了破壞誰的幸福,他有在婚前知情的權利。”

“你以為你是誰,什麽時候輪到你來賦予他權利?”

“司徒玦,我不想跟你吵,爭了那麽多年,已經夠了。再說,現在也沒有那個必要。”譚少城扭頭招了招手,過了一會兒,一個男人從人群中走到她身畔。

“正要給你們介紹,這是我的未婚夫傅至時。”她挽住了那男人的手,“至時,這是我的大學同學,司徒。”

那男人個子很高,四十歲左右的模樣,微胖,在溫度適宜的大廳裏不時地用手帕擦拭著額頭上的汗。他的容貌不算出眾,甚至有些平庸,但舉止很得體,聽到譚少城的介紹之後微微對司徒玦點了點下頜,帶著一種長年在高位者特有的矜持和倨傲,再想到剛才好幾個人把他簇擁在談話中心的場景,司徒玦毫不懷疑,譚少城終於尋覓到了她眼中的“良人”。

“傅先生真有眼光,你們看起來很般配。”司徒玦恭維道。譚少城假裝聽不懂她話裏有話,淺淺笑道:“都是同行,少不得要打交道。司徒,我有沒有跟你說過,至時他是……”

“傅先生是傅學程老先生的曾孫輩後人,的執行總裁是麽?”司徒玦接過話。

譚少城挑眉,帶著少許詫異,“我都不記得我說過。還是……你們認識?”

傅至時打量了一會兒司徒玦,眼神依舊茫然。司徒玦笑著解釋,“傅先生當然不認識我。不過傅家聲名在外,況且鏡殊也同我提過他們家輩分的排法,學、重、鏡、至、已,我沒有記錯吧?”

這話一出口,連傅至時都變了臉色,他頭上的汗珠更密了,看司徒玦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戒備。

“原來司徒小姐認識我七叔。”

“普通朋友罷了,不過在外麵這幾年,也多虧鏡殊處處照料。回國前我跟他吃過一次飯,他還說起剛由他一位很得力的子侄輩接管,這次的研討會說不定會打照麵。我正想找機會拜訪,沒想到在這裏遇上了,說起來也實在是巧。”

“哪裏的話,七叔的朋友我理應好好款待,司徒小姐回國有幾天了?少城你也是,難得你們是老同學,居然都沒有提醒我一句。”傅至時略帶不滿地對自己身旁的小女人說道。譚少城還在笑著,可那笑容已很是勉強。

第四十章世上有沒有真正的圓滿(下)

司徒玦在心裏暗暗冷笑,無怪乎譚少城要吃這個啞巴虧,她一心展示她的如意郎君,哪裏想到會有這一出。說起來,譚少城已是讓人佩服,以她毫無背景的出身,年紀輕輕能夠進入並爬到中層,說沒有付出極大的努力是不會有人相信的,況且她竟能得傅至時垂青,必有她的過人之處。一旦嫁入傅家,譚少城的整個人生將徹底改寫,她再也不會是那個因為窮而必須比別人努力的灰姑娘,這樣的幸運,任誰拿出來炫耀都是值得原諒的。隻不過譚少城或許還不是太清楚,傅家自是根底深厚,枝繁葉茂,可其中也有普通人家無法想象的明爭暗鬥。現在管事的不是別人,正是四房的傅鏡琳。

這讓傅至時怎能不對司徒玦多了幾分忌憚。

要是譚少城知道司徒玦是怎樣認識傅鏡殊的,大概就不會感到那麽失落了。司徒玦在赴美前的中轉國困了三周後,在近乎絕望的關口,鄒晉說的那個會安排好一切的人才出現。可是那人根本不買什麽鄒教授的賬,隻知道是傅先生有交代。司徒玦抵達美國,按照之前的安排,在洛杉磯“嫁”給了一個在當地華人聚集區開幹洗店的老頭。她在那個性格孤僻、喜怒無常的老頭家裏生活了兩年,日日提心吊膽不僅怕移民局看出破綻,更怕這老頭收了錢之後忽然翻臉不認人把她給供出去。

然而這些都沒有生,沒有人來找過她麻煩,老頭依舊冷淡,但也相安無事,與她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了兩年。就是在那段時間,司徒玦認識了她的英文補習老師琳西吳,並結為知交。琳西和林靜在一起後,老頭還在司徒玦的提議下接受林靜成為他們家的房客,甚至兩年後司徒玦拿到了綠卡,仍在那棟房子裏繼續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直至她畢業。她的經曆之所以比絕大多數“黑”出去的人都要順利得多,不是因為幸運,而是因為“傅先生”,就連賣幹貨的老頭,也是傅家的舊仆,隻會買傅鏡殊的賬。司徒玦後來才明白過來,鄒晉的夫人也姓傅,和傅鏡殊一樣,同是傅家“鏡”字輩的後人。

沒人知道,鄒晉的夫人為什麽能夠忍受她在國內已落得聲名狼藉的丈夫把其中一個緋聞對象托付給自己。鄒晉後來也回了美國,司徒玦沒再見過他,隻聽說他獨自一個人生活得並不是太好。司徒玦隻堅信一點,如果沒有那位傅女士,如果專注於學術的傅女士沒有讓她的堂弟出麵代為打點,她絕對不會有今天。

她和傅鏡殊的事又是後話了,那時就連林靜和琳西都以為她會跟了傅鏡殊,可司徒玦心裏很清楚,她不是傅鏡殊想要的,他也斷不會娶一個孤身流落在外什麽都沒有的女人。他什麽都不缺,更不缺異性的陪伴,對司徒玦伸出援手不過是舉手之勞的垂憐,至多在後來的接觸中多了幾分惺惺相惜,僅此而已。

這時有人在旁招呼傅至時,“傅總,有沒有空借一步說話?”

傅至時走開之前再三對司徒玦說:“司徒小姐改日一定要賞臉一起吃個飯,回去後有機會代我問七叔好。”繼而又交代他的未婚妻,“好好招呼司徒小姐,不要再失禮,讓人笑話。”傅至時走遠了,繼續在好幾個同業人士謙卑的目光中侃侃而談。司徒玦心想,以他的身份,既然能做出娶譚少城的決定,給她一個傅太太的身份,多少也是有幾分真心在裏麵吧。

譚少城的樣子竟有幾分心灰意冷,苦笑著道:“司徒玦,你滿意了?不管我怎麽拚命爭取,一抬頭,你永遠在我的前麵。”

司徒玦說:“我早就不是你前麵的旗幟,如果你覺得我還遠遠擋在你的麵前,那也是因為我想回也回不來了。姚起雲現在也沒什麽可羨慕的,曲小婉早就成了灰,吳江好不容易才願意重新開始,鄒晉現在更是身敗名裂。五敗俱傷,隻有你贏了。你就放過吳江,讓他好好過日子吧。”“五敗俱傷?隻有我贏了嗎?”譚少城重複著司徒玦的話,她掉頭去看那對新婚夫婦的背影,吳江摟著阮阮的腰在同事善意的捉弄下放聲大笑,另一邊則是她不停擦著汗的未婚夫,他終於願意離開他的前任妻子,給她一個名分,可她還是必須得小心翼翼,傅太太的光環下有太多覬覦的眼睛,那些競爭者裏,從來就不乏有能力又野心勃勃者,她們有些還遠比她更年輕漂亮,若一不得當,一切皆成竹籃打水。她的一生就是一場接一場的戰役,並非不知道“愛”的滋味,可“愛”虛幻終不可得,那就讓這雙手抓住比愛更牢靠的勝利。

她抬起頭對司徒玦:“如果我贏了,那也是我應得的!”

司徒玦忽然覺得她也是可憐,忙忙碌碌,蠅曹狗苟,其實一生都走不出那個買醋的窮人家女孩的影子。護住了瓶子,醋也沒灑,可跑累的心和摔破的傷口難道就真的沒有一點感覺?

司徒玦陪著吳江和阮阮送走了最後一撥客人,阮阮的家人也回酒店休息了,吳江的父母在等待司機開車過來接。

吳江走到一邊去給司話,阮阮也不在旁,司徒玦向多年未見的一對長輩問好,竟也有幾分尷尬的意味。吳江的爸爸話依舊不多,陳阿姨還是那樣和善。“你爸有事,你媽腰病犯了,他們來不了,早跟我說過,想不到你回來了。”陳阿姨摸了摸司徒玦頭,“小司徒長大了。”

司徒玦感覺著那雙屬於“媽媽”的手,隻是垂。“越來越漂亮,找到了好人家沒有?”居然喉嚨一陣哽咽,什麽也說不出來。

陳阿姨見狀,歎了口氣,“吳江去美國那會兒,我以為你們會在一起。”

c她說的是三年前吳江被派遣到美國學習的事,那時吳江在費城。他剛下飛機那天,司徒玦連夜趕最後一班機從洛杉磯去費城。她想過,如果最後一班機沒趕上,她也不回去了,就留在機場,等著次日最早的一趟航班。她那麽急切地要見吳江一麵,哪怕隻是跟他說幾句話。

司徒玦是斷了根的浮萍,吳江已經是她所有回憶裏唯一還帶著暖意的存在。

吳江在費城的那一年,司徒玦是和他走得很近,隻要時間和經濟上允許,他們都會想辦法去看對方,那些在一起的日子也的確有一種很簡單的快樂。用吳江的比喻來形容,最好的朋友就像馬桶,人隻有在馬桶上才會徹底地放鬆,你不用時時刻跟它在一起,但是當你著急的時候隻會想到它。

司徒玦不會告訴別人,吳江回國的前夜,曾經跟她提過,“司徒,如果人一定要結婚,不如我們倆結婚吧,”

司徒玦傻傻地問:“可是你愛我嗎?吳江。”

“愛不是婚姻必需的條件。就算再相愛的人在一起,也不一定比我們更適合對方。”吳江難得地嚴肅,“其實不要愛得太深反而更容易幸福。”

司徒玦想了很久,到最後還是拒絕了,吳江問她原因,她說:“嫁給你很簡單,可是現在我身邊已經沒有別的人,不舍得到頭來連你這樣的一個朋友也沒了。”

吳江會意,笑著點頭,可漸漸地,他眼裏也有了濕意。在異國他鄉的夜風裏,老友天涯訣別的前夜,他放任自己捂著臉流淚。司徒玦不知道吳江獨自一人的時候有沒有慟哭過,但是換作是她,如果還有眼淚,也願意在這個時候哭一場,趁著還有個知曉的人在。那個夏天他們曾經失去了什麽,至少除了自己以外,還有個活著的人什麽都明白。

如今司徒玦替吳江感到慶幸,如果當時他娶了她,就錯過了阮阮。阮阮是個不錯的女人,或許她和吳江在新的人生裏會有另一種幸福的可能。

“阿姨你真會開玩笑,吳江怎麽會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司徒玦自嘲地回答陳阿姨,過去的事吳家不可能沒聽說。

陳阿姨笑了笑,她的兒媳婦阮阮正在和酒店的人核賬埋單,忙得不亦樂乎。

“其實這個時候隻要吳江願意,他娶什麽人我們都已經無所謂了。”等到吳江的父母也被接走,燈光一盞一盞逐漸暗下來的酒店大堂,除了工作人員,就隻剩下司徒玦和一對新人。

“我該識趣點主動消失了。”司徒玦伸了個懶腰,“我自己打車回去,一刻值千金,你們慢慢享受吧。走的那天你也不用去送了,新婚燕爾,看見你們我會受不了。”

“也不急這一會兒。”阮阮玩魔術一般摸出幾瓶啤酒,“婚宴剩下的,整箱的都退了,正好還有三瓶,不喝完的話可就浪費了。”

服務員無奈地走過來提醒,“對不起,我們已經打烊了。”

“咱們去另找個地方?”吳江提議。

阮阮笑道:“我倒知道個好地方。”

她把吳江和司徒玦領到了露天停車場一側,那裏黑黝黝的,是個花壇。阮阮就著身上的禮服坐在了花壇邊緣,又去招呼另外兩個人。在婚宴上滴酒未沾的她當著吳江、司徒玦的麵,嫻熟利落地在水泥砌的花欄邊角上磕去了啤酒瓶蓋,逐一把酒遞給他們。

司徒玦本不想喝,但此時此刻也覺得,酒應該是個好東西。

吳江說,“就這麽喝,不說點什麽?”

“當然是祝你們幸福。”

“不順便提提你自己?”’

“那就願我們都圓滿吧。”酒瓶碰出了清脆的響聲,司徒玦剛喝了一口,嫻靜的阮阮手裏的酒瓶已空了大半。阮阮放下了酒,雙手撐在花壇上,一臉困惑地看著一顆星星也沒有的天空。

“司徒,你比我聰明,你說,世界上會有真正的圓滿嗎?”

在這樣的日子,司徒玦自然是挑好聽的說。

“我想是有的吧,像你們不就很圓滿嗎?”

阮阮輕聲說:“是啊,我很圓滿。可是有時候我會覺得,一個人的圓滿就有可能是另一個人的殘缺。”什麽都是相對的,就像我現在也感到懷疑,所謂的純粹會不會隻是取決於用多大倍數的放大鏡去看它罷了。”

“這就對了,所以我總說,人生在世,最難得就是糊塗。喝吧,不喝怎麽糊塗?”吳江舉起酒瓶說。阮阮和司徒玦也跟著笑。這時吳江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誰又來大煞風景?”吳江接電話的時候還在嘀咕,沒說上幾句,卻很快露出了極度震驚的神情。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司徒玦,繼續傾聽,麵色沉重。

“誰啊?”吳江掛了電話,司徒玦試探著問。吳江沒有立刻回答。其實早在他看她那一眼的時候,司徒玦已經知道事情不對勁,而且和自己脫不了幹係。她隻是想不明白到底還能生什麽,於是存著奢望,或許那隻是一個老友借吳江捎來問候。

“說啊。”她催促吳江,還帶著笑,人卻站了起來。

“你爸媽打來的。”吳江艱難地開口,“姚起雲出事了。”

“哦,是他……”司徒玦木然地坐回了阮阮身邊。阮阮不明狀況,伸出手扶住了她的肩膀。裝著啤酒的玻璃瓶還在手中,司徒玦現自己手握的位置正是細長的瓶頸,這瓶子像一個人,被捏住了喉嚨,喊不出聲,隻扭曲著一張臉,眼看就不能活。她神經質地撒手,仰著臉問:“他怎麽了?”

第四十一章與回憶相逢(大結局上)

姚起雲在被送往醫院的急救車上已幾度瀕危。一輛國產越野車以過限兩倍以上的度衝破了隔離帶,直接撞上了從吳江婚宴離開後正常行駛在馬路上的他。

事後經交警部門證實,肇事者係醉酒駕車,那輛車在撞上姚起雲之後並沒有立刻刹住,66續續與後麵的幾輛小車生了碰撞刮擦。包括肇事者本人在內,好幾輛車裏的人均有不同程度的受傷,但是傷得最重的還是姚起雲,因為他的車在第一時間從側麵承受了肇事車輛的衝擊,而碰撞位置正好是駕駛座附近。

姚起雲開車一向循規蹈矩,除了司徒玦離家的那一天。他從不,從不逆行,從不闖紅燈,他不會打錯轉向燈,安全帶也總是係得好好的。他那麽信仰規則,卻絲毫不能阻止蔑視規則的人帶著一場慘烈的事故從天而降。

司徒玦趕到醫院,姚起雲還在搶救中。她聽著自己高跟鞋的聲音震耳欲聾地回響在長廊裏,急救室門外紅燈閃爍,地上還有未來得及清洗去的斑斑血跡,她疑心自己踩到了,退了幾步,新鮮的血腥味反而更加濃烈,這血的溫度曾經也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急救室的門開了,有醫生走向相互攙扶著坐在靠近門口處的司徒久安夫婦,看樣子應該是下了病危通知書。司徒玦茫然地站著,頭頂上好似被一盞無影燈籠罩著,燈光打了下來,很亮,也冰冷,下麵什麽都沒有。

薛少萍看見了她,掙脫丈夫的攙扶直衝了過來,哭喊著,“他今天本來應該出差的,偏偏要去參加吳江的婚禮,他是為誰去的?我們一家人過得好好的,你回來幹什麽?”

她想去推搡、撕扯司徒玦,手還沒觸到目標,自己先重心不穩的撲到,司徒玦趕緊用手去扶,一直站在那裏任由她拍打,唯恐一鬆手,她就會再度摔倒在地。媽媽上了年紀,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力道也弱了,那樣恨之入骨,打在身上一點也不疼,隻推得司徒玦身體有一下沒一下地虛晃。

“你為什麽要回來?我們已經當你死了,你為什麽要回來……”薛少萍已說不出別的話。

“你這樣是要搞壞身體的。”司徒久安從女兒手裏接過了妻子,黯然勸解道,“起雲一定可以頂過去,我們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他救回來。”

他說完看向自己的女兒。司徒玦習慣了他的暴烈脾氣,本能地往後一縮。司徒久安卻沒有動手,“起雲是我和你媽唯一的指望。”

司徒玦閉上了眼睛,潸然淚下。

“我回來錯了嗎?”

她在重症監護室外坐了大半夜,司徒久安和薛少萍還在和主治醫師不停地交涉,許多人在身邊走來走去,她不知道自己留在這裏幹什麽,像個不相幹的人。

天快亮的時候,吳江和阮阮也趕來醫院。阮阮換去了累贅的禮服,盤著的頭都沒來得及解下來。

“怎麽樣?”他們圍在司徒玦身邊問著姚起雲的情況。

司徒玦搖著頭,推他們往外走。

“今天是你們的好日子,你們來這種地方幹什麽?”

吳江說:“我回去想了想,還是不放心,正好他被送到我們醫院,我還是過來看看的好。”

“他是他,你們是你們。阮阮都累了一天了,吳江,虧你還忍心把她拖過來,回去吧,你現在在休假,這事跟你們沒關係。”

阮阮說:“我們是擔心你呀。”

“我?”司徒玦慘然一笑,“其實跟我也沒多大關係。”

她把吳江兩口子趕出了醫院,自己也當著他們的麵坐進了一輛出租車。外麵飄著零星的小雨,都陰沉了一整天,這場雨早就該來了。

司徒玦原是打算回酒店的,出租車開了很長一段,她迷迷糊糊地覺得不對勁:

“師傅,你往哪兒走啊,這方向是不是錯了?”

“錯不了!放心吧,不會帶著你繞遠路的。”司機笑道。說話間,司機已把車停在一條大路的邊上,“不是你說要來中山北路嗎?”

“我?”司徒玦一時沒反應過來,也不肯下車,怔怔地望著車窗外。她離開的時候還沒有這條路,周圍的建築物都是完全陌生的,“中山北路”的路名怎麽可能從她嘴裏吐出來。

對了,是有人提過這條路。是一夜白頭的爸媽,還是出現在醫院的交警?

司徒玦讓一臉莫名其妙的司機往前開,果然,沒過多久她看到了歪斜斷裂的隔離欄柵,零星的碎玻璃,說不定還有血跡,隻不過被這場雨衝刷了。如果不是這些東西,幾乎很難從已經完全恢複正常秩序的出幾個小時前這裏曾經生了什麽。

“看見沒有?連環車禍!差點出人命了,聽說那喝了酒的家夥一著急,原本腳刹車給踩成了油門,被撞傷的也是慘啊,要不是開的是好車,估計當場就沒了,不知道撞人的會判幾年……”司機指著外麵嘖噴歎道,對司徒玦娓娓道來,一如講述著見怪不怪的城市傳奇。

司徒玦像是看到那輛失控的越野車在瘋狂地朝自己碾來,電光石火間,逼近了的大燈讓人什麽都看不清,那一瞬間他在想什麽?他為什麽會來這裏?即使日新月異的城市變化讓司徒玦模糊了方位感,但她仍然可以判斷出這條路並不是姚起雲從吳江舉行婚禮的酒店返回司徒家時應該走的路線,他自己的住處據說在公司附近,而久安堂的辦公地點與這條路線更是南轅北轍。

他大老遠地繞過來是為了給她媽媽買藥?

出租車還在往前,天已經完全亮了,雖然烏雲伴雨的天還是灰色的基調,但是夜幕中的那層黑紗漸漸揭去了,途經一個正在建的高樓工地時,司徒玦忽然看到一條階梯陡峭的小巷,回憶不由分說地尖嘯著撲來,如同那輛踩錯了油門的車,瞬間就足以將人吞沒。

“我牽著你走……不許偷看……”

“慢點,別鬧。”

“為什麽送我這個?”

“不如我們重新來過……”

有人在咯咯地笑,她聽得見,他們牽著手在這小巷裏疾奔,有人閉著眼,有人睜著眼,看到的都是相愛時的顏色。

司徒玦把頭抵在駕駛坐椅的後背,“師傅,這裏往前是不是有個廣場?”

“對,我們叫它鍾樓廣場,就因為那廣場上有座大鍾……”

大鍾的後麵有個叫“時光的背後”的小店。

小店裏有過彼此等待的人。

“停,停!不要再往前了。”司徒玦拍打著前方的坐椅,驚慌失措,她讓司機立刻掉頭,往她下榻酒店的正確方向開。

他究竟要去哪裏?

他為什麽要去?

她害怕再往前,答案就會浮出水麵。

司徒玦關上酒店房間的門,困獸般翻找她的藥,連垃圾桶也不放過。她太後悔沒有把藥隨行李帶過來,現在沒有處方,也不能再去找吳江,他上次已經勉為其難,不可能再給她帶第二次。

確定不能從藥劑上尋求到幫助,司徒玦隻好讓服務生給自己隨便送了瓶酒,感謝她爛得一如既往的酒量,喝了不到三分之一,吐了一場,睡得很好。

醒來的時候,不知道門鈴聲已響了多久,司徒玦頭重腳輕地去開門,另一端有拿著鑰匙的服務生匆匆趕來,見她安然無恙這才走開。門口的薛少萍在看到司徒玦的那一秒,收起了不安和憂慮,換上了司徒玦熟悉的失望和不讚同,但已比昨天驚聞姚起雲險況時冷靜、克製得多。

司徒玦身上的酒味應該還沒有完全散去,可她覺得這時無論是自己還是對方是不會在乎了。

“媽,你要不要進來坐?”司徒玦遲疑地問。

“不了,我來是覺得有些東西還是應該拿過來給你。”薛少萍把一個袋子遞給司徒玦。

司徒玦接過,用力晃了晃,最先從袋子裏掉出來的是一串鑰匙。

“鑰匙是起雲住處的,老實說,我和你爸也沒去過他後來買的那套房子,他沒提,我們也尊重他的私人空間。今早我去給他取一些日常的東西,才現他不願意我們去是有理由的……你最好能去那兒看看。當然,我指的是在你有時間的前提下。”

司徒玦把鑰匙放了回去,連整個袋子一同交還給媽媽。

“我還是不去了,明天要出席一個研討會,今晚還有很多要準備的東西,機票已經訂好,後天我就回去,以後……以後不一定會回來了,你們可以放心。”她低著頭,但每個字都說得很清楚。

“你這個時候要走?起雲躺在醫院裏連危險期都還沒過!”薛少萍難以置信,一向教養良好的她也忍不住抬高了聲音。

司徒玦喘息著,這個時候她不想哭,哭了沒意思,所以必須把話說得很慢。

“媽,他現在這個樣子我隻能說很遺憾,對,就是遺憾。我也不想生這種事,但是如果你們非要我為他的事故負責,我沒辦法同意。”

“你敢說他不是一直在等著你?如果不是為了你,他會躺在醫院裏?”

“我也等過他,你不明白我和他的事,如果等不來他,結果出了意外的人是我,你會讓他給我陪葬,就因為他不想和我在一起?”

“我沒讓你給他陪葬。”

“我知道,我這個時候應該在醫院裏守著他掉眼淚,人都這樣了,以前的事統統不重要了,他死了我為他守寡,殘了我照顧他下半輩子,這樣很感人,很偉大,但是我為什麽要這麽偉大,我不要別人為我感動,現在我有我的生活。每天都有那麽多人因為車禍躺在醫院裏,我能做什麽?姚起雲和我七年前就徹底地結束了,我不想再談誰是誰非,但是他對我而言和陌生人已經沒有分別。你可以說我欠你的,欠爸爸的,因為我不孝,但是我不欠姚起雲任何東西!”

薛少萍緊緊地捏著肩包的細帶,抽了口氣,“你現在的狠心究竟是跟誰學的?”

司徒玦沒有說話,或許她隻是學會了自保。

研討會結束得無波無瀾。司徒玦代表她的受聘機構布了一個簡短的行業報告,在傅至時的帶頭推動下,多數參會廠商對她的報告給予了很高的評價。會後,傅至時與譚少城出麵極力勸她多留幾日,司徒玦最終還是決定按照原定的計劃次日返程。

出當天,她去醫院再度探望了姚起雲,盡管醫院按照司徒家的要求不惜一切代價地搶救,但他仍沒有好轉的跡象。薛少萍也不再和司徒玦說什麽,司徒玦坐下來的時候,她甚至很客氣地給司徒玦倒了杯茶。

司徒玦喝了一口,說不辛酸是騙人的,但比難過更深的是無力感。都說血濃於水,可他們卻總把彼此逼到無路可退。

薛少萍的腰讓她站不了多長時間,坐下來也隻能是略略佝僂著才會好受些。她和司徒久安一樣,今後隻會越來越蒼老。

這種感傷讓司徒玦再也沒法佯裝視而不見,她試著把所有的不愉快都拋開,她說她必須回去處理好那邊的事情,但是如果他們願意,她可以回來,從姚起雲身上接過本該屬於她的擔子,陪著他們,照顧他們,甚至他們可以隨她一起去國外生活,怎麽樣都可以,隻要二老肯忘了過去,說一句“你還是我們的女兒”。而不是“嫁給姚起雲已經是你最好的選擇”。

薛少萍卻淡淡地說:“我隻有一個兒子。你有你的生活。”

第四十一章與回憶相逢(大結局下)

趕赴機場之前,司徒玦還是去了姚起雲住的地方,讓她做出這個決定的是姚起雲出事時帶在身上的錢夾。薛少萍堅持沒有把她交給司徒玦的東西拿回去,錢夾就在一堆零散的物件中,裏麵的現金和卡擺放得整齊有序,一如姚起雲往常的作風。

任何出奇的地方。司徒玦甚至想過裏麵也許會有一兩張舊照片,事實上並沒有。當司徒玦為媽媽給她錢夾的意圖而困惑時,她在錢夾的內層現了幾根長頭,幾根頭被歸攏成小小的一束,規整地存放著,很明顯它們出現在那裏不是無心巧合,而司徒玦隨後拿起它們與自己當時從頭上拔下來的絲做比較,無論是頭長度還是卷度,別無二致。

那是洗手間的漏點過後她唯一留在他身上的東西。

如果說這頭隻是讓司徒玦震驚,那麽,當她用鑰匙打開姚起雲住處的瞬間,已經完全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她現在明白了,為什麽七年後她回到從前的家,卻現家裏的每一處布置擺設都已不是記憶中的模樣。姚起雲幾乎把當時司徒家大部分的舊陳設都搬到了“新”住處,尤其是司徒玦樓上的臥室,和一樓她曾住過、後來屬於姚起雲的房間,可以說被完完遷移到了這裏。就算她在記憶裏細細描繪,也不可能像眼前這樣重合得嚴絲合縫。司徒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如空間鬥轉,回到了舊日時光。一些小物件,她書桌上的相架、床頭的鬧鍾、舊得褪色的狗熊抱,她幾乎都忘了自己有過這些東西,現在它們一一從回憶的墓中跳了出來,靜靜蹲踞在一直屬於它們的位置,凝視著從另一個時空歸來的人。

很快,司徒玦在書桌抽屜裏找到了她這幾年給父母的電匯單,後來寄的存折,回國後吳江給她後神秘失蹤的藥丸,居然還有她捉弄姚起雲時順手插在他口袋裏的色情業名片……任何他能夠得到的與她相關的東西都被他悄然收集並保存在這個回憶附體的屋子裏。

“我怕我的記憶像沙漏,越來越少,總有一天會模糊。阿玦,七年了,我真不記得你笑起來的樣子,你說話的聲音……因為我太懦弱,害怕痛苦,不肯時時想,但我又不想忘記。所以你走了,我還一直住在回憶裏。”

這是他編輯好了,卻沒有出去的一條短信,存在手機草稿箱裏,時間是她回國的前一天。她翻遍了他的手機,根本沒有她的電話號碼。興許這和“時間的背後”那些黑匣子裏的紙條一樣,隻是當時的一個夢,打包完畢,卻注定無處投遞。

司徒玦坐在書桌前,環視著四周,姚起雲的房間其實是一件單人房,他本來把自己牢牢地關在裏麵。忽然擠進了一個人,他躲閃,回避,慢慢習以為常,最後一邊抱怨著空間太逼仄,一邊忙著添置家私。終有一天,這個人再也無法忍受,把空間重新還給了他,已經習慣了兩個人的蝸居變得空****的。他試著去找一個新房客,才現房子裏的一桌一椅無不是為那個人量身打造,重新添置已再無心力。

司徒玦是嫉恨著姚起雲的,人要怎要才能輕易說“忘”。“忘”字本來就是“亡”和“心”的共同體,那是要死了一顆心才可以。她一直不忘,因為過去痛徹心扉。司徒玦反複幻想著姚起雲後悔的樣子,幻想他陷在回憶裏無法自拔。然而正是因為她把那場景在心中預演了太多遍,當真實的一幕終於降臨,最初的快意過後,她卻覺自己原沒有收獲那麽多的滿足,他承受的痛,並未讓她好過。幻想中姚起雲的懺悔早已在漫長的歲月裏不知不覺撫慰了司徒玦,這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了,真實的姚起雲如何反倒變得不再那麽重要。她寧願他好好活著,在與她完全不相交的時空裏慢慢變老。

司徒玦到了機場,距離航班起飛尚有很長一段時間。林靜臨時有個會議,但說好了要趕過來送她一程。他們約在機場的餐廳碰頭,順道一起吃晚飯。

司徒玦一直等,在等待的過程中反複地看著表。餐廳裏的光線並不怎麽明亮,黑色裝飾線條,燈光師幽藍色的。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的盼望也漸漸地灰敗。就在絕望的前夕,她等待的人忽然撐了一把黑色的傘冒雨而來。

他站在對麵,風塵仆仆,好像趕了很遠的路。

“我來得太晚了嗎?阿玦。”

司徒玦快樂地伸出手,姚太太的手鐲還在腕間滴溜溜地轉。

遠處的鍾聲響了,這一天已宣告終結,屬於他們的時光才剛剛到來。

林靜說,叫醒司徒玦的時候,她腮邊有淚。

“做噩夢了?”

司徒玦搖頭。

兩個人簡單地用餐完畢,吳江還是來了。跑得太急,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

“還好趕上了……”

“不是說好讓你別送,怎麽又來了?看你滿頭大汗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出了什麽事呢。”司徒玦的口吻顯得很是輕鬆,人卻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吳江短時間的沉默讓她的笑容凍結在臉上,看起來顯得有幾分無助。或許從吳江出現的那一秒開始,她已經有了某種預感,隻盼著他的一句否定來打消心中的不安。

吳江把手按在司徒玦的肩膀上,“他那邊情況不是太好,傷得太重了,最要緊是頭部的損傷,我的同事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本以為會有轉機,今天下午有一陣,大家都以為他有醒過來的跡象,但是……就像你媽媽說的,他好像願意讓自己睡過去一樣,她找到我問還有沒有希望的時候,我都不忍心建議她做好最壞的打算,但事實上也隻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司徒玦愣愣的,低喃了一句“謝謝”,再沒有任何反應。

吳江有些擔心,轉而撫著她的手臂,“你聽我說,司徒玦,如果難過你就哭出來,別撐著。”

“我沒事。”司徒玦回頭急急去找她的行李,“我得走了。”

“真的決定要走?”

“嗯,現在得走。你聽,廣播已經在催了。”她倉促拿起掛在椅背的外套,手一鬆,外套滑落在地,又彎腰去拾,這一蹲下去,許久都沒有站起來。

林靜歎了口氣,替司徒玦拎起她的旅行箱。

司徒玦看著林靜,仰著頭,像個孩子一樣,眼巴巴地望著他,“我忘了告訴你,其實你來之前,我做了一個很好很好的夢,就像真的一樣,比現在更像是真的。”

林靜與吳江對視一眼,順著她的話問道:“是關於你自己的嗎?”

司徒玦想了想,“不,是關於別人的。但我為夢裏的人高興,至少他們是幸福的……”